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之樂

(法)阿蘭\文 羅競\譯

讀書與做夢的不同之處在哪裏呢?有時候我們感覺做夢是愉快的,於是就不去讀書。而當做夢的可能性被某種原因破壞時,讀書便成了補救的良藥。當年,我的父親由於債務累累,心中煩悶,便一頭鑽進書堆裏以尋求解脫,嗜書如命幾乎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他的行為使我受到了感染,這“感染”如今看來使得我比那些一味苦學的書呆子有出息得多。對我來說,如果我有意想學些什麽,那一定是什麽也學不進去的。即便是數學題,也隻有等我像讀小說一樣漫不經心地去理會它的時候,才能悟出其中的名堂。總之,讀是最重要的。不過,像這樣懶洋洋地讀書必須有充足的時間,而且手頭也得有書才行。我所謂“手頭有書”是說那書的位置一定要近在咫尺,如果隔了兩米遠,我也就不會想起去讀它了。所以也難怪圖書館對我毫無裨益,它畢竟不屬於我呀!我於是拚命通讀手頭的書,而且做了不少筆記,盡管事後從不去翻檢。對我來說,了解荷馬意味著手頭得有荷馬的書。眼下我手頭就有幾本斯賓諾莎的書。過去我一向不知世界上還有梅恩·德·比蘭,直到有一天一位相識將他的全集抱來放在我的案頭,我這才曉得梅恩·德·比蘭是何許人。而且,說句實話,我發現讀他的書真的好比啜飲瓊漿玉液,百讀不厭。我對孔德的了解也是通過同樣的途徑,很久以前我就已將他的十卷代表作買來放在案頭了。我讀孔德似乎同讀巴爾紮克一樣,從不去追究書中的道理。不過,我更喜歡巴爾紮克,而且也隻滿足於做巴爾紮克不倦的讀者而已。

什麽叫讀書呢?讀書就是一行一行地讀書上的字。當然也要約略琢磨一下整體的也就是一頁當中的內容。這不是我個人的經驗。我發現不少讀者跟我一樣,讀前一頁的時候總要附帶地偷眼看一看下一頁講的是什麽,甚至順便瀏覽一下後邊的情節,好像饑餓的乞丐覬覦一塊餡餅。我想,大概可以這樣斷言——不過也許為時過早——讀者的想象力恰似籠中之鳥,永遠無法擺脫書中字詞以及作品原義的束縛。當然,熟練的讀者用不著咬文嚼字,不過我還做不到這一步,我雖不至於嚼字,句子總還須咂一咂的。我讀書就好像騎一匹馬,時而縱馬狂奔,時而撥馬回頭,不敢神馳遐想,唯恐偏離作者指出的道路。有趣的是,我僅以這種方式去讀體麵的出版物,也就是書籍。至於日記之類,我以為價值不大,不必認真去讀。手稿就更不必說,它總使人覺得不可靠,因為它隻不過是書的雛形而已,可以隨意增刪改動。一本書的分量就不同了,特別是巴爾紮克的小說就更不允許你去懷疑。甚至可以說,巴爾紮克寫書的目的就是為了禁錮你的想象力。真的,讀他的書,誰也不用胡思亂想,為所欲為,隻有規規矩矩,按他的路子走……這便是優秀敘述體小說的風格:作者預設圈套讓讀者去鑽。巴爾紮克曆來如此。這就是反複閱讀比隻讀一遍收效更大的原因。由於我對自己的經驗十分自信,所以很想在這方麵做些探討。

引起讀者的猜疑、好奇和驚歎,這就是巴爾紮克小說的效果嗎?一點不假,甚至當你讀了幾遍之後,這種效果竟毫無衰減。比如說,我知道鄉村醫生必死無疑,然而也正因為我料到結局,鄉村醫生的死才如迅雷一般使我感到震驚。昨天我還體驗過一次這效果。戲迷們往往也有同感吧?我還注意到,一首好詩的藝術魅力是永存的,不會使你熟而生厭,隻有這樣的詩才是真正的詩。可以這樣說,一切時間藝術的魅力正是來源於讀者的預知。當我們讀一本小說時,總覺得後頭的情節最牽扯我們的興趣;不過,我們也懂得如何克製自己,大概具體的方式就是聚精會神於眼下正在進行的情節吧。而且像這樣吊一吊胃口未嚐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孩子們做遊戲時不是經常要藏起來,然後嚇唬對方,而對方也會真的感到害怕嗎?讀小說也是如此。

