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二一段 掃興的事
掃興的事是白天裏叫的狗,春天的魚箔,[52]三四月時候的紅梅[53]的衣服,嬰兒已經死去的產室,[54]不生火的火爐和火盆,虐待牛的[55]飼牛人,博士家接連的生下女子來,[56]為避忌方角而去的人家,不肯作東道,特別是在立春的前日,[57]尤其是掃興。
從地方寄來的信裏,一點都沒有附寄的東西,[58]本來從京城裏去的信,也是一樣,但是裏邊有地方的人想要聽的事情寫在裏頭,或是世間的什麽新聞,所以倒是還好。特別寫得很好的書信,寄給人家,想早點看到回信,現在就要來了吧,焦急的等著,可是送信的人拿著原信,不論是結封,或是立封,[59]弄得亂七八糟很是齷齪的,連封口地方的墨痕也都磨滅了,說是“受信人不在家”,或是“因是適值避忌,所以不收”,拿了回來,這是最為不愉快,也是掃興的事。
又一定會得來的人,用車子去迎接,卻自等著的時候,聽見車子進門了,心想必是來了,大家走出去看,隻見車子進了屋,車轅砰的放了下來,問使者說怎麽樣呢,答道:“今天不在家,所以不能來了。”說著隻牽了牛走了。[60]
又家中因為有女婿來了,大為驚喜,後來卻不見來了,[61]很是掃興的事。這大概是給在什麽人身邊出仕的女人所截走了吧,到什麽時候還會來吧,這樣的等候著,煞是無聊。幼兒的乳母說要暫時告假出外,小兒急著找人,一時哄過去了,便差人去叫,說“早點回來吧”,帶來的回信卻說“今晚不能回來”,這不但是掃興,簡直還是可恨了。〔乳母尚且如此,〕況且去迎接〔所愛的女〕人前來的男子,將更是怎麽樣呢?男人等待著,到得夜深的時候,聽見輕輕敲門的聲音,稍微覺得心亂,叫用人出去問了,卻是別的毫不相幹的人,報告姓名進來了,這是掃興之中最為掃興的事了。
修驗者[62]說要降伏精怪,很是得意的樣子,拿出金剛杵和念珠來,叫那神所憑依的童子[63]拿著,用了絞出來的苦惱似的聲音,誦讀著經咒,可是無論怎麽祈禱,妖精沒有退去的模樣,護法也一點都不顯神通。聚集攏來一起祈念著的病家的男女,看著都覺得很奇怪,過了一忽兒念經念得困倦了,對那童子說道:
“神一直不憑附,到那邊去吧。”取還了所拿的數珠,自己說道:
“沒有靈驗呀!”從前額往上掠著頭發,打了一個嗬欠,好像被什麽妖精附著似的,自己先自睡著了。
在除目時得不著官的人家〔,是很掃興的〕。聽說今年必定可以任官了,以前在這家裏做事的人們,以及散出在別處的,還有住在偏僻鄉下的人們,都聚集到那舊主人的家裏來,出入的車轅一點沒有間隙的排列著,〔為主人祈禱得官〕陪著到寺院裏去的人,大家爭先欲去,預先祝賀,飲酒吃食非常熱鬧,可是到了儀式終了三日的早晨,一直沒有通知任官的人的敲門的聲音。這是奇怪了,立起耳朵來聽,隻聽見前驅警蹕的聲音,列席的公卿都已退出了。出去打聽消息的人,從傍晚直到天亮,因寒冷而戰抖著的下男,很吃力似的走了回來。當場的人看了這情形,連情形怎樣也不再問了。可是從外邊聚集攏來的家人還是問道:
“本家老爺任了哪一國的國司了?”下男的答詞是:
“什麽國的前司。”[64]誠心信賴這主人而來的人,知道了這事就非常的失望。到了第二天早晨,本來擠得動也不能動的人,就一個兩個的減少,走了回去了。本來在那裏執役的人,自然不能那麽的離去,隻好等待來年,屈指計算哪一國的國司要交代,在那裏走來走去的,那實在是很可憐,也是很掃興的事。
