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段 優待的事[239]

優待的事是:傀儡戲的管事人,除目[240]時候得到第一等地方的人。

第七〇段 琵琶聲停

禦佛名會的第二天早晨,主上命令將繪有“地獄變”的屏風拿來,給中宮觀看。[241]這繪畫畫得十分可厭。雖然中宮說道:“你看這個吧。”我卻是答道:

“我決不想看這個。”因為嫌惡那畫,便躲到中宮女官們的房子裏睡了。

這時雨下得很大,主上覺得無聊,便召那殿上人到弘徽殿的上房來,奏管弦的音樂作遊戲。清方少納言的琵琶,很是美妙。濟政的彈箏,行成吹笛,經房少將吹笙,[242]實在很有意思的演奏了一遍,在琵琶剛才彈完的時候,大納言[243]忽然高吟一句道:

“琵琶聲停物語遲。”〔覺得很好玩,〕連隱藏了睡著的我也起來了,說道:

“慢佛法的罪雖然很是可怕,[244]但是聽見了巧妙的話,也就再也忍不住了。”大家也都笑了。大納言的聲音並不怎麽特別美妙,隻是應了時地做得很適應罷了。

第七一段 草庵

頭中將[245]聽了什麽人的中傷的虛言,對於我很說壞話,說道:

“為什麽把那樣子的人,當作普通人一般的看待的呢。”就是在殿上,也很說我的不好,我聽了雖然覺得有點羞恥,但是說道:

“假如這是真的,那也沒法,〔但若是謠言的話,〕將來自然就會明白的。”所以笑著不以為意。但是頭中將呢,他就是走過黑門[246]的時候,聽見我的聲音,立即用袖子蒙了臉,一眼也不曾看,表示非常憎惡,我也是一句話都不辯解,也不看他就走了過去。

二月的下旬時候,下著大雨,正是非常寂寞的時節,遇著禁中有所避忌,大家聚在一處談話,[247]告訴我說:

“頭中將和你有了意見,到底也感覺寂寞,說要怎麽樣給通個信呢。”我說道:

“哪裏會有這樣的事呢。”第二天整天的在自己的屋子裏邊,到了夜間才到了宮中,中宮卻已經進了寢殿去了。〔值夜班的女官們〕在隔壁的房間裏把燈火移到近旁來,都聚集在一處,做那“右文接續”[248]的遊戲。看見我來了,雖然都說道:“啊呀,好高興呀!快來這裏吧。”但是〔中宮已經睡了,〕覺得很是掃興,心想為什麽進宮裏來的呢,便走到火盆旁邊,又在這裏聚集了些人,說著閑話。這時忽然有人像煞有介事的大聲說道:

“什麽的某人[249]到來了。〔請通知清少納言吧。〕”我說道:

“這可奇了。〔我剛才進來,〕在什麽時候又會有事情了呢?”叫去問了來,原來到來的乃是一個主殿司的官人。[250]說道:

“不單是傳言,是有話要直接說的。”於是我就走出去問,他說道:

“這是頭中將給你的信。請快點給回信吧。”我心想頭中將很覺得討厭我,這是怎樣的信呢,並沒有非趕緊看不可的理由,便說道:

“現在你且回去吧。等會兒再給回信就是了。”我把信放在懷裏,就進來了。隨後仍舊同著別人說閑話,主殿司的官人立即回來了,說道:

“說是〔如果沒有回信,〕便將原信退回去吧。請快點給回信吧。”這也奇了,又不是《伊勢物語》,是什麽假信呢,[251]打開來看時,青色的薄信紙[252]上,很漂亮的寫著。內容也很是平常東西,並不怎樣叫人激動,隻見寫著道:

“蘭省花時錦帳下。”隨後又道:

“下句怎樣怎樣呢?”那麽,怎樣辦才好呢?假如中宮沒有睡,可以請她看一下。現在,如果裝出知道下句是什麽的樣子,用很拙的漢字寫了送去,也是很難看的。一邊也沒有思索的工夫,隻是催促著回信,沒有法子便在原信的後邊,用火爐裏的燒了的炭,寫道:

“草庵訪問有誰人?”[253]就給了送信的人,此外也並沒有什麽回信。

這天一同的睡了,到第二天早上,我就很早回到自己的房裏,聽見源少將[254]的聲音誇張的叫喊道:

