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第七七段 漂亮的事
漂亮的事是,唐錦[306]。佩刀[307]。木刻的佛像的木紋。顏色很好,花房很長,開著的藤花掛在鬆樹上頭。
六位的藏人[308]也是很漂亮的。名家的少年公子們,沒有穿慣的綾和織物的衣服,卻因了職務的關係隨意的穿著,那麹塵色的青色袍子,是很漂亮的。本來藏人所的小職員,或是雜役,或是平人[309]的子弟,在殿上人四位五位或六位以上的職官底下做事,算不得什麽的,一旦任為藏人,那就叫人吃一驚的顯得漂亮了。他拿了敕旨到來,又在大臣大饗的時節當作甘栗的使者,[310]來到大臣家裏,被接待宴享的情形,簡直覺得是從哪裏來的天人的樣子。家裏的女兒現在宮裏當著嬪妃,或者還在家裏做小姐的時候,敕使到來,那出來接受天皇的書信,以及送出墊子來的女官們,都穿著得很華麗,似乎不像接待那日常見慣的人。若是藏人兼任著衛府的尉官,那麽後邊的衣裾拖著,更顯得神氣了。這家的主人還親手斟酒給他喝,藏人自己的心裏也覺得很是得意吧。平常表示惶恐,不敢同坐一室的少年公卿,雖然樣子還是謹慎,可是同朋輩一樣的已經是平起平行了。還有在上頭近旁服務,叫人見了羨慕。主上寫信的時候,由他來磨墨,用著團扇的時候,由他來給打扇。可是在這短短的三四年任期中間,卻是不修邊幅,穿著也很隨便,敷衍過去了,實在這藏人是做得沒有意思的了。升級到五位,轉到殿下去[311]的時節近來,藏人生活就要結束,本來應該覺得比生命還要可惜,如今卻在奔走,請求以藏人在任的勞績賜以官職,這實在是很可惋惜的事。從前的藏人在決定升級的春天,為了下殿的事情著實悲歎,在現今這時世,卻忙著奔跑謀事哩。
大學寮的博士[312]富有才學,是很漂亮的,這是無需說的了。相貌很是難看,官位也很低,可是甚為世人所尊重。走到高貴的人的前麵去,詢問有些事情,做學問文章的師資,這是很漂亮的事。寫那些願文[313]以及種種詩文的序,受到稱讚,這也是很漂亮的。法師富有才學,說是漂亮也是無需的了。受持《法華經》的人[314]與其一個人讀經,還不如在多數人中間,定時讀經的時候,〔可以顯出才學來,〕更是覺得很漂亮。天色暗黑了,大家都說道:
“怎樣了?誦經的油火來的遲了!”便都停住了不念,卻獨低聲繼續念著〔,很是漂亮的〕。
皇後白天裏的行幸的狀況,還有那產室的布置。立皇後的儀式,其時獅子和高麗犬[315]大食床,都已經拿來,在帷帳前麵裝好,從內膳司[316]也已把灶神遷移了來,那時候還沒有成為皇後,普通隻是稱作小姐的人,卻老是沒有見。此外攝政關白的外出,以及他到春日神社裏朝拜的情形〔,也都是很漂亮的〕。[317]
蒲桃色的織物[318]〔,是很漂亮的〕。凡是紫色的東西,都很漂亮,無論是花,或是絲的,或是紙的。紫色的花的中間,隻有杜若這種花的形狀,稍為有點討厭,可是顏色是漂亮的。六位藏人的值宿的樣子也很漂亮,大概也因為是紫色[319]的緣故吧。寬闊的院子滿積著雪〔,也是很漂亮的〕。
今上天皇的第一皇子,還是小兒的時候,由舅父們,[320]年輕而俊秀的公卿們抱著,使喚著殿上人,叫牽著〔玩具的〕馬,在那裏遊玩,覺得〔很是漂亮〕,真是沒有話說的了。
第七八段 優美的事
