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港灣

太陽行經巨蟹座時(約七月中旬),史康波已抵達新英格蘭外海的鯖魚群居地。趁著七月的第一次大潮,它進入一個天然防波堤環護的港灣。本是無助幼嬰的它,任憑風和水流把它自無數英裏外的南方帶到幼鯖之家。

史康波兩個多月大了,身長超過三英寸。嬰魚肥圓未修飾的身形,在北遊途中已雕琢成魚雷形,肩部蘊藏著力量,側腹積蓄著速度。它已經披上了成鯖的外衣。它有鱗片,但又細又小,摸起來像天鵝絨般柔軟。它的背是深藍帶綠,是史康波還沒見識過的大海深處的顏色,藍綠的背景色之上,上半身從背鰭到側腹又印著不規則的黑色條紋,下半身則閃著銀光。而當它緊貼著水麵遊動,陽光照見它時,它便反射出彩虹似的顏色。

潮水帶來食物

很多幼魚都住在港灣裏,鱈、鯡、鯖,青鱈、青鱸[80]和銀邊魚等,因為這裏食物豐盛。潮水每二十四小時上漲兩次,穿過狹窄的入口,一邊是長長的海堤,另一邊是岩質的海岬。狹窄的入口增加了海水的壓力,因此潮來時甚急。回旋而入的奔潮帶來大量的浮遊生物,其他小生物也從海底或岩石上刮來。一天兩次,清冷的鹽水湧來,幼魚便興奮地出來,捕捉大海托潮水帶給它們的食物。

幾千條幼鯖也在其列。它們各自在不同的沿岸海域度過生命的頭幾個星期,但最終都來到這港灣——海流的相互作用使然,也是它們隨興漫遊的結果。群居的本能已經在它們的腦袋裏生成,幼鯖因此馬上結成隊伍,同進同出。

它們個個都經曆過跋涉千裏的辛苦,現在很樂意在港灣裏寧靜度日:沿著水草叢生的防波堤上下盤桓;感受著淺灘上溫暖的海水的擴散,迎接潮水帶來的食物——橈足類和小蝦。

衝過入口的海水,在灣底的洞穴打轉,推擠成渦成漩,然後在岩石上撞得粉碎。潮水在此行動迅疾但不可預期,因為漲潮和退潮的時間在港內和港外不同,港灣內外的潮水你推我拉,互相角力,因此,海入口的水之競賽永無休止。海入口的岩石上鋪滿性喜急流的生物,不管是黑色的凸礁還是長了水草的多棱石塊,它們附著在上,匆忙伸出觸手或尖嘴,捕捉水中滿布的小動物。

一進海口,水麵便呈扇形散開。港灣的東麵是一堵舊防波堤,潮水沿堤而入,撞擊碼頭樁柱,拉扯下了錨的漁船。漫向港灣的西半部時,水波倒映出岸上懸垂的矮橡樹和杉樹,岸邊的石子被浪打得竊竊私語。港灣的北麵是沙灘,潮水薄薄地鋪上去,風在水麵上興起漣漪,在水麵下興起波瀾。

水底花園

港灣底部多處生著高可及男人腰部的海帶。隻要海底有岩石,就會形成水底花園似的景象;此港灣岩石特多,在空中的鷗鳥看來,灣底似鋪了一塊塊草皮,沙底地帶像草皮間的空地,成群小魚在空地上無休無止地遊走,像旅行商隊,閃著綠色與銀色的光,繞圈、分叉再合並,或忽地受驚潰走如銀色流星雨。

史康波就循著潮水的路線進入港灣。它歡欣鼓舞地躍過海入口,挑比較平靜的水道走,尋著岩塊間的沙底路徑,直走到舊防波堤邊。堤壁水草密生,像掛著褐、紅、綠交織的壁氈。遊到衝刷堤壁的急流間,忽見一條黑黢黢、胖墩墩的小魚自一團水草中嗖地飄出,嚇得它轉身逃走。那是一條青鱸,它的族類愛碼頭、愛港口,終生都住在這小灣裏,沒事就躲在防波堤和漁船碼頭下邊兒,啃食貼在樁柱上的藤壺和小貽貝,或在海藻間搜尋端足類、苔蘚動物等幾十種小東西。隻有最小的魚才會被它捕食,可是它的行動迅猛,大些的魚也常受驚奔逃。