“草庵在家麽,草庵在家麽?”我答道:

“哪裏來的這樣孤寂的人呢?你如果訪問玉台[255],那麽就答應了吧。”他〔聽見回答的聲音〕就說道:

“啊呀,真高興呀。下來在女官房裏了麽,我還道是在上頭,想要到那裏去找呢。”於是他就告訴我昨夜的事情:

“昨夜頭中將在宿直所裏,同了平常略為懂得事情的人,六位以上的官員聚在一起,談論人家種種的事情,從過去說到現在,末了頭中將說道:

“‘自從和清少納言全然絕交以後,覺得也總不能老是這樣下去。或者那邊屈伏了我就等著她來說話,可是一點都不在意,還是滿不在乎似的,這實在是有點令人生氣。所以今夜要試一試,無論是好是壞,總要決定一下,得個解決。’於是大家商量了寫了一封信,〔叫人送了去,〕但是主殿司回來說:

“‘她現在不立刻就看,卻走進去了。’乃又叫他回去,大家囑咐他說:

“‘隻要捉住她的袖子,不管什麽,務必要討了回信回來,假如沒有的話,便把原信拿了回來!’在那麽大雨中間差遣他出去,卻是很快的就走回來了。說道:

“‘就是這個。’拿出來的就是原來的信。那麽是退了回來吧,打開來看時,頭中將啊的叫了一聲。大家都說道:

“‘怪了,是怎麽回事?’走近了來看這信,頭中將說道:

“‘了不得的壞東西![256]所以那不是可以這樣拋廢掉的。’大家看了這信,都吵鬧起來:

“‘給接上上句[257]去吧。源少將請你接好不好?’一直思索到夜深,終於沒有弄好,隨即停止了。這件事情,總非宣傳世間不可。”大家就那麽決定了。就是這樣的聽去也覺得是可笑的誇說,末了還說道:

“你的名字,因為這個緣故,就叫作草庵了。”說了,便急忙的走了。我說道:

“這樣的很壞的名字[258],傳到後世去,那才真是糟心呢。”

這時候修理次官則光[259]來了,說道:

“有大喜事該當道賀,以為你在宮裏,所以剛才是從上邊出來的。”我答說道:

“什麽事呀?不曾聽說京官有什麽除目,那麽你任了什麽官呢?”[260]則光說道:

“不是呀,這實在的大喜事乃是昨夜的事,為的想早點告訴你,老是著急,直等到天亮。比這更給我麵子的事,真是再也沒有了。”把那件事情從頭的講起,同源中將說的一樣。隨後又說道:

“頭中將說,看那回信的情形,我就可以把清少納言這人完全忘卻了,[261]所以〔第一回送信的人〕空手回來,倒是覺得很好的。〔到第二回〕拿了回信來時,心想這是怎樣呢,不免有點著急,假如真是弄得不好,連這老兄的麵子上也不大好吧。可是結果乃是大大的成功,大家都佩服讚歎,對我說道:

“‘老兄,你請聽吧。’我內心覺得非常高興,但是卻說道:

“‘這些風雅方麵的事情,我是沒有什麽關係的。’大家就說:

“‘這並不叫你批評或是鑒賞,隻是要你去給宣傳,說給人們去聽罷了。’這是關於老兄的才能信用,〔雖似乎估計得不高,〕有點兒覺得殘念,但是大家來試接上句,也說:

“‘這沒有好的說法,或者另外做一首返歌[262]吧。’種種商量了來看,與其說了無聊的話給人見笑反而不好,一直鬧到半夜裏。這豈不是對於我本身和對於你都是非常可喜的事麽?比起京官除目得到什麽差使,那並算不得什麽事了。”我當初以為那隻是頭中將一個人的意思,卻不知道大家商議了〔要試我〕,不免懊恨,現在聽了這話,這才詳細知道,覺得心裏實在激動。這個兄妹的稱呼,連上頭都也知道,平常殿上不稱則光的官銜,都叫他作“兄台”。

說著話的時候,傳下話來道:“趕緊上去吧。”乃是中宮見召,隨即上去,也是講的這一件事情。中宮說道:

“主上剛才來到這裏,講起這事,說殿上人都將這句子寫在扇上拿走了。”這是誰呢,那麽樣的宣傳,真覺得有點出於意外。自此以後,頭中將也不再用袖子蒙著臉,把那脾氣也完全改好了。

第七二段 二月的梅壺

第二年的二月二十五日,中宮遷移到職院去了,我沒有同去,仍舊留在原來的梅壺[263],到了第二天,頭中將有信來說道:

“我在昨天晚上,到鞍馬寺來參拜,今夜預備回去,但是因為京都的‘方角’不利,改道往別的地方去。從那裏回來,預計不到天明便可以到家。有必須同你一談的事情,務請等著,希望別讓很久的敲你的門。”信裏雖是這樣的說,但是禦匣殿[264]的方麵差人來說道:

“為什麽一個人留在女官房裏呢,到這裏來睡吧。”因此就應召到禦匣殿那裏去了。在那裏睡得很好,及至醒了來到自己的屋裏的時候,看房子的使女說道:

“昨天晚上,有人來敲門很久,好容易起來看時,客人說,你對上頭去說,隻說這樣這樣好了,但是我說道,就是這樣報告了,也未必起來,因此隨又睡下了。”聽了也總覺得這事很是掛念,主殿司的人來了,傳話道:

“這是頭中將傳達的話,剛才從上頭追了下來,有事情要同你說呢。”我便說道:

“有些事情須得要辦,就往上邊的屋子裏去,請在那裏相見吧。”若是在下邊,怕要〔不客氣的〕掀開簾子進來,也是麻煩,所以在梅壺的東麵將屏風打開了。說道:

“請到這裏來吧。”頭中將走近來,樣子很是漂亮。櫻的直衣很華麗的,裏邊的顏色光澤,說不出的好看,葡萄色的縛腳褲,織出藤花折枝的模樣,疏疏朗朗的散著,下裳的紅色和砧打的痕跡[265],都明了的看得出來,下邊是漸漸的白色和淡紫色的衣服,許多層重疊著。因為板緣太狹,半身坐在那裏,上半身稍為靠著簾子坐著,這樣子就完全像是畫裏畫著,或者是故事裏寫著,那麽樣的漂亮。

院子裏的梅花,西邊是白色的,東邊乃是紅梅,雖然已經快要凋謝了,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加上太陽光很是明亮優閑,真是想給人看哩。若是簾子邊裏有年輕的女官們,頭發整齊,很長的披在背後,坐在那裏,那就更有可以看得的地方,也更有風情。可是現在卻過了盛年,已經是古舊的人們,頭發似乎不是自己的東西的緣故吧,所以處處卷縮了散亂著,而且因為還穿著灰色喪服,[266]顏色的有無也看不出,重疊著的地方[267]也沒有區分,毫不見有什麽好看,特別因為中宮不在場,大家也不著裳,隻是上邊披著一件小袿,這就把當時的情景毀壞了,實在很是可惜的事情。

頭中將首先說道:

“我就將上職院裏去,有什麽要我傳言的事情麽?你什麽時候上去呢?”隨後說道:

“昨天晚上〔在避忌方角的人家,〕天還沒有亮就出來了,因為以前那麽說了,以為無論什麽總會等著,在月光很是明亮的路上,從京西方麵趕了來。豈知敲那女官房的門,那使女好容易才從睡夢裏起來,而且回答的話又是那麽拙笨。”說著笑了,又說道:

“實在是倒了楣了。為什麽用那樣的使女的呢?”想起來這話倒是不錯的,覺得很有點對不起,也很有點好笑。過了一會兒,頭中將出去了。從外邊看見這情形的人,一定很感覺興趣,以為簾子裏邊一定有怎麽樣的美人在那裏吧。若是有人從裏邊看見我的後影的,便不會想象在簾子外麵,有那樣的美男子哩!

