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顯耀的身份

(英)阿蘭·德波頓\文 陳廣興南治國\譯

人為什麽要追求顯耀的身份?對此問題的回答幾成共識,要言之,無非是祈財、求名和擴大影響。

然而,有一個顯然不為權勢規則所關注的字眼卻能更準確地表述我們心中的渴慕,那就是“愛”。一旦衣食無憂,累積的財物、掌控的權力就不再是我們在社會等級中追求成功的關鍵要素,我們開始在意的其實是顯耀的身份為我們贏得的“愛”。金錢、名聲和影響隻能視為“愛”的表征——或者是獲取愛的途徑——而非終極目標。

“愛”這一字眼,一般用於表述我們想要從父母或愛人那裏得到的東西,怎麽可以用來描述一種我們求之於社會並受之於社會的訴求呢?也許我們應該同時在家庭、兩性和社會三種範疇中尋求愛的定義,把它視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尊重,以及對其存在的關注。獲得他人的愛就是讓我們感到自己被關注——注意到我們的出現,記住我們的名字,傾聽我們的意見,寬宥我們的過失,照顧我們的需求。因為這一切,我們快樂地活著。你可以認為,與社會身份相關的“愛”有別於兩性之間的愛,譬如它不具有“性”的成分,婚姻也不是其歸宿,而且其施與者也通常有附帶目的,然而,你並不能否認這種愛的接受者一樣能沐浴在他者關懷的目光裏,備感嗬護,就像忘情於愛河中的情侶。

我們慣常將社會中位尊權重的人稱為“大人物”,而將其對應的另一極呼之為“小人物”。這兩種“標簽”其實都荒謬無稽,因為人既以個體形式存在,就必然具有相應的身份和相應的生存權利。但這樣的標簽所傳達的信息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對處在不同社會地位的人是區別對待的。那些身份低微的人是不被關注的——我們可以粗魯地對待他們,無視他們的感受,甚至可以視之為“無物”。

由身份卑微所帶來的影響不應該僅在物質層麵上進行思考。他們的痛苦也很少,隻是一種物質意義上的不如意;相反,隻要能夠維持生計,他們的痛苦就遠遠不止物質上的局限,而主要在於他們意識到了自己身份的低下危及自尊感。隻要不覺得羞辱,人完全可以長期過著艱苦的生活而毫無怨言,如士兵和探險家們,他們願意過著一種極其艱苦簡陋的生活,其物質之匱乏遠甚於現今社會上那些最窘困的群體,然而,他們能熬過一切的苦難。為什麽會是這樣呢?因為他們清楚自己受到他人的尊重。

同樣,由顯耀的身份所帶來的東西也不僅僅局限在財富上。一些非常富足的人仍孜孜以求地聚斂財富,盡管他們所擁有的已足夠供其後五代人揮霍之用。如果我們堅持以理性的財務觀點來分析他們,也許會對他們的狂熱感到難以理解,但是,如果我們看到在積累財富的同時,他們其實也在贏取他人的尊重,我們就不會奇怪了。很少有人隻是一味地追求高雅情趣,也很少有人隻是耽溺於奢華享樂,但我們每個人都渴求一種生存的尊嚴。因此我們可以大膽假設,如果未來社會是憑著積攢小小的塑膠圓片(而非金錢)來獲取他人的愛,那麽,要不了多久,這種我們現在看來毫無價值的小玩意兒就會成為所有人追求和渴望的焦點。

亞當·斯密在他的《道德情操論》(1759)中說:“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辛苦勞作、來回奔波到底是為了什麽呢?所有這些貪婪和欲望,所有這些對財富、權力和名聲的追求,其目的到底何在呢?難道是為了滿足自然的需求?如果是這樣,最底層的勞動者的收入也足以滿足人的自然需求。那麽人類的一切被稱為‘改善生存狀況’的偉大目的的價值何在?”

“被他人注意、被他人關懷,得到他人的同情、讚美和支援,這就是我們想要從一切行為中得到的價值。富有的人忘情於財富,是因為財富能夠自然而然地為他吸引世界的目光。窮人則完全相反,他們以貧窮為恥。他們感覺到自己生活在世界的目光之外。一旦感到自己被世界所忽略,人類天性中最強烈的欲望將必然難以得到滿足。窮人進出家門都不為人所注意,即使在鬧市,他也會像獨處在家一樣默默無聞。而名流顯貴們則不然,他們一直為世界所矚目。所有的人都渴望能夠一睹尊顏。他們的行為成為公眾關心的對象。他們的片言隻語、舉手投足都不會被人忽略。”

每一個成年人的生活可以說包含著兩個關於愛的故事。第一個就是追求**的故事,這個故事已經廣為人知,並且得到人們詳盡的描述,構成了音樂和文學的根本主題,被社會普遍接受和讚頌。第二個就是追求來自世界之愛的故事,這一故事更為隱蔽、更加讓人難為情。人們提到它的時候往往采用刻薄、諷刺的語言,好像隻有那些生性嫉妒和有心理缺陷的人才會產生這樣的需求,或幹脆把對身份的追求簡單地解釋為對財富的追求。但第二個關於愛的故事在強烈程度上一點不亞於第一個,在複雜性、重要性和普遍性上也是如此,而且一旦失敗,所導致的痛苦不會比第一個少。在第二個故事中也有令人心碎的時候,這一點可以從那些被世界定義為小人物的人空洞、絕望的眼神中得到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