優美的事是,瘦長的瀟灑的貴公子穿著直衣的身段。可愛的童女,特地不穿那裙子[321],隻穿了一件開縫很多的汗衫[322],掛著香袋,帶子拖得長長的,在勾欄[323]旁邊,用扇子障著臉站著的樣子。年輕美貌的女人,將夏天的帷帳的下端搭在帳竿上,穿著白綾單衣,外罩二藍的薄羅衣,在那裏習字。薄紙的本子,用村濃染[324]的絲線,很好看的裝訂了的。長出嫩芽的柳條上,縛著用青色薄紙上所寫的書簡。[325]在染得很好玩的長須籠[326]裏,插著五葉的鬆樹。三重的檜扇,五重的就太厚重,[327]手拿的地方有點討厭了。做得很好的檜木分格的食盒。[328]細的白色的絲辮。也不太新,也還不太舊的檜皮屋頂,[329]很整齊的編插著菖蒲。青青的竹簾底下,露出帷帳的朽木形[330]的模樣來,很是鮮明,還有那帷帳的穗子,給風吹動著,是有意思的。夏天掛著帽額[331]鮮明的簾子的外邊,在勾欄的近旁,有很是可愛的貓,戴著紅的項圈,掛有白的記著名字[332]的牌子,拖著索子,且走且玩耍,也是很優美的。五月節時候的菖蒲的女藏人,[333]頭上戴了菖蒲的鬘,掛著和紅垂紐[334]的顏色不一樣,〔可是形狀相像的〕領巾和裙帶,將上賜的香球送給那並列著的皇子和公卿們,是很優美的。他們領受了,拿來掛在腰間,舞蹈拜謝,實在是很好看的。〔在五節〕捧薰爐的童女,還有著小忌衣[335]的貴公子們,都是頗優美的。六位藏人穿著青色袍值宿的姿態,臨時祭[336]的舞人,五節〔舞女的隨從〕的童女,也很優美。
第七九段 五節的舞女
中宮供獻五節的舞女,[337]照例有照料舞女的該有女官十二人。本來將寢宮裏的人借給別處去用,是不大很好的事,但是不曉得是怎麽想的,這時候中宮派出了十位女官,另外的兩個是女院和淑景舍的,[338]她們原是姊妹。辰日[339]的當夜,將印成青色模樣的唐衣以及汗衫,給女官和童女穿上了,別的女官們,都不讓預先知道這種布置,至於殿上人更是極秘密的了。舞女們都裝束整齊了,等到晚天色暗了的時候,這才帶來穿上服裝。紅垂紐很美麗的掛著,非常有光澤的白衣上麵,印出藍的模樣的衣服,穿在織物的唐衣上邊,覺得很是新奇,特別是舞女的姿態,比女官更是優美。連雜務的女官們也都〔穿著這種服裝〕並排的立著,公卿和殿上人看出驚異,把她們叫作“小忌的女官們”。小忌的貴公子們站在簾外,同女官們說著話。
中宮說道:“五節舞女的休息室,如今便拿開了陳設[340],外邊全看得見。很是不成樣子。今天夜裏,還應當是整整齊齊的才好。”這樣說的,所以〔舞女和女官們〕不〔像常年那樣,〕要感覺什麽不便了。帷帳下邊開縫的地方用了繩子結好,但從這底下露出〔女官們的〕袖口來罷了。
名字叫作小兵衛的〔一個照料的女官,〕因為紅垂紐解開了,說道:
“讓我把這結好了吧。”〔小忌的貴公子〕實方中將[341]便走近前來,給她結上,好像有意思似的對她說道:
深山井裏的水,
一向是凍著,
[342]
如今怎麽冰就化了呢?
小兵衛還是年輕的人,而且在眾人麵前,大概是不好說話吧,對他並不照例作那返歌。在旁邊的年紀大的人也都不管,不說什麽話,中宮職的官員隻是側著耳朵聽,〔有沒有返歌,〕因為時間太久了覺得著急,就從旁門裏走了進來,到女官的身旁問道:
“為什麽〔大家不作返歌,〕這樣的呆著呢?”聽他低聲的這樣說話,〔我和小兵衛之間〕還隔著四個人,所以即使想到了很好的返歌,也不好說。況且對方是歌詠知名的人,不是一般的平凡的作品,作返歌這怎麽能行呢。但隻是一味謙虛,〔雖是當然〕其實也是不對的。中宮職的官員說道:
“作歌的人這樣怎麽行呢?便是不很快意,忽然的就那麽吟了出來了。”我聽了就作了一首答歌,心想拿去給人譏彈也是有意思的事吧!