那天到了傍晚了,就上去到了職院。在中宮的麵前有女官們許多聚集,在評論古代故事的巧拙,什麽地方不好,種種爭論,並且舉出〔《宇津保物語》裏的〕源涼和仲忠的事來,[268]中宮也來評定他們的優劣。有一個女官說道:

“先來把這一點評定了吧。仲忠的幼小時候的出身卑微,中宮也正是說著呢。”我說道:

“〔源涼〕怎麽及得他呢?說是彈琴,連天人都聽得迷了,所以降了下來,可那是沒用的人呀。源涼得著了天皇的女兒了麽?”這時有偏袒仲忠的女宮覺得我也是仲忠的一派,便說道:

“你們請聽吧。”中宮說道:

“比這更有意思的事,是午前齊信進宮裏來了,若是叫你看見了,要怎樣的佩服,要不知道怎樣說好了。”大家也都道:

“真是的,要比平常真要漂亮得多了。”我就說道:

“我也為了這件事想要來說的,可是為小說裏的事一混,就過去了。”於是就把今天早上的事說了,人家笑說道:

“這是誰也都看見的,但是卻沒有人,像你那樣的連衣縫針腳都看清楚了的。”又說道:

“頭中將說京的西邊荒涼得很呢。若是有人同去看來,那就更有意思呢。牆壁都已倒塌,長了青苔,宰相君[269]就問道:

‘那裏有瓦鬆麽?’大為稱讚,便吟詠著‘西去都門幾多地’[270]的詩句。”大家擾嚷的都說著話,講這故事給我聽,想起來實在是很有興趣的事。

第七三段 昆布

我有一個時候,退出宮禁,住在自己家裏,那時殿上人來訪問,似乎人家也有種種的風說。但是我自己覺得心裏沒有什麽隱藏的事情,所以即使有說這種話的人,也不覺得怎麽可憎。而且白天夜裏,來訪問的人,怎好對他們假說不在家,叫紅著臉歸去呢。可是此外本來素不親近的人,來找事件來的也並不是沒有。那就實在麻煩,所以這回退出之後的住處,一般都不給人家知道,隻有經房和濟政諸位,知道這事罷了。

有一天,左衛門府尉[271]則光來了,講著閑話的中間,說道:

“昨天宰相中將[272]說,你妹子的住所,不會不知道的。仔細的詢問,說全不知道,還是執拗的無禮追問。”這樣說了,隨後又道:

“把真事隱藏過了,強要爭執,這實在是很難的事情。差一點就要笑了出來,可是那位左中將[273]卻是坦然的,裝出全不知情的模樣,假如他對了我使一個眼神,那我就一定要笑起來了。為的躲避這個困難的處境,在食案上有樣子並不漂亮的昆布在那裏,我就拿了這東西,亂七八糟的吃,借此麻糊過去,在不上不下的時候,吃這不三不四的食物,人家看了一定要這樣的想吧。可是這卻弄得很好,就不說什麽的過去了。若是笑了出來,這就要不行了吧。宰相中將以為我是真不知道吧,實在這是可笑的事。”我就對他說道:

“無論如何,決不可給他知道嗬。”這樣說了,經過了許多日子。

一天的夜裏,已經夜很深了,忽然有人用力的敲門,心想這是誰呢,把離住房不遠的門要敲的那麽響,便差去問的時候,乃是衛門府的武士,是送信來的,原來是則光的書信。家裏的人都已睡了,拿燈來看時,上麵寫道:

“明天是禁中讀經結願[274]的日子,因此宰相中將也是避忌的時候,那時要追問我,說出你妹子的住所,沒有別的法子可想。實在更隱藏不下去了。還是告訴他真實的地方呢?怎麽辦呢,一切聽從你的指示。”我也不寫回信,隻將一寸左右的昆布,用紙包了送給他。[275]

隨後則光來了,說道:

“那一天晚上,給中將追問了一晚上,不得已便帶了他漫然的在不相幹地方,去走了一通。他熱心的追問,這很是難受呀。而且你又沒有什麽回信,隻把莫名其妙的一片昆布封在裏邊送了來,我想是把回信拿錯了的吧。”這才真是怪的拿錯的東西呢!也沒有把這樣的東西,包來送給人的。〔這裏邊謎似的一種意思,〕簡直的沒有能夠懂得。覺得很是可氣惱,我也不開口,隻把硯台底下的紙扯了一角,在邊裏寫道:

潛在水底的海女的住處,

不要說出是在哪裏吧,

所以請你吃昆布[276]的呀。

則光見我在寫字,便道:

“你是在作歌呀!那麽我決不看。”便用扇子將紙片扇了回來,匆匆的逃去了。

平時很是親密的交際,互相幫助著的時候,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到得後來有點隔閡了,則光寄信來說道:

“假如有什麽不合適的事情,請你不要忘記了以前所約的,即使不算是自家人,也總還是老兄的則光,這樣的看待才好。”則光平常常是這樣的說:

“凡是想念我的人,不要作歌給我看才好。這樣的人我都當作仇敵,交際也止此為限了,所以想要和我絕交的時候,就請那麽作歌寄給我吧。”因此就作了一首歌,當作回信道:

在妹背山[277]崩了之後,

更不見有中間流著的

吉野川的河流了。

這寄去了之後,大概真是不看這些和歌吧,就沒有回信來。其後則光敘了五位的官位,做了遠江介這地方官去了,我們的關係就是那麽的斷絕了。

第七四段 可憐相的事

叫人看了覺得可憐相的事是,流著鼻涕,隨即擤去了,那種說話的聲音。[278]〔女人〕拔眉毛的那種姿態。[279]

第七五段 其中少女子

在前回去過左衛門的衛所之後,[280]我暫時退歸私宅,那時得到中宮的信,說“快進宮裏來吧。”在信裏並且說道:

“前回你們到左衛門的衛所去的侵晨的情形,總還是時常回想起來,你怎麽卻這樣無情義的忘卻了,老在家裏躲著呢?我以為你也一定覺得很有意思的呢。”就趕緊回答,表示惶恐之意,隨後說道:

“我怎麽會不覺得那時的有意思呢?就是中宮關心我們的事情,我想那也像是源涼說的其中的少女子一般,[281]即是對於侵晨的光景,感到興趣吧。”不久那女官的使者走來,傳述中宮的話道:

“對於仲忠非常偏袒的你,卻是為什麽如今說出叫他丟臉的話[282]來呢?就在今天晚上,放下一切的事情,進宮來吧,若是不然,就要加倍的恨你了。”我回答道:

“就是尋常的怨恨,已經是不得了,何況說是加倍呢,那就連性命也隻得棄舍了。”這樣說,我就進宮去了。

第七六段 常陸介

中宮住在中宮職院官署的時候,在西邊廂房裏時常有晝夜不斷的讀經會,[283]掛著佛像,有法師們常在那裏,真是非常難得的事。讀經開始剛過了兩天,聽見廊外有卑賤似的人說話道:

“佛前的供品有撤下來的吧?”法師就回答說:

“哪裏會有,時候還早哩!”心想這是什麽人在說話呢,走出去看時,原來是一個年老的尼姑,穿著一件很髒的布褲,像是竹筒似的細而短的褲腳,還有從帶子底下隻有五寸來長,說是衣也不像衣的同樣的髒的上衣,仿佛像是猴子的模樣。我問道:

“那是說的什麽呀?”尼姑聽了便用假嗓說話道:

“我是佛門的弟子,所以來請佛前撤下來的供品,可是法師們卻吝惜了不肯給。”說話的調子很是爽朗而且文雅呢。本來這種人,要是垂頭喪氣的,便愈能得人的同情,可是這人卻是特別爽朗呀。我便問道:

“你不吃別的東西,隻是吃佛前撤下來的供品麽?那是很難得的事呀。”她看見話裏有點譏刺的意思,答道:

“別的東西哪裏是不吃,隻是因為得不到手,所以請求撤下來的供品的。”便拿些水果和扁平的糍粑裝在什麽傢夥裏給了她,大家成為很要好的人,那尼姑講起種種的事情來。年輕的女官們也走了出來,各人詢問道:

“有男人[284]麽?”

“住在哪裏?”她便應了各人的問,很是滑稽的,用玩笑的話來回答。有人問道:

“會唱歌麽,還會舞蹈麽?”話還沒有說了,她就唱了起來道:

夜裏同誰睡覺呀?

