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飾的妙用
(智)聶魯達\文 林光\譯
在咱們這個星球的一些國度裏,盛開著服飾的花朵。遲緩的春天或是奇妙的夏天,總有一個是屬於它的季節。服飾,這個行動的灰色夥伴和日常天使,總是一臉笑意。服飾的爭鬥確實由來已久;在陽光炙人的西班牙和陰雨綿綿的英國,大眾的服飾毫無差別,簡直是旗鼓相當。雜亂的大眾是黑壓壓的一片;他們崇尚雨衣,喜愛高筒禮帽;他們套在官氣十足的冷冰冰的衣服裏,而這種衣服一律是開司米料子縫製的。
這種黑不溜秋的服裝,看似不會造成什麽後果,實則正在深深損害著曆史感,敗壞人民大眾的偉大情感。革命,推翻帝製,策劃陰謀,暴動,這一連串並不久遠的了不起的字眼,如今憋在受製於吸煙服和雨傘的褲筒深處,隻能發出行將消失的空洞響聲。
這些字眼連同其偉大含義,受到平庸服飾的排斥,都已離開我們的世界。不過,毫無疑問,它們必將伴隨“服裝獨裁者”而突然出現,這個“服裝獨裁者”既有那位獨裁者的胸懷,一定也會迷上神妙的意大利歌劇,而且一定會使漂亮的絲絨半筒靴、有皺褶的短褲、靛藍色的袖筒重新出現。
可是我想談談東方,談談那沒完沒了的服裝季節。例如,我喜歡中國戲劇,而中國戲劇似乎僅僅是它那完美的行頭——簡直是神奇的再現。服飾的豪華和氣派仿佛便是戲劇的全部。我有許多次花費很長的時間,觀看展開得極為緩慢的中國戲。笛子吹出不間斷的十分尖銳的聲音,劇中人物便隨著笛聲邁著過分威嚴的步子,從左首出場。他們主要是些仁慈的君主和受人敬重的長者,他們的衣著簡直難以描繪,遍體的綾羅綢緞,臉上是白花花的大胡子,衣服上的寬袖子比手臂長得多,腰帶上懸著寶劍,手裏拿著宗教儀式上使用的拂塵和手帕。他們的頭被巨大的光彩閃耀的頭麵勒得緊緊的,又因戴上翎子而變得很大,幾乎顯露不出來了。他們身上罩著色彩斑斕、長及腳跟的長袍,袍子開叉,露出耀人眼目的繡著花的褲子。教士祭衣聖帶似的帶子從他們肩上一直垂到腳上,腳上穿著綴有亮片、上了漆的厚底靴。人物出場了,邁著小步往前走,像在古派舞蹈中那麽莊重;他把頭向後連續擺動,同時拐著長長的胡子;他往後一退,轉身讓觀眾欣賞盛裝的後背。這個背上插滿彩旗的絕妙人物,這個身穿紅色和黃色服裝的不可思議的“模特兒”,猶如莊嚴的化身,一下子從舞台上穿行而過。這一大片綾羅綢緞組成的幻影隨即消失,另一些更加令人眼花繚亂的人物接著登台。
這種默然無聲的列隊行進往往持續很久,這簡直是服裝展覽。劇中人物的每個動作、每個步態變化,那些渴求美妙事物的觀眾都貪婪地吞咽下去,而且予以消化。這種戲劇顯然是通過強調服飾的重要來達到日的;演員身上穿戴的服飾,給觀眾帶來了優與樂。
中國街頭所見的上衣、褲子之類服裝,都很簡樸,而幾不美觀。螞蟻般勤勞的中國人消失在他們平平常常的服裝裏;他們的身體似乎被當作鐵錘柄用,於是在千百年的勞動中褪色、損壞。因此,舞台上的那種幻境開闊了他們的生活,那些神奇的劇中人物看來也使他們得到了滿足。
