21 寄歐陽舍人書

曾鞏

宋仁宗慶曆六年(1046),歐陽修為曾鞏已經逝世的祖父寫了一篇墓誌銘。曾鞏為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寫下這篇文章,作為感謝信寄給了歐陽修。此文先說寫信的緣由及自己此時的心情,然後比較史傳和墓誌銘的異同,旨在感謝歐陽修對曾鞏祖父的誇耀,以及表達對歐陽修道德和文章的推崇。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a,反複觀誦,感與慚並。

夫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誌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存於墓,一也。苟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

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於見傳,則勇於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愧而懼。至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狀,皆見於篇,則足為後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為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b。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誇後世c。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於是乎銘始不實。後之作銘者,常觀其人。苟托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於裏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d。蓋有道德者之於惡人則不受而銘之,於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e,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於名,有名侈於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後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於所可感,則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f,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傳之之繇g,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h。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i,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傑不世出之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士j,其誰不願進於門?潛遁幽抑之士k,其誰不有望於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此數美者,一歸於先生。

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諭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宣。

注釋

a先大父:曾鞏已經去世的祖父曾致堯。

b不本乎理:不依據事實。

c務:致力於。

d畜:通“蓄”。

e淑:賢善。

f衋(xì)然:悲傷痛苦的樣子。

g睎(xī):仰慕。繇:同“由”。

h推一賜:給予一次恩惠。三世:指祖、父、自己三代。

i屯蹶(jué)否塞:不得誌,不順利。屯:艱難。蹶:跌倒。

j魁閎:氣量宏大。

k幽抑:不顯達,不得誌。

譯文

去年秋天,我派去的人回來,承蒙您賜給書信並為先祖父撰寫了墓碑銘文,我反複地觀看誦讀,感動與慚愧之情一並生出。

墓誌銘之所以能夠著稱後世,是因為它的意義與史傳相近,但也有與史傳不同的地方。大概是史傳對於善惡之事無不記錄,而墓誌銘,大概是古人中那些有功德、才能、操行、誌向和氣節的人,怕不為後世所知,於是一定要作銘文來彰明,有的將墓誌銘供奉在廟堂之中,有的將它存於墳墓之內,其用意相同的。如果是一個惡人,又有什麽值得銘記的呢?這就是墓誌銘與史傳的區別。

墓誌銘的撰寫,是為了讓死者沒有遺憾,讓生者得以表達他們的敬意。而行善之人樂於自己的事被流傳,就積極建立功業;惡人沒有什麽可以載入銘文的,因此就會感到慚愧和懼怕。至於那些無所不通、見識廣博的忠貞英烈之士,他們美好的言談和光輝的事跡都會在墓誌銘中有所顯現,足以為後人所效法。警醒勸誡的作用,不與史書相近,又與什麽相近呢?到了世道衰微的時候,為人子孫的隻想著頌揚自己的親人,而不遵循原則。所以即便是壞人,也都力求刻下銘文向後世誇耀。撰寫銘文的人既不能拒絕,又因為受了惡人子孫的委托,如果寫出他的惡行,人情上過意不去,於是這墓誌銘就開始有了不實的言辭。後代想給死者作銘文的人,常常事先考察一下作者的為人。如果托付給一個不適當的人,那麽寫出的銘文就會喪失公正,有違事實,就不能流行於當代並傳於後世。所以千百年來,從公卿大夫到街巷之士,都有墓誌銘,可流傳於世的卻很少。原因並非別的,正是因為他們托付給了不適當的人,撰寫得不公正、不符合事實。

然而,有誰能做到徹底的公正和符合事實呢?不是道德修養很高並且文章出眾的人是不能做到的。因為道德高尚的人是不會接受惡人的委托而為其撰寫銘文的;對於一般的人,他也能明辨善惡。而人們一生的行為,有性情善良而事跡不好的,有內心奸邪卻貌似賢淑的,有善惡差別很大卻不能指明的,有實際的功績要大過名聲的,有名過其實的。這就好像用人,不是道德修養很高的人,怎能明辨善惡而不被迷惑,公正評論而不徇私情呢?不被迷惑而能不徇私情,就能做到公正而且符合事實了。但如果他的文辭不精妙,那麽銘文還是不會流傳於後世,因此又要求在文章上勝人一籌。所以說,除非是道德修養很高而且文章出眾的人,否則是難於做到的。難道不是這樣嗎?

但是道德高尚而又善作文章的人,雖然有時會同時出現,也有可能數十年或一二百年才出現一個。銘文的傳世的困難到了這種程度,而遇到真正會寫銘文的人的困難又到了這種程度。像先生這樣的道德和文筆,固然可以說是數百年才會出現一個。我的先祖言行高尚,他有幸遇到您得以被銘文記載,其中的公正和事實,無疑會流傳於後世了。而世上的學者,每當看到傳記上所記述的古人的事跡,看到感人的地方,往往是悲傷得不知不覺落下眼淚,何況那些古人的子孫呢?何況我呢?我追念仰慕先祖的德行,並且思考銘文能夠流傳於後世的原因,然後明白先生賜給我碑銘這一件事恩澤將惠及我家祖孫三代。我的感激與報答之情,應當怎樣來向您表示呢?我又想到,像我這樣學識淺薄、才能庸陋,而先生舉薦我;先祖窮困潦倒而死,而先生頌揚他。那麽世上的那些俊士豪傑、不常出現的人士,有誰不願意投在先生門下呢?那些隱居避世、憂鬱不得誌的人士,有誰不會因此而對世道產生希望呢?好事誰不想做,而做惡事誰不感到羞愧和恐懼呢?作為父親、祖父的,有誰不想教育自己的子孫?作為子孫的,有誰不想使自己的父親、祖父榮耀顯揚呢?這些好的影響,都要歸功於先生。

我已經榮幸地蒙受了您的恩賜,又冒昧地說出了感激您的原因。您所論及的我的家族世係,怎敢不遵照您的教誨而詳細地加以考究呢?慚愧萬分,書不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