自己以為作得還好的一首歌,寄到人家那裏,不給什麽回信〔,覺得是掃興的事〕。若是情書,〔並不要立即答複,〕這也是沒有法子,但是假如應了時節歌詠景物的歌,若是不給回信,這是很討厭的。在很得時的人那裏,出入的人很多的時候,有時勢落後的老年人,因為沒有事做寫了舊式的,別無可取的歌送去〔,也是掃興的事〕。又有祭禮或是什麽儀式當時要用的檜扇[65],很是重要,知道某人於此頗有心得,托付他畫一畫,到了日子,畫得了卻是意外的沒有意思。
生產的慶祝,以及餞別的贈送,對於送禮的使者不給報酬〔,這是很掃興的〕。就是送一點什麽香球或是卯槌來的人,[66]也必定須給予報酬。預想不到的收到這種禮物,非常有意思的事。這樣就當然可以得到好些報酬,送禮的人正興頭很好的走來,卻是得不到什麽,那真是掃興的。
招了女婿,已經過了四五年,還不曾聽說有出產,〔這是掃興的事。〕有些有許多孩子,已經成為大人,或者說不定有孫子都會爬了,做父母的卻一同的睡著午覺。旁邊看著的別人不必說,就是兒子也是覺得非常掃興的。午睡起來之後,再去洗澡,這不但是掃興,簡直有點可氣了。
十二月三十日從早晨下起的長雨。這可以說:“隻有一天的精進的懈怠〔,百日千日的精進也歸於無效〕。”[67]八月裏還穿著白的衣服。[68]不出奶的乳母〔,都是掃興的〕。
第二二段 容易寬懈的事
容易寬懈的是精進日的修行,離開現在日子甚遠的準備,長久住在寺院裏的祈禱。[69]
第二三段 人家看不起的事
人家看不起的事,是家的北麵,[70]平常被人家稱為太老實的人,年老的老翁,又輕浮的女人,土牆的缺處。
第二四段 可憎的事
可憎的事是,有要緊事情的時候,老是講話不完的客人。假如這是可以隨便一點的人,那麽說“隨後再談吧”,那麽就這樣謝絕了,但偏是不得不客氣些的人,〔不好這樣的說,〕所以很是覺得可憎。
硯台裏有頭發糾纏了磨著。又墨裏邊混雜著砂石,磨著軋軋的響。
忽然有人生了病,去迎接修驗者來祈禱,可是平常在的地方卻找不到,到外邊去了,叫人四麵尋找,焦急的等待了好久,後來總算等著了,很高興的請他念咒治療,可是在這時候大概在別處降伏妖怪,已是精疲力盡了的緣故吧,坐下了念經,就是渴睡的聲音了,這是很可憎的。
沒有什麽地方可取的人,獨自得意的盡自饒舌的談話。在火盆圍爐的火上,盡把自己的兩手烤著手背,並且伸長著皺紋烘火的人。什麽時候有年輕的人,做出這種舉動的呢?隻有年老的才有這種事情,連腳都擱到火爐邊上,一麵說著話,兩腳揉搓著。舉動這樣沒規矩的人,到了人家去,大抵在自己所坐的地方,先把扇子扇一下塵土,也不好好的坐下,就那麽草草的,將狩衣的前裾都塞在兩膝底下去。像這樣沒規矩的事的人,以為是多是不足道的卑賤的人吧;卻不道是少為有點身份的,例如式部大夫或是駿河前司,也有這樣做的。
又,喝了酒要噪鬧,擦嘴弄舌,有胡須的用手摸著胡須,一麵敬人家的酒,這個樣子看了真覺得討厭。意思是說,“再喝一杯吧”,戰抖著身子,搖晃著頭,口角往下麵掛著,像是小孩子剛要唱“到了國府殿”[71]的時候的樣子。這〔在下賤的人那也罷了,〕在平常很有身份的人這樣的做了,真覺得看了不順眼。
羨慕別人的幸福,嗟歎自身的不遇,喜歡講人家的事,對於一點事情喜歡打聽,不告訴他便生怨謗,又聽到了一丁點兒,便覺得是自己所熟知的樣子,很有條理的說與他人去聽,這都是很可憎的。
正想要聽什麽話的時候,忽而啼哭起來的嬰兒。又有烏鴉許多聚集在一起,往來亂飛亂叫〔,都是可憎的〕。