前不久我又重讀了《驢皮記》的前幾頁,真夠煩瑣的!我心裏雖這麽想,卻仍然悉心地琢磨著《驢皮記》主人公拉斐爾的幻夢和那位老商販的大段獨白,甚至不放過任何細節。而那些一目十行的讀者口頭裏雖說著“我都知道”,實際上正是由於他們“不知道”,所以才那樣風風火火地讀。我之所以能夠不緊不慢,由著性子,正是因為我了解這本書,而且我對它的了解不是零散的、隻言片語的,而是全麵的。我不想一下子就讀到書中那不可挽回的結局,總希望這結局能夠在我的第一個願望得到滿足之後再開始,因為到那時將會覺得總算完成了什麽。不過最好還是由著作者的構想,讓這結局在老商販的歎息聲中,在他利欲熏心、沉湎於新的夢幻的時候再開場為好。同樣,無論是幸運還是災難——如大家常說的那樣——也應伴隨著拉斐爾的沉浮而漸次呈現在我們眼前。為了耽於幻想而不願過早獲得,這正是讀者的心理,它促使我們隨著作者一道在共同的情感領域裏盡情漫步,觀賞珍奇。我用了“盡情”兩個字,實則我們的興致未必能隨心所欲地膨脹,我們是無權隨意增補幻想的,因為作品的內容是和諧嚴謹的,詞句是有限的,憑空幻想純屬徒勞無益。你熟悉翻動書頁時所發出的窸窣聲音嗎?如果你無法從中辨析出命運的顫音和結局的征兆,這說明你還不是真正的讀書人。要知道,一場音樂會、一場戲或一段朗誦是不能任意中斷的,但作為讀者卻有這個自由。隻不過讀者往往不是利用這種自由去回味讀過的內容,或擬測未來的情節,而是中斷小說情節的發展,以騰出時間來咀嚼自己的人生經曆。我就有這樣的感覺,每當我重新回到作品中的時候總是要略微複習一遍前麵的內容,仿佛想要再度積蓄起自己的興致。如果不這樣做就會覺得若有所失,覺得失掉了前麵的內容。的確,優秀小說是不容許隨意抽取片斷的,不論手段多麽巧妙,即便是配以分析也總不能被人接受。不是嗎,優秀小說本身就杜絕了任何形式的簡化或綜述?相反,劣等小說卻恰恰像被閹割過似的,隻剩下事件和線索的羅列,一切似乎是為了向讀者解釋,唯恐讀者理解不了下文。

其實,我讀書的目的倒並不是為了理解,而是為追索。要想追索,光憑精神準備還是不夠的。我發現偵探小說的情節總是發展飛快,然而這類小說的迷人之處並不單單在於它的神秘性。我的理由是,倘若寫得好,人們同樣願意反複閱讀。《一樁無頭公案》就是一本這樣的書。似乎可以說,小說遵循的原則之一就是時間原則。要知道,應當發生的事不必頃刻間就發生。“您的第一個欲望是平庸的,”那位老商人說道,“我可以使它變成現實;不過,我還是先省了這道麻煩,以便為您今後生活中的事操心吧。”這位老商販儼然一尊隔岸觀火的神,任事態平淡無奇地發展,就像拉斐爾每次遇到他的三個朋友必然同去吃夜宵一樣,毫無例外,毫無變化。不過,這些瑣事看似平淡,卻正代表了生活中嚴肅的一麵。巴爾紮克的思想永遠是那樣正確,實在令人折服。這也正是他的天才在創作中的體現,他善於將平凡的生活真實地反映出來。《驢皮記》所反映的同樣是真實的生活,在這一點上,與《幽穀百合》和《歐也妮·葛朗台》沒有什麽兩樣,盡管當我們敘述書中大意時免不了會引人發笑,因為誰也不會相信世上還會發生如此荒誕的奇遇,而且每個人的故事都如此離奇。不過,說到這兒,我們又不期而然地遇到了另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這個問題,我看放到以後再討論吧。

每個人對自己的現狀都會很不滿足,多少總要馳騁幻想去詢問未來的幸福,而且,會憑借擺脫眼前困惑他的煩惱,憑借他獲得的利益,去把握時間以謀求改善現狀。

當這種常常要用最大的忍耐盼來的時刻最後到來時,幸福卻往往並不降臨,於是,我們接著又以新的希望來自我安慰,又用同樣的熱望翹盼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