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獵食浮遊生物

春天的海中盡是匆忙的魚兒。鯛[73],自弗吉尼亞岬角外的度冬地向北遷,趕著去新英格蘭南部的沿岸水域產卵。幼鯡大隊大隊地緊貼著水麵急速遊動,揚起的波紋不比微風吹動的大。還有油鯡,密密麻麻的隊伍,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光,在密切注視的海鳥看來像黑色的雲,在大海平滑如紙的深藍表麵飄動。混在鯡和油鯡隊伍裏的是遲到的鰣魚,它們循著海的航道,要往出生的河流上去。至於那像織布機上的緯線,穿梭在其他魚形成的銀色經線之間的,是最後一批閃著藍綠色光的鯖魚。[74]

海燕北來

推動小鯖魚前進的水域上方,有剛自遙遠的南方回來、今春首次出現的海燕,三五成群地拍擊著翅膀。海麵時而坦如平原,時而波似丘陵,海燕輕巧地在上麵移動,偶然優雅地俯身下擊,叼起浮在水麵的東西,像蝴蝶自花朵上吸食花蜜一樣。小海燕不知道北方冬天的情況,因為冬天來到之前,它們會回到遙遠的南大西洋和南極的島嶼去孵育幼兒,而那兒正是夏天。

有時候,海麵上連續好幾個小時拍濺著白浪,是春來的塘鵝[75]自高處直衝入水,追逐獵物,有力的翅膀和帶蹼的腳撲濺出水花。它們隻是路過這兒,目的地是聖羅倫斯灣外緣的岩礁。水向南流,追逐在油鯡後麵灰色的鯊魚身軀便越來越常見了;此外,鼠海豚[76]的背在太陽下閃著光,老海龜在水麵上遊。

史康波對它生存的世界還茫然無知。它的第一道餐點是水中微小的單細胞植物,它吸入口中,經鰓耙[77]過濾。過段時間它才能學會捕捉蚤子大小的浮遊生物,學會衝進它們浮雲般的團塊,逮著這新奇的食物。白天,它多半和別的幼鯖一起,在海底度過;到夜晚才浮上水麵,在閃著磷光的黑暗之海中遊動。這樣的晝伏夜出並非出於本能,隻是讓食物牽著鼻子走罷了。年幼的史康波其實不知白晝與黑夜有何不同,也不知深海與淺海差別何在。不過有時,它擺動魚鰭往上攀,會進入閃著金碧色光的水域,看到物體在它眼前跑得飛快,它的眼都看花了。

被獵捕的滋味

在表層水域,史康波首次嚐到被獵捕的恐懼滋味。在出生後的第十天早晨,它還逗留在上層,十幾條銀光閃閃的魚突然自碧綠的水中現身。是鯷魚,樣子像鯡魚,可比鯡魚小。遊在最前麵的鯷魚看見了史康波,穿過間隔才三英尺的水,張口準備吞食這小鯖魚。史康波驚覺,速速退走,但它的力道還不夠,在水裏翻滾得十分狼狽。有一瞬間,它就要被吞掉了,恰好另一條鯷魚自反方向衝過來,與第一條鯷魚撞個正著。趁亂,史康波就往下鑽。

這一鑽,它發現自己鑽到了幾千條鯷魚的主力部隊中間了;它們的銀色鱗片在它的四麵八方閃著光,它想逃,卻被它們團團圍住,它們在它的上方、下方以及周圍歡跳、推擠,狂熱地往前遊去。它們誰也沒注意到這小鯖魚,它們正拚命地趕路呢。幾隻幼魚嗅得鯷魚的氣味,翻身來追捕;才一眨眼的工夫,便像狼群般凶猛地撲上獵物。帶頭的魚尖嘴刺出,剃刀似的牙齒啪嗒一聲,兩條鯷魚入了它口,兩個魚頭、兩條魚尾被利落地切斷了,水中頓時漫出血腥味。這仿佛讓魚更加興奮,瘋狂地左右攻擊,直奔進鯷魚群的中央,打亂了這較小型魚群的隊伍,嚇得它們四散奔逃。許多魚往上衝,跳出水麵,接觸到陌生的空氣,但隨即被盤旋在上、正在捕食的鷗鳥逮住了。

屠殺案越演越烈,碧綠的水逐漸讓血液染成了鏽色。史康波察覺它吸入口中的水有異味,這讓未嚐過血、不知狩獵滋味的它感到不安。

沉入黑暗

追殺者和被追殺者終於過去了,激**的水平靜了,史康波的感覺細胞終於又感受到大海有力而規律的節奏。先前那些獵食惡魔的翻滾、衝擊,把這小鯖魚的感覺細胞鬧得麻木了。在明亮的表層水域目睹了這場幻象般的追逐戰後,它可以下沉了。慢慢地,它讓自己沉入墨黑的綠,讓黑暗隔絕任何可能潛伏在身邊的恐怖分子。