薄冰剛才結著,
因為日影照著的緣故,
所以融化就是了。[343]
我就叫辨內侍[344]傳話過去,可是她〔為了害羞,〕說的不清楚。實方側著耳朵問道:
“什麽呀,什麽呀?”因為本來有點口吃,又是有點故意裝腔,想說的好些,更是不能說下去了,這樣卻使得〔我的拙劣的歌〕免得丟醜,覺得倒是很好的。
舞女送迎的時節,有些因病告假的人,中宮也命令要特別到場,所以全部到來,同外邊所進的五節舞女情形不一樣,排場很是盛大。中宮所出的舞女是右馬頭相尹[345]的女兒,染殿式部卿妃的妹子,即是第四姬君的所生,今年十二歲,很是可愛的。在最後的晚上,被許多人簇擁著,也一點都不著忙,慢慢的從仁壽殿走過,經過清涼殿前麵東邊的竹廊,舞女在先頭,到中宮的屋子裏去,這個情景也極是美妙的。
細長的佩劍,〔帶著垂在前麵的〕平帶,[346]由一個俊秀的男子拿著走過,這是很優美的。紫色的紙包封好了,掛在花房很長的一枝藤花上,也是很有意思。[347]
在宮禁裏,到了五節的時候,不知怎的覺得與平常不同,逢見的人好像是很好看似的。主殿司的女官們,用了種種顏色的小布帛,像避忌時節似的,帶在釵子上插著,看去很是新奇。在清涼殿前臨時架設的板橋上邊,用了村濃染色的紙繩束發,顏色很是鮮麗,這些女官們在那裏出現,也是很有意思的。[348]〔臨時上殿擔任〕雜役的女官[349]以及童女們,都把這五節當作很大的節日看待,這是很有道理的。山藍〔印染的小忌衣〕和日蔭蔓等,裝在柳條箱[350]內,由一個五位的藏人[351]拿了走著,也是看了很有意思的。殿上人把直衣的肩幾乎要脫下來的披著,將扇子或是什麽做拍子,歌唱道:
升了官位了,
使者像重重的波浪的來呀。
這樣唱著走過女官房前的時候,站在簾邊觀看的人,一定是要心裏亂跳的吧。特別是許多的人,一齊的笑起來,那更要吃一驚了。執事的藏人[352]所穿的〔紅的〕練絹的重袍,特別顯得好看。雖然給他們鋪了坐墊,但是沒有工夫坐著,隻看女官們的行動,種種加以褒貶,在那個時候似乎〔除了五節之外,〕別無什麽事情可以說的了。
在帳台試演[353]的晚上,執事的藏人非常嚴重的命令道:
“照料舞女的女官二人,以及童女[354]之外,任何人都不能進去!”把門按住了。很討人厭的這麽的說,那時有殿上人說道:
“那麽,放我一個進去吧。”答說道:
“這就有人要說閑話,怎麽能行呢。”頑固的加以拒絕,但是中宮方麵的女官大概有二十來人,聚在一起,不管藏人怎麽說,卻將門打開了,徑自沙沙的走進去,藏人看了茫然說道:
“嗬,這真是亂七八糟的世界了!”呆站在那裏。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在這後邊,其餘照料的女官們也都進去了。〔看了這個情形,〕藏人實在很是遺恨的。主上也出來,大概是看得很是好玩吧。
童女舞的當夜是很有趣味的。向著燈台的〔童女們的〕臉是非常的可愛而且很美的。
第八〇段 無名的琵琶
有女官來說道:
“有叫作‘無名’的琵琶,是主上帶到中宮那邊去了,有女官們隨便看了,就那麽彈著。”我走去看時,[355]女官們並不是彈,隻是手弄著弦索玩耍罷了。女官對中宮說道:
“這琵琶的名字呀,是叫作什麽的呢?”中宮答道:
“真是無聊得很,連名字也沒有。”[356]這樣的回答,也覺得是很有意思的。
淑景舍女禦[357]到中宮這裏來,說著閑話的時候,淑景舍道:
“我那裏有一個很漂亮的笙,還是我的先父[358]給我的。”隆圓僧都[359]便說道:
“把那個給了我吧。我那裏也有很好的一張琴,請把那個交換了吧。”但是這樣說了,好像是沒有聽見的樣子,還是說著別的事情,僧都想得到回答,屢次的催問,可是還沒有說。到後來中宮說道:
“不?不換吧,她是這麽想哩。”這也是回答的很有意思。這笙的名字叫作“不換”,[360]僧都並不曾知道,所以〔不懂得回答的用意,〕心裏不免有點怨望。這是以前〔中宮〕住在中宮職院的時候[361]的事情。在主上那裏,有著名叫“不換”的那個笙。