同了常陸介[285]去睡嗬,

睡著的肌膚很是細滑。

這後邊還有許多的文句。又歌雲:

男山山峰的紅葉,

那是有名呀,有名呀。[286]

一麵唱著歌,把光頭搖轉著,那樣子非常的難看,所以又是好笑又是討厭。大家都說道:

“去吧,去吧!”這也是很好玩的事。大家又說道:

“給她點什麽東西吧。”中宮得知了這事,說道:

“為什麽叫她做出這樣可笑的事來的呢?我是無論怎樣聽不下去,掩著耳朵呢。給她一件衣裳,快點叫她走吧。”因為中宮這樣的說,就取了給她,說道:

“這是上頭賞給你的。你的衣服髒了,去弄幹淨了來穿吧。”便將衣服丟給了她,她趴在地上拜了,還把衣服披在肩上,〔學貴人的模樣〕那麽拜舞起來,[287]真是很可憎的,大家就都進到裏邊去了。

這以後就熟習了,常到這裏來,在人麵前來晃。她就那麽樣被稱為“常陸介”了。但是衣服並不洗幹淨,還是同樣的肮髒,前回給她的那件衣服也不知弄到哪裏去了,大家都很是憎惡她了。

有一天右近內侍來到中宮那裏,中宮對她說道:

“有這樣一個人,她們弄得很熟了,常到這裏來。”便叫小兵衛這女官學做那個尼姑的模樣給她看,右近內侍道:

“那個我真是想看一看,請務必給我看吧。既然是大家得意的人,我也決不會來搶了去的。”說著話就笑起來了。

這之後又有一個尼姑,腳有點殘疾,可是人很是上品,也照樣的叫了來問她種種事情,可是那種羞怯的樣子,很叫人覺得可憐,就也給了她一件衣服,拜謝的樣子也很不錯,末了至於喜歡得哭了。她出去的時候,那常陸介大概在路上遇著,看見她了吧。以後有很長的時期,常陸介不曾進來,也沒有人想起她來了。

其二 雪山

其後是十二月十幾日的光景,下了大雪,積得很厚,女官們用了什麽箱子盒子的蓋子,裝上許多雪拿來放著。有人說道:

“一樣的把雪堆起來,不如索性在院子裏做一座真的雪山吧。”於是就去叫了武士們來,說道:

“這是上頭吩咐下來的。”聚集了許多人,就做了起來,主殿司的人們,以及司清潔掃除的,都一起來做,堆得很高高的。中宮職的員司也走來助言,叫做的特別要好,藏人所的人也來了三四個人。主殿司的人漸漸多起來,大約有二十來個了,而且把在家裏休息著的武士也叫來,吩咐道:

“今天造這雪山的人們,都有賞賜,但是不參加這雪山的人一律不給賞與。”聽到這個消息的人,都匆忙的跑來,住家遠的便不及通知了。不久已經築好了,乃叫中宮職的官員來,取出絹兩束,放在廊下,每人來取一匹,拜謝之後,便插在腰裏,都退了出去。穿著長袍的官員一部分留下了,改穿了狩衣,[288]在那裏侍候。

中宮問大家道:

“你們看這雪山可以留到幾時呢?”女官們有人說道:

“十天吧。”也有人說道:

“十幾天吧。”當時在場的人大抵都說的是這樣的日數。中宮問我道:

“你看怎麽樣呢?”我回答道:

“可以到正月十五吧。”看中宮的意思,似乎以為不能夠到那時候。女官們也都說道:

“在年內,或者等不到三十日吧。”我自己也覺得說得太遠了,未必能夠到那個時候,心想要是說元旦就好了。但是不要管它,即使等不到十五,既然說出去了,也就固執的堅持下去了。

到了二十日左右,下起雨來了,雪山並不消滅,隻是高度有點減低了。我暗地裏說道:

“白山的觀音菩薩,[289]請你保佑,別讓這消化了呀!”我這樣的禱告,似乎有點兒發瘋的樣子了。

且說造作那雪山的那一天,式部丞忠隆[290]奉了天皇的使命來到了,拿出墊子坐了。講著話的時候,說道:

“今天沒有一處地方,不造雪山。清涼殿的前麵院子裏做了一座,還有春宮禦所和弘徽殿,也都做了。京極殿也做了。”我便作了一歌道:

此地的雪山算是新奇的,

如今處處都有,

已是陳舊[291]了。

這首歌叫在旁邊的一個女官拿去給他看,忠隆連連點首稱讚說道:

“與其拙劣的和一首歌,反而把原歌弄糟了,不如拿去給風流人的簾前[292]看去吧。”說罷就離座而去了。聽說這人是很喜歡和歌的,〔如今不作返歌而去,〕很是奇怪。中宮聽見了這件事,便說道:

“他大概是非常巧妙的作一首吧。”

三十日快到了,雪山似乎變得少為小一點的樣子,可是還是很高的。在白天的時候,大家出在廊下,那常陸介走來了。女官問她道:

“為什麽長久沒有來了呢?”答道:

“什麽呀,因為有點很不順心的事情。”

“怎麽樣,那麽什麽事呢?”