它下沉到一團食物裏,是幾周前在這裏孵化的某種甲殼類的幼體,透明的身體、大大的頭,搖擺著兩列羽毛狀的腿,在水裏竄動。已經有幾十隻小鯖魚在吞吃它們,史康波也加入其中。它逮到一隻幼甲殼,先用上齶壓碎它那透明的軀殼,然後吞下。它很開心,急著多吃些這種新鮮食物,便在幼甲殼之間撲來撲去。它充滿了饑餓感,對大魚的恐懼此時看來好像從未存在過。

在水下五英尋處的暗綠中追食幼甲殼類,史康波瞥見一道明亮的閃光在眼前一晃,緊接著又是一道閃光,穿過水曲折射來,越靠近天穹似乎光越密。原來是絲線般的觸手又來了,天羅地網般的纖毛在陽光下像著了火。史康波本能地感覺到危險的存在,雖然這種側腕櫛水母[78]——所有幼魚的公敵,它以前並沒遇見過。

一根兩英尺多長的觸手忽然自長僅一英寸的水母身上迅速垂下,就落在史康波的尾巴附近。這水母的觸手上橫生著許多發絲般的細絲,就像鳥羽的羽軸上生滿纖毛一樣。不過水母的纖毛細韌似蜘蛛絲,還會分泌膠水似的黏液。史康波被這些細絲纏住,可真沒了指望。它掙紮著想逃,鰭拚命拍打,身體拚命扭動。觸手穩定收縮、放大,先是細如發,繼而細如絲,然後又細如釣魚線,慢慢地把史康波拉到那水母的嘴邊。現在,它距離那表麵冰冷光滑、在水中微微轉動的圓球隻有一寸之遙了。這醋栗似的東西,嘴頂在最上端,發梳似的八排觸手輕輕拍水,保持浮在水麵的姿勢不動。自天頂下移的太陽把纖毛映得泛紅,卻幾乎刺瞎史康波的眼睛——它的天敵已經把它高高舉起。

逃出水母的魔掌

眼看再一瞬,它便要被丟進這東西耳朵狀的嘴,進入它的中央囊袋被消化掉,可此刻那水母正在消化它剛剛吃下去的食物,沒工夫吃它。它的嘴邊吐出半小時前抓到的一條幼鯡後半部的三分之一以及尾巴。水母的身子鼓脹得好大,鯡魚太大,沒法整個吞下去。它用力擠壓,想把鯡魚全部塞進嘴裏,卻辦不到,隻好等先消化一些,再來吃尾部。至於史康波,就排到更後麵了,等吃完鯡魚再說。

史康波**般掙紮著,無奈掙不脫纖毛網似的觸手的糾纏,它的動作越來越軟弱無力。靠著扭動身體,櫛水母無情地拉扯那鯡魚深入它要命的囊袋,消化酵素在那裏迅速轉化魚肉,像精妙的煉金術,將它變成水母體內的養分。

一大片黑影擋住了史康波頭頂的陽光。一個魚雷狀的大身體自水中隱約浮現,一張大口網住水母、鯡魚和那不得脫身的鯖魚。是一條兩歲大的海鱒,它把櫛水母差不多全是水的身體放在嘴裏,試驗性地咬碎,隨即厭惡地吐掉。史康波也被吐出,雖又痛又累,但總算逃離了那死去的水母。

一叢漂浮的海帶,可能是潮水從海底或別處海岸攜來的,進入史康波的視野。它趕緊鑽到帶葉間,隨它們漂流了一天又一夜。

那晚,一群幼鯖在水麵下遊,它們不知道自己正越過一片死亡之海。在它們下麵十英尋處,鋪著一層又一層幾百萬隻櫛水母。它們彼此幾乎摩肩擦踵地在那裏旋轉、顫抖,伸長觸手掃**這片海域,所有的小生物都被它們吃了。那晚幾條幼鯖誤入深水,再未歸來。而當曙光射向海麵,如雲的浮遊生物和許多幼魚急忙自表層下沉時,它們也遭到了毒手。

同類相殘

這批側腕櫛水母陣容浩大,綿延達數英裏,幸而它們躺在深水,甚少浮到上層水域,海中生物幾乎都是這樣分層而居。但第二天夜裏,葉狀櫛水母在海水上層徘徊,綠光所至之處,海中小生物岌岌可危。

深夜,瓜水母[79]大軍開到。這是會獵食同類的水母,粉色的囊袋大如男人的拳頭。它們原本住在一個大海灣,潮水攜它們來到這側腕櫛水母群棲息之處。大水母向下壓住小的,成百成千地把小的吃掉。瓜水母鬆垮垮的囊袋可以大幅擴張,又因為消化得快,極少有裝滿的時候。

清晨再度來臨時,側腕櫛水母隻餘散兵遊走,它們原先盤踞的海域出奇的死寂,活口,差不多一個也不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