在主上手邊的東西,無論是琴是笛,[362]都有著奇妙的名字。琵琶是玄上,牧馬,井手,渭橋,無名等。[363]又和琴也有朽目,鹽灶,二貫等被叫作這些名字。此外又有水龍,小水龍,宇多法師,釘打,二葉,此外還有什麽,雖是聽見了許多,可是都忘記了。“宣陽殿裏的第一架上”,這是頭中將平時常說的一句口頭禪。[364]
第八一段 彈琵琶
在中宮休憩處[365]的簾子前麵,殿上人整天的彈琴吹笛,來作樂遊戲。到走散的時候,格子窗還沒有放下,燈台卻已拿了出來,其時門也沒有關,屋子裏邊就整個兒可以看見,也〔可看出中宮的姿態:〕直抱著琵琶,穿著紅的上袿,說不盡的好看,裏麵又襯著許多件經過砧打的或是板貼的衣服。黑色很有光澤的琵琶,遮在袖子底下拿著的情形,非常美妙;又從琵琶的邊裏,現出雪白的前額,看得見一點兒,真是無可比方的豔美。我對坐在近旁的一個女官說道:
“〔從前人說那個〕半遮麵[366]的女人,實在恐怕還沒有這樣的美吧?況且那人又隻是平人罷了。”女官聽了這話,〔因為屋裏人多,〕沒有走路的地方,便擠了過去,對中宮說了,中宮笑了起來,說道:
“你知道這個意思[367]麽?”〔她回來告訴我這話,〕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第八二段 乳母大輔
中宮的乳母大輔,今日將往日向去,[368]賜給餞別的東西,有些扇子等物,其中的一把,一麵畫著日色晴朗的照著,旅人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井手中將[369]的莊園模樣,很是漂亮的畫著。在別一麵卻是京城的畫,雨正是落得很大,有人悵然的望著。題著一首歌道:
向著光明的朝日,
也要時常記得吧,
在京城是有不曾晴的長雨呢![370]
這是中宮親筆寫的,看了不禁有點黯然了。有這樣〔深情的〕主人,本來要〔舍棄了〕遠行也是不可能的吧。
第八三段 懊恨的事
懊恨的事是,這邊作了給人的歌,或者是人家作了歌給它送去的返歌,在寫好了之後,才想到有一兩個字要訂正的。縫急著等用的衣服的時候,好容易縫成功了,抽出針來看時,原來線的尾巴沒有打結,又或者將衣服翻轉縫了,也是很懊恨的事。
這是中宮住在南院[371]時候的事情,〔父君道隆〕公住在西邊的對殿裏,中宮也在那裏,女官們都聚集在寢殿,因為沒有事做,便在那裏遊戲,或者聚在廂廊裏來。[372]中宮說道:
“這是現在急於等用的衣服,大家都走攏來,立刻給縫好了吧。”說著便將一件平織沒有花紋的絹料衣服交了下來,大家便來到寢殿南麵,各人拿了衣服的半身一片,看誰縫得頂快,互相競爭,隔離得遠遠的縫著的樣子,真像是有點發了瘋了。
命婦的乳母[373]很早的就已縫好,放在那裏了,但是她將半片縫好了,卻並不知道翻裏作外,而且止住的地方也並不打結,卻慌慌張張的擱下走了。等到有人要來拚在一起,才覺得這是不對了。大家都笑著嚷道:
“這須得重新縫過。”但是命婦說道:
“這並沒有縫錯了,有誰來把它重縫呢?假如這是有花紋的,〔裏外顯然有區別,〕誰要是不看清裏麵,弄得縫反了的話,那當然應該重縫。但這乃是沒有花紋的衣料,憑了什麽分得出裏外來呢?這樣的東西誰來重縫。還是叫那沒有縫的人來做吧。”這樣說了不肯答應,可是大家都說道:
“雖是這麽說,不過這件事總不是這樣就成了的。”乃由源少納言、新中納言[374]給它重縫,〔命婦本人卻是旁觀著的,〕那個樣子,也是很好玩的。那天的晚上,中宮要往宮裏去的時候,對大家說道:
“誰是最早縫好衣服的,就算是最關懷我的這個人。”[375]
把給人家的書簡,錯送給不能讓他看見的人那裏去了,是很可懊恨的。並且不肯說“真是弄錯了”,卻還強詞奪理的爭辯,要不是顧慮別人的眼目,真想走過去,打他幾下子。