偷偷的走到自己這裏來的男子,給狗所發見了叫了起來,那狗〔真是可恨,〕想打殺了也罷。又本是男子所不應當來的,給隱藏在很是勉強的一個地方的人,卻睡著了發出鼾聲來。本來秘密出入的地方戴著長的烏帽子[72],容易給人看見,便加意留心,卻不防因為張皇了,撞在什麽東西上邊,噗哧的一聲響,這是很可憎的。在掛著伊豫地方的粗竹簾的地方,揭起簾子來鑽過去,發出沙沙的聲音,也是可憎的。有帛緣的簾子因為下邊有板,進出的時候聲響也就愈大。可是這如是輕輕的拉了起來,則出入時也就不會響了。又如拉門什麽用力的開閉,也很是可恨。這隻要稍為抬起來的去開,哪裏會響呢?若是開的不好,障子等便要歪曲了,發出嘎嘎的聲音。
渴睡了想要睡覺,蚊子發出細細的聲音,好像是報名似的,在臉邊飛舞。身子雖然是小,兩翅膀的風卻也相當大的哩。這也是很可憎的。
坐了軋軋有聲的車子走路的人,我想他是沒有耳朵的麽?覺得很是可憎。我如是坐了借來的車子,軋軋的響的話,我便覺得那車子的主人也是可憎了。
在談話中間,插嘴說話,獨自逞能的饒舌,這是很可憎的。無論大人或是小孩,凡是插嘴來說,都是可恨。在講古代的故事什麽,將自己所知道的事,忽然從旁邊打斷,把故事弄糟了,實在是可憎的事。
老鼠到處亂跑,甚是可恨。有些偶然來的子女,或者童稚[73],覺得可愛,給點什麽好玩的東西。給他弄的熟了,後來時常進來,把器具什物都散亂了,這是可憎的。
在家裏或是公家服務的地方,遇見不想會麵的人來訪,便假裝著睡覺,可是自己這邊的使用人卻走來叫醒,滿臉渴睡相,被叫了起來,很是可憎。後來新到的人,越過了先輩,做出知道的模樣來指導,或是多事照管,非常可憎。自己所認識的男子,對於從前有過關係的女人加以稱讚,這雖然是過去了很久的事情,也煞是可憎。況且,若是現在還有關係,那麽這可憎更是不難想象了。可是這也要看情形來說,有時候也有並不是那樣的。
打了噴嚏,自己咒誦的人〔,也是可憎的〕。[74]本來在一家裏除了男主人以外,凡是高聲打嚏的人,都是很可憎。跳蚤也很可憎,在衣裳底下跳走,仿佛是把它掀舉起來的樣子。又狗成群的叫,聲音拉的很長,這是不吉之兆,而且可憎。
乳母的男人實在是很可憎的。若是那所養的小孩是女的,他不會得近前來,那還沒有什麽。假如這是男孩的話,那就好像是他自己的東西,走上前去,拿來照管,有一點事不如少爺的意的,便去向主人對這人進讒,把別人不當人看,很是不成事體,但是因為沒有人敢於舉發他,所以更是擺出了不得的架子,來指揮一切了。
第二五段 小一條院
小一條院就是現在的大內。主上所住的殿是清涼殿,中宮則住在北邊的殿裏。東西都有廂房,主上時常到北殿去,中宮也是常到清涼殿裏來。殿的前麵有個院子,種著各樣的花木,結著籬笆,很有風趣。二月二十日[75]太陽光很是燦爛而悠閑的照著,在西廂房的廊下,主上吹奏著笛子。太宰大弍高遠是笛子的師範,來禦前侍候,〔主上自己的笛子和高遠所吹的〕別的笛子反複吹奏催馬樂裏的《高砂》,說吹得非常的出色,也就是世上平常的說法〔,說不盡它的好處〕。高遠陳說笛子的心得的事,很可佩服,中宮的女官們也都聚集在禦簾前麵,看著這種情形,那時自己覺得心裏絲毫沒有〔不如意事,〕有如俗語所說的“采芹菜”[76]的事了。
輔尹這人任木工允的職務,是藏人之一,[77]因為舉動很粗,殿上人和女官們給他起諢名曰“荒鱷”,且作歌雲:
粗豪無雙的先生,
〔那也是難怪的嗬,〕
因為是尾張的鄉下人的種子。
這是因輔尹乃是尾張的兼時的女兒所生的緣故。主上將這首歌用笛子吹奏,高遠在旁助吹,且說道:
“更高聲的吹吧,輔尹不會知道是什麽事的。”主上答說道:
“這怎麽行呢,雖說他不懂,輔尹也會聽見的。”仍舊很是低聲的吹著,隨後到得中宮的那裏,說道:
“這裏那人不在了,可以高聲的吹了吧。”便那樣的吹奏了。這是很有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