“因為是這樣想的緣故。”便拉長了聲音,念出一首歌來道:

真可羨慕呀,

腳也走不動,

那海邊的蜑女,

得到許多賞賜的東西![293]

說著,討厭的笑了,但是誰也不看著她,她便〔訕訕的〕走向雪山上去,彷徨了一陣走了。後來叫人去告訴右近內侍,說是這麽一回事。回信說道:

“為什麽不叫人領了送到這邊來的呢?她因為沒有意思,所以爬上雪山去的吧,怪可憐的。”大家又看了笑了。可是雪山卻並不覺得怎樣,這一年已過去了。

元旦這天,[294]又落了許多雪,高興的是雪山增高了不少,但是中宮說道:

“這是不行呀,把那舊的仍然留著,新下的雪都掃去吧。”

當天晚上在上頭值宿了,第二天一早回到自己的房裏來,就遇見齋院[295]的侍衛長的武士,穿著濃綠色的狩衣,在袖子上麵擱著青色紙的紙包掛在一枝鬆樹上的信,寒顫著送了上來。問說:

“這是哪裏來的呢?”答道:

“從齋院來的。”我就覺得這很是漂亮嗬,接了過來,到中宮那裏去。可是還是睡著,我便用棋盤墊了腳,將套房的格子獨自一個人舉了起來,這很是沉重,而且單是在一邊著力,所以軋得吱吱的響,把中宮驚醒了。中宮問道:

“為什麽這樣做的呢?”我回答道:

“齋院有信來了,不能不趕緊送上來呀。”中宮說道:

“的確是來得很早呀。”說著就起來了,打開信來看時,裏邊乃是兩個約有五寸長的卯槌,拚成一個卯杖的樣子,[296]頭上裹著青紙,用山桔,日蔭葛、山菅等很好看的裝飾著,[297]卻是沒有書簡。這不會沒有的吧。仔細看的時候,卻見卯槌的頭上包著的小紙上麵,寫著一首歌道:

響徹山上的斧聲,

尋訪來看的時候,

乃是祝杖[298]築地的聲音嗬。

中宮給寫回信的樣子,也是十分用心的。平常這邊給齋院寫信,或是寫回信,也特別好幾回重複寫過,看得出格外慎重的情形。對於使者的賞賜,是白色織出花紋的單衣,此外是蘇枋色的,似是一件梅花罩衫[299]的模樣。在下著雪的中間,使者身上披著賞賜的衣服,走了回去,是很有意義的事。但是這一回中宮的回信的內容,我不曾看見,這是很可惜的。

那雪山倒真像是北越[300]地方的山似的,並沒有消化的模樣,就隻是變了汙黑,並不怎麽好看了。可是覺得已經賭贏,心裏暗自禱告,怎樣的可以維持下去,等到十五日,可是人們都仍舊說道:

“恐怕難以再過七天吧。”大家都想看這雪山的結果怎樣,忽然初三日決定中宮要回宮禁去了。我覺得非常可惜,心裏老是想那麽這雪山到底怎麽樣就不能知道了吧;別人也說道:

“這個結果真想得知呀!”中宮也這麽說。已經說中了,本來想把殘雪請中宮去看,如今這計畫不對了,便趁搬運器物,大家忙亂的中間,去把住在靠土牆搭著的偏廂裏的管園子的人,叫到廊中來,對他說道:

“你把這雪山好好的看守著,不要叫小孩子踏壞,或是毀壞了,保守到十五日。你務必好生看守,到那時候,從上頭給你很好的賞賜,我個人也有什麽謝禮呢。”平常台盤所[301]給予下人的東西,如水果或是什麽食品,去要了許多過來,給了管園子的人,他笑嘻嘻的說道:

“那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好好的看守就是了。〔就是一不留心,〕小孩子們就要爬上去。”我聽了吩咐他道:

“你就阻止他們不要上去,假如不聽,再告訴我就是了。”這樣,中宮進宮禁去了,我一同進去,侍候到初七日,便退了出來。

在宮裏的時候,也老是掛念著雪山,時常派遣宮裏當差的人,清潔女[302],雜役女的首領等人,不斷的去注意觀察,把七草粥[303]等撤下來的供品給予那管園子的,歡喜拜受了,回來的人報告情形,大家都笑了。

退出在私宅裏,一到天亮,便想到這一件大事,叫人家去看來。初十左右,使者來回報說道:

“還有雪盡夠等到五天光景。”我聽了很是高興。到了十三日夜裏,下起大雨來了,心裏想道:“因為這個雨,將要消化完了吧。”覺得很是可惜。現在隻有一天兩天的工夫,竟不能等待了麽,夜裏也睡不著覺,隻是歎氣,聽見的人說是發瘋了,都覺得好笑。天亮了人家起身出去,我也就起來,叫使女起來去看,卻老是不起身,叫我很生氣。末了好容易起來了,叫去看了來,回報說道:

“那裏還有雪留著,像蒲團那麽大呢。管園子的人好好的看守著,不叫孩子走近前去,到明天以至後天,都還可以有哩。管園子的人說,那麽可以領到賞賜了。”我聽了非常高興,心想快點到了明天,趕緊作成一首歌,把雪盛在器皿裏,送到中宮那裏去,很是著急,又有點不及等待的樣子。

第二天早上還是黑暗的時候,我就叫人拿著一個大板盒去,囑咐他說道:

“把雪的白的地方裝滿了拿來,那些髒的就不要了。”去了不久,就提著拿去的板盒走回來,說道:

“那雪早就沒有了!”這實在是出人意外。想做得很有意思,教人家可以傳誦出去,正在苦吟的歌,因這出人意外的事,也沒有作下去的價值了。我非常喪氣地說道:

“這是怎麽一回事呢?昨天剛說還有那麽些,怎麽一夜裏就會都化完了。”使者說道:

“據管園子的人說,到昨天天很黑了的時候,還是有的,以為可以得到賞賜了,卻是終於得不著,拍著兩手著實懊恨呢。”正在嘮叨說著,宮中有使者到來,傳述中宮的話道:

“那麽,雪到今天還有麽?”這實在是覺得可恨可惜,隻得說道:

“當初大家都說,未必能夠到年內或是元旦吧,但是終於到了昨日的傍晚還是留著,這在我也實在覺得是了不得的事情了。若說是今天還有,那未免是過分了。我想大概是在昨天夜裏,有人家憎惡,所以拿來丟掉了的吧。請你這樣去對中宮說了。”我就這樣的回複了使者。

到了二十日,自己進宮裏去的時候,第一便把這雪山的事情在中宮麵前說了。好像那個說是“都融化掉了”,提著蓋子回來的和尚[304]一樣,使者拿著板盒走了回來,覺得真是掃興。本來想在器具的蓋子上麵,美妙的做成一座小雪山,在白紙上好好的寫一首歌,送給中宮看的,這樣說了,中宮很是發笑,在場的人們也都笑了。中宮說道:

“你那麽一心一意想著的事情,把它弄糟了,怕不要得到天罰的吧?實在是,十四日傍晚,叫衛士們去,把它丟掉了的。你的回信裏邊,猜的正對,很是有意思。那個管園子的老頭兒出來,合著兩手很是求情,衛士說:‘這是中宮的旨意,有人來查問,也不要說,若是說了,就要把你的小屋給拆了。’這樣的嚇了他,就在左近衛府南邊的牆外邊,把雪都丟到那裏。衛士們說,還有很多的堆著,別說十五,就是到二十日也還可以留得,或者說不定,今年的初雪還會落添在上邊呢。天皇也知道,對了殿上人說道:‘少納言真是做了人家所難以想到的打賭了。’可是你所作的歌,且說來看吧。已經這樣的說明了,那麽同你贏了也是一樣的。那麽說來看吧。”中宮這麽說了,大家也都是這麽說,便回答道:

“向來以為你是尋常人一樣,如今從這件事看來,才知道你乃是一個不平凡的人呀。”這樣說了,更覺得難受,[305]幾乎要哭了出來了。我說道:

“這世間的事真是懊惱極了。後來落下雪來積上了,我正覺得高興,中宮卻說不行,叫人給掃集丟掉了。”天皇也笑著說道:

“可見中宮實在是不想叫你賭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