種了些很有風趣的胡枝子和蘆荻,[376]看著好玩的時候,帶著長木箱的男子,拿了鋤頭什麽走來,徑自掘了去,實在是很懊惱的事情。有相當的男人在家,也還不至那樣,〔若隻是女人,〕雖是竭力製止,總說道:“隻要一點兒就好了。”便都拿了去,實是說不出的懊恨。在國司[377]的家裏的,這些有權勢人家的部下,走來傲慢的說話,就是得罪了人,對我也無可奈何,這樣的神氣,看了也很是懊恨的。
不能讓別人看見的書信,給人從旁搶走了,到院子裏立著看,實在很是懊惱。追了過去。〔反正不能走到外邊,〕隻是立在簾邊看著,[378]覺得索興跳了出去也罷。
為了一點無聊的事情,〔女人〕很生了氣,不在一塊兒睡了,把身子鑽出被褥的外邊,〔男人〕雖是輕輕的拉她近來,可是她卻隻是不理。後來男人也覺得這太是過分了,便怨恨說道:
“那麽,就是這樣好吧。”便將棉被蓋好,徑自睡了。這卻是很冷的晚上,〔女人〕隻是一件單的睡衣,時節更不湊巧,大抵人家都已睡了,自己獨自起來,也覺得不大好,因了夜色漸深,更是懊悔,心想剛才不如索興起來倒好了。這樣想,仍是睡著,卻聽見裏外有什麽聲響,有點恐慌,就悄悄的靠近男人那邊,把棉被拉來蓋著,這時候才知道他原是假裝睡著,這是很可恨的。而且他這時還說道:
“你還是這樣固執下去吧!”〔那就更加可以懊恨的了。〕
第八四段 難為情的事
難為情的事是,有客人來會晤談著話,家裏的人在裏邊屋裏不客氣的說些秘密話,也不好去製止,隻是聽著的這種情況〔,實在是很難為情的〕。自己所愛的男人,酒喝得很醉,將同一樣的事情,翻來覆去的說著。本人在那裏聽著也不曾知道,卻說人家的背後話,這便是沒有什麽關係的使用人,也總是很難為情的。在旅行的途中,或是家裏什麽鄰近的房間裏,使用人的男女在那裏玩笑鬧著,很討厭的嬰兒,〔母親〕憑著自己主觀覺得是怪可愛的,種種逗著玩耍,學那小孩的口氣,把他所講的話說給人家聽,在有學問的人的麵前沒有學問的人裝出知道的樣子,將〔古今的〕人的名字亂說一氣,並不見得作的特別好的自作的歌,說給人家聽,還說有誰怎樣稱讚了,在旁聽著也是怪難為情的。人家都起來了說著話,卻是恬然的若無其事似的睡著的人。連調子都還沒有調得對的琴,獨自覺得滿意,在精通此道的人麵前彈奏著。很早以前就不到女兒那裏來了[379]的女婿,在什麽隆重的儀式上,和丈人見了麵〔,也是不好意思的事〕。
第八五段 愕然的事
使人愕然的事是,磨著裝飾用的釵子,卻碰著什麽而折斷了。[380]牛車的顛覆〔,也使人愕然〕。以為這樣的龐然大物,在路上也顯得很穩重,〔卻這樣容易的翻了,〕簡直如在夢裏,隻是發愣,不知道這是怎麽搞的。[381]
在人家很是羞恥的什麽壞事情,毫不顧慮的無論對了大人或是小孩,一直照說。等著以為一定會來的男人,過了一晚,直到黎明時分,等的有點倦了,不覺睡著,聽得烏鴉就在近處,呀呀的叫,舉起頭來看時,已經是白晝了,〔就是自己〕也覺得是愕然的事情。
在雙陸賭賽的時候,對手〔連得同花,〕骰子筒給她占有了。[382]這邊一點也不知道,也不曾見過聽過的事情,人家當麵的說過來,不讓這邊有抗辯的餘地。把什麽東西倒翻了,也覺得是愕然。在賭箭[383]的時候,心裏戰戰兢兢的,瞄準了很久,及至射了出去,卻離得很遠,不曉得到什麽地方去了。
第八六段 遺憾的事
遺憾的事是:在五節和佛名會的時候,[384]天並不下雪,可是卻整天的落著雨。節會以及其他的儀式,適值遇著宮中避忌的日子。[385]預備好了,隻等那日子到來的行事,卻因了某種障害,忽然的中止了。非常相愛的女人,也不生兒子,多年相配在一起。演奏音樂,又有什麽好看的事情,以為必定會來的人,叫人去請,卻回答說,因為有事,所以不來了,實在很是遺憾的事。
男人以及女人,在宮廷裏做事的,同了身份一樣的人,往寺院參拜,或是出去遊覽,服裝準備得好好的,〔袖口在車子上〕露出了,一切用意沒有什麽怪樣子,叫人見了不很難看,〔心想或者會遇見〕了解這種情趣的人,不論騎馬或者坐車也是好的。可是一直沒有遇見,很是遺憾。因為太是無聊了,至少遇到懂得風雅的仆從,可以告訴人家也好,這種的想也正是難怪的吧。