幾個月前在科倫初見印度斯坦婦女時留下的印象,依然曆曆在目。她們都很美,可我不是指這個。一開始我就喜歡上她們的服裝了。她們的服裝像油那樣光亮,像火焰那樣包圍全身。這隻不過是一種叫作“紗麗”的很寬鬆的長袍,從腰到腳圍好幾道,幾乎使人看不見走步的姿態、腳踝上的鐲子和**的腳跟;然後,它十分端莊地斜披在身上,孟加拉婦女還把長袍披到頭上,包在臉的周圍。這是一種古希臘無袖衫或無袖外衣那樣端莊的服裝,是十分平靜的古代幸存品。然而,它的整個生命在於色彩,在於色彩的力量,而對色彩來說,它的名稱卻是蒼白的。什麽黃綠色、青紫色,都不足以表現它的生氣;更確切地說,那是些從未見過的純淨的色調。少女的腿被火紅的料子纏裹起來,那黝黑的背脊被梳理過的黑發髻灑下的閃亮光波遮住,那黑發髻上閃耀著一朵寶石鑲成的玫瑰花,有如強烈的幻影,令人久久難忘。
至於印度斯坦男子的服裝,可以說是高貴和安謐的象征。誰穿這種服裝都比不上泰戈爾;我見過他,身上罩著淺黃色的長袍,簡直就是上帝現身。
詩人履行著自己的職責,肩負著半是聖人半是指導者的天職。我伸手攙扶這位年邁的詩人,他穿那身衣服顯得十分高大,他的胡子令人肅然起敬。
在緬甸——本篇遊戲之作就是在此地寫就的——隻有色彩才能確定各種服裝。男子腰圍彩裙,頭上還包一塊粉紅帕子,上身穿一件沒有領子的中國式黑短褂,腰部以上簡直像個蒙古的鬥牛士。不過,他們叫作“隆基”的大裙子,式樣奇特,色彩鮮豔,有大紅的、棗紅的或紫紅的。曼德勒的大街小巷,仰光的林蔭道和市場,總是沸騰著這種令人眼花繚亂的絢麗色調。在這些色彩鮮豔的人群中間悠然行進的,是叫作“波尼爾”的托缽僧,他們嚴肅得像剛剛複活的人,身上穿著很單薄的衣衫,都是鮮明的藏紅色和神聖的黃色。這樣的人群簡直就像掛滿彩旗的節日,就像能走動的水彩盒,我破天荒頭一次想用一用“萬花筒”這個詞。
我現在說說緬甸這地方。此地的婦女梳著高筒形發式,頭發上總少不了插一朵叫作“帕道克”的金色花,還抽很長的香煙。緬甸王朝被推翻後,舞女們穿上了公主的服裝,遍體珠翠,而且在胯部翹起奇怪的衣角;身穿這種帶有鰭一般衣角的服裝,跳起民間流行的叫作“普”的體操般的舞蹈,更奇特的是她們做出難以描繪的抽縮動作,這使她們的身體繃得緊極了。
在這亂紛紛的服裝花園裏,在這斑駁的服飾季節中,還經常能見到怪誕與隨心所欲的混合物。這是個充滿令人驚奇的事物的大花園,這裏喧鬧地湧現出多姿多彩的服飾,這裏有大量出人意料的變化、出色的嚐試和須臾即逝的大膽——有時則是極美的**的人,在這樣的汪洋大海中,你會失去觀察力。
記得在爪哇島的三寶壟郊外,我見過一對馬來舞蹈者在為寥寥幾個觀眾獻舞。女的是個小姑娘,身穿胸衣和紗籠,頭戴金屬冠冕;男的是個老者,跟在小姑娘後邊,照馬來舞蹈的方式動著腳跟和腳趾;他臉上罩著紅漆假麵,手持一把長長的木刀。睡夢中我多次見到郊外那次令人傷感的舞蹈。
那種衣服應該是我的服裝。我真想能穿上假麵舞蹈者的服裝;我真想把自己叫作米迦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