史康波沿防波堤上浮,來到一個陰暗無聲的地方。漁船碼頭的陰影落在水麵,一大群幼鯡驀地自陰影中躥到它眼前,太陽在它們身上映出翡翠、銀與銅的光輝。它們是在躲避一隻住在港中的幼青鱈,這青鱈捕獵所有比它小的魚,大家都畏之如虎。鯡魚圍著史康波打轉,誘發了這幼鯖的本能。它側身躍出,橫攫住一條幼鯡的身體,尖利的牙齒深深咬進對方的身體。它噙著這鯡下潛,到飄**的海帶頂上,撕扯下幾口魚肉。

史康波拋下剩餘的鯡魚要走時,那青鱈卻正轉回來看可還有鯡魚在碼頭暗影下遊**。看到史康波,它不懷好意地急轉而下,但這幼鯖已非稚子,它動作迅速,青鱈逮不到它。

貪食的青鱈

青鱈正度過它生命中的第二個夏天。它是冬天裏在緬因州外海出生的,還是一英寸長的小魚苗時,它便隨大洋水流擺尾南下,來到遠離出生地的大海。稍長大些,鰭和肌肉有了可與海水抗爭的力氣,它回到沿岸淺灘,但仍在遙遠的南方漫遊,捕食結隊來到岸邊的其他幼魚。青鱈是一種凶猛貪吃的小型魚,有時會衝散幾千隻鱈魚苗組成的隊伍,嚇得它們跌跌撞撞,半爬半遊地躲進海帶叢與岩石堆中。

單在那天早晨,這青鱈就獵食了六十條幼鯡。到了下午,玉筋魚結隊鑽出灣底海沙,趁退潮捕食,青鱈便在淺灣中忽前忽後地逗弄尖鼻銀身的它們。前一年夏天,青鱈才一周歲時,曾遭玉筋魚追逐,那時它覺得玉筋魚是海中最可怕的魚,選定捕食對象便會殘忍地拿尖嘴刺殺。

日落時分,史康波和幾十條幼鯖編排隊形,齊齊躺在水下一英尋處的藍灰色水中。此刻是它們一天裏最佳的捕食時機,億萬隻浮遊生物正像水流似的流經身邊。

灣內的水十分沉靜,是魚兒往上衝,用鼻尖挑破水麵,窺視奇異蒼穹的時候;是遠處浮標撞及礁石或過路魚隊,沉緩如鍾擊的聲音隔水清晰傳來的時候;也是潛居海底的動物鑽出洞穴泥漿、放鬆攀附在樁柱上的爪子,升入上層水域的時候。

最後一抹金光就要遁到地平線下了,史康波的肚腹開始緊張收縮,原來水中滿是沙蠶[81]。這種身長六英寸的水中小精靈,棕色的身體中間有一條赤紅的“腰帶”,自沙中孔穴成百上千地冉冉上升。它們白天埋伏在岩石的暗角或糾纏不清的鰻草根部,靜止不動,若有底棲蠕蟲或端足類走近,它們便刺出硬頭上的琥珀色尖角,逮住對方。底棲的小東西若敢在沙蠶洞口勾留,沒有能逃脫其鋼牙虎口的。

幼魚公敵

沙蠶白天雖是獨霸一方的小惡魔,到晚上,它們中的雄性卻會遊到銀色海麵,留下雌性獨守洞穴。雌沙蠶身上沒有“紅腰帶”,體側的兩排附肢也細細弱弱,不像雄性那樣扁平成板狀,可輔助遊泳。

一群大眼蝦[82]在日落前進港,後麵跟著一批幼青鱈,再後麵,還尾隨了一大群鯡鷗。蝦的身體是透明的,但在鷗鳥看來它們是一片移動的紅斑點,因為它們身體的兩側各有一列明亮的斑點。在黑暗中,斑點發出更強烈的磷光。蝦們在灣裏四處奔竄,弄得磷光四射,與水母的鋼鐵綠光混淆不清。不過,這些東西史康波現在都不怕了。

但那晚,有許多奇形怪狀的東西來到漁船碼頭附近、幼鯖列隊躺著的黯黑而寂靜的水域。一隊烏賊——所有幼魚的宿敵——來了。它們是春天裏,從度冬的大海進入這小灣的,準備夏天裏吃大陸架上成群的小魚過活。等魚兒產卵、仔魚孵化時,會到風平浪靜的港灣裏尋求庇護,那時,饑餓的烏賊就要挪得離陸地更近些。

烏賊與退去的潮水反向而行,靠近了史康波與同伴休息的小灣。它們形跡詭秘,遊動聲湮沒在浪濤聲下。它們衝刺,快似飛箭,刺穿潮水,追尋水中閃爍的身影。