第八七段 聽子規
中宮在五月齋戒[386]的時候,住在中宮職院裏,在套房前麵的兩間屋子裏特別布置了,和平常的樣子不同,也覺得有意思。
從初一日起時常下雨,總是陰沉的天氣。因為無聊,我便說道:
“想去聽子規的啼聲去呀。”女官們聽到了,便都讚成說:
“我也去,我也去。”
在賀茂神社的裏邊,叫作什麽呀,不是織女渡河的橋,是叫有點討厭的名字的。有人說:
“在那地方是每天有子規啼著。”也有人答道:
“那叫的是茅蜩呀。”總之就決定了到那地方去,在初五的早晨,叫職院的官員預備了車,因為是五月梅雨的時節,照例不會責難的,[387]便把車靠在台階麵前,我們四個人坐了,從北衛所出去。〔另外的女官們看了〕很是羨慕,說道:
“再添一輛車吧,讓我們也一同去。”但是中宮說道:
“那可是不成。”不肯聽她們的話,也就隻得丟下她們去了。到得叫作馬場的地方,有許多人在那裏,我便問道:
“這是什麽事呢?”趕車的回答道:
“是在演習競射哩,暫時留下來觀看吧。”就將車子停了,說道:
“左近的中少將都在座哩。”但是看不見這樣的人。隻見有些六位[388]的官在那裏逗留。我們便說道:
“沒有什麽意思,就趕快走過去吧。”這條路上,想起賀茂神社祭時的情形,[389]覺得很是有意思。
這樣走下去的路上,有明順朝臣[390]的家在那裏。說道:
“我們趕快到那裏去看一看吧。”將車子拉近了,便走下去。這是仿照鄉下住房造的,很是簡素,有那畫著馬的屏障[391],竹片編成的屏風,莎草織成的簾子,特地模仿古代的模樣。房屋的構造也很簡陋,並不怎麽深,隻是很淺近,可是別有風趣,子規一遞一聲的叫,的確倒有點吵鬧的樣子,可惜不能夠讓中宮聽見,和那麽的羨慕想來的人也聽一聽罷了。
主人說道:
“〔這裏因為是鄉下,〕隻有與本地相應的東西,可以請看一下。”便拿出許多稻來,叫來些年輕的,服裝相當整潔的女用人,以及近地的農家婦女,共有五六個人,打稻給我們看,又拿出從來沒有看過的,軲轆軲轆回轉的[392]東西來,叫兩個人推轉著,唱著什麽歌,大家看了笑著,覺得很是新奇,把做子規的歌的事情幾乎全然忘記了。
用了在中國畫裏所有的那樣食案[393],搬出食物來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去看一眼,那時主人說道:
“這是很簡慢的,鄉下的吃食。可是,到這樣地方來的人,弄得不好倒還要催促主人〔,叫拿出別的鄉下特產來呢〕。這樣子的不吃,倒並不像是來訪問鄉下的人了。”這樣的說笑應酬著,又說道:
“這個嫩蕨菜[394],是我親自摘來的呢。”我說道:
“怎麽行呢,像是普通女官那樣,坐在食案去進食呢?”〔主人便將食案的盤〕取了下來,說道:
“你們各位是俯伏慣了[395]的哪。”正忙著招呼,〔這時趕車的進來〕說道:
“雨快要下來了。”大家便趕緊上車,那時我說道:
“還有那子規的歌呢,須得在這裏做了才好。”別的女官說道:
“那雖是不錯,不過在路上做也好吧。”
〔在路上〕水晶花盛開著,大家折了許多,在車子的簾間以及旁邊都插滿了長的花枝,好像車頂上蓋著一件水晶花的襯袍。[396]同去的男人們也都笑著來幫忙,說道:
“這裏還不夠,還不夠。”幾乎將竹簟都穿破了,加添來插著。〔這樣裝飾著的車子,〕在路上遇見什麽人也好,心裏這麽期待著,但是偶然遇著的,卻隻是無聊的和尚或者別無足取的平常人罷了,實在是很可惜的。
到得走近了皇宮了,我說道:
“可是事情不能這樣的就完了,還須得把車子給人家一看,才回去吧。”便叫在一條殿[397]的邸宅前麵把車停了,叫人傳話道:
“侍從在家麽?我們去聽子規,剛才回來了。”使者回報道:
“侍從說,現在就來,請等一等。剛才在武士衛所休憩著,趕緊在著縛腳褲呢。”但是這本來不是值得等候的事情,車便走著了,來到土禦門方麵,侍從這時已經裝束好了,路上還扣著帶子,連說:
“稍請候一候,稍請候一候!”隻帶了一兩個衛士和雜色,什麽也不穿著,[398]追了上來。我們便催著說:
“快走吧!”車子到了土禦門的時候,侍從已經喘著氣趕到,先看了車子的模樣,不禁大笑起來,說道:
“看這樣子,不像是有頭腦正常的人坐在裏邊。且下來再說吧。”說著笑了,同來的人也都覺得好笑。侍從又說道:
“歌怎麽樣了呢?請給我看吧。”我答道:
“這要在給中宮看了以後,才給你看呢。”說著的時候,雨真是下了起來了。侍從說道:
“怎麽的這土禦門同別的門不一樣,特別沒做屋頂。在像今天的日子裏,實在很是討厭了。”又說道:
“那怎麽的走回去呢?來的時候,隻怕趕不上,便一直跑來,也不顧旁人看著,唉唉,如今這樣走回去,真掃興得很。”我便說道:
“那麽,請進去吧,到裏邊去。”侍從答道:
“即使如此,戴著烏帽子[399]怎好上裏頭去呢?”我說道:“叫人去取〔裝束〕來吧。”這時雨下得很大了,沒有帶著傘的男人們把車子一徑拉進門裏邊來。從一條的邸宅拿了傘來,侍從便叫人給撐著傘,盡自回過頭望著這邊,這回卻是緩緩的像是很吃力似的,拿著水晶花獨自走著回去了,這樣子也是很有意思的。
到得中宮那裏,問起今天的情形。一麵聽著不能同去的女官們怨望不平的話,將藤侍從[400]從一條大路上走來的事情說了,大家笑著。中宮問道:
“那麽歌呢,這在哪裏?”將這樣這樣的事情說了,中宮道:
“很是可惜的事。殿上人們要問的呢,怎麽可以沒有很好的歌就算了?在聽著子規的地方,當場即詠一首就行了,因為太看得重了,〔反而作不出來,〕便打斷了當時的興致,所以不行了。現在就作起來吧。這真是泄氣的事情。”中宮這樣的說實在是不錯,想起來很是沒興,便與〔同去的人〕商量了怎麽作,在這時候藤侍從有信來了,將剛才拿去的一枝水晶花上掛著一卷水晶花的薄紙,[401]上邊寫著一首歌道:
聽說你是聽子規啼聲去了,
〔我雖是不能同行,〕
請你把我的心帶了去吧。
想必是等著返歌吧,想叫人回去取硯台來,中宮說道:
“就隻用這個快寫吧。”把紙放在硯台的蓋裏遞給了我。我說道:
“請宰相君寫吧。”她回答道:
“請你自己來。”正在說著,四周暗了下來,雨下了起來,雷也猛烈的響著,什麽事情也不記得,隻是驚慌著,把窗格子都放下來,這樣忙亂著的時候,將返歌的事全然忘記掉了。雷響了很久,等到有點止住的時節,天色已經暗了。就是現在,且來寫這回信吧,正要動手來作,殿上人以及公卿們都因雷鳴過來問候,便出到職院的西邊應酬,把返歌的事又混過去了。其他的人以為這歌是指名送來的,由她辦去好吧,所以也就不管。似乎今天是特別與作歌無緣的日子,覺得很是無聊,便笑著說道:
“以後決不再把要聽子規去的話,告訴給人家了。”中宮說道:
“就是到了現在,同去聽的人也沒有做不出來的道理。大概是從頭決定不做的吧。”似乎是很不高興的樣子,這也是很有意思的。我答說道:
“可是到了如今,興趣已經全然沒有了嘛。”中宮說道:
“興趣沒有,這件事情不能就算完了呀。”話雖如此說,可是事情就此完了。
其二 元輔的女兒
過了兩天之後,大家正在講起當日的事情,宰相君說道:
“且說〔那明順朝臣〕所親自摘來的嫩蕨菜,是怎麽樣呢?”中宮聽了笑道:
“又記起來了那〔蕨萊〕的事情了。”將散落在那裏的紙片上,寫道:
嫩蕨菜煞是可懷念嗬。
便說道:
“且接寫上句[402]吧。”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便寫道:
勝過尋訪子規,
去聽它的叫聲。
中宮看了笑道:
“說得好不得意嗬!〔這樣的貪嘴,〕怎麽在這時候還是記得子規呢?”這樣的說,我雖是覺得有點害羞,可是說道:
“什麽呀,這個歌的東西,我可是想一切不再做了。在什麽時節,人家作歌,便叫我也作,這個樣子我真覺得有點不能留在你的身邊了。本來我也不是並不知道歌的字數,或是春天作出冬天的歌,秋天作出夏天的歌,或者梅花的時候作出**的歌來,那樣的事總是不會有的了。但是生為有名的歌人[403]的子孫,總得多少要勝過別人,說這是那時節的歌,算是最好的了,因為那有名人的子孫嘛,這樣子才覺得那歌是值得作的。可我卻是沒有一點特色,說這也是歌,隻有我能作得,擺出自誇的架子,率先的做了出去,這實在是很給先人〔丟臉的,〕是很對不起的事情。”我把這事認真的說了,中宮聽了笑起來:
“既然是如此,那麽就隨你的意吧。我以後不叫你作好了。”這樣的說,我回答道:
“那我就很安心了。以後關於歌的事情,可以不再操心了。”
可是正在說著話的時候,要守庚申[404]了,內大臣[405]很有些計畫。到得夜深了,出了歌題,叫女官們作歌,都振作精神,努力苦吟,我卻獨立陪著中宮,說些別的與歌沒有什麽關係的閑話,內大臣看見了說道:
“為什麽不去作歌,卻和大家離開著呢?拿題目去作吧。”我就說道:
“中宮已經這樣吩咐,不作歌也可以,所以不預備做了。”內大臣說道:
“這是奇怪的話。難道真有這樣的話麽?為什麽許可她的呢?這真是沒有道理。而且在平時還沒有關係,今天晚上務必作。”雖是這樣催促,可是幹脆不理他,這時別人的歌已經作好了,正在評定好壞的時候,中宮卻寫了簡單的幾句話,遞給了我。打開來看時,隻見上麵寫著一首歌道:
你是元輔[406]的女兒,
為什麽今天晚上,
在歌裏掉了隊的呢?
覺得非常的有意思,不覺大聲笑了起來,內大臣聽了問道:
“什麽事,什麽事?”我作歌回答道:
要不是說元輔的女兒,
今天晚上的歌
我是首先來作呢。
我又說道:
“若不是表示謹慎的話,那麽便是千首的歌,我就會進呈的呢。”
第八八段 九品蓮台之中
中宮的姊妹們,弟兄的公卿們和許多殿上人,都聚集在中宮麵前的時候,我離開了他們,獨自靠著廂房的柱子,和另外的女官說著話,中宮給我投下了什麽東西來,我撿起來看時,隻見上麵寫的:
“我想念你呢,還是不呢?假如我不是第一想念你,那麽怎麽樣呢?”
這是我以前在中宮麵前,說什麽的時候曾經說過的話,那時我說道:
“假如不能夠被人家第一個想念的話,那麽那樣也沒有什麽意思,還不如被人憎恨,可惡著的好了。落在第二第三,便是死了也不情願。無論什麽事,總是想做第一個。”大家就笑說道:
“這是〔《法華經》的〕一乘法[407]了。”剛才的話就是根據這個來的。把紙筆交下來,〔叫我回答,〕我便寫了這樣一句:
“九品蓮台之中,雖下品亦足。”[408]送了上去之後,中宮看了說道:
“很是意氣銷沉的樣子。那是不行呀。既然說了出口,便應該堅持下去。”我說道:
“這也看〔想念我的〕是什麽人而定了。”中宮道:
“那可是不好。這總要第一等人,第一個想念我才好呀。”那樣的說了,真是很有意思的事。
第八九段 海月的骨
中納言[409]到中宮那裏,有扇子想要送上來,說道:
“是這隆家得了很好的扇骨。現在想貼好了扇麵再送上來,用普通的紙貼了不合適,正在尋找好的紙呢。”中宮問道:
“這是怎麽樣的骨呢?”中納言答道:
“那麽,這不是扇骨,恐怕是海月的骨[410]吧?”中納言說道:
“這個〔說的很妙,〕算是隆家的話吧。”說著笑了起來。
這樣的事,原是屬於不好意思的部門[411]的事情,但是人家說:“不要寫漏了一件事。”沒有法子〔,所以寫上了〕。
第九〇段 信經的故事
雨連續的下,今天也是下雨。式部丞信經[412]當作天皇的敕使,到中宮這裏來了。照例送出坐墊去,可是他把坐墊比平常推開得遠些,然後坐了。我就說道:
“那是給誰鋪的坐墊呀?”信經笑道:
“在這樣下雨天裏,坐了上去的時候,就沾上了足印,弄髒了不成樣子。”我答說道:
“怎麽說呢,那不是洗足用的[413]麽?”信經說道:
“這〔說的絕妙,〕但並不是你說的妙,假如這信經不說足跡的話,你也是不能夠這樣的說的吧。”屢次反複的說,這是很可笑的。太有點自誇了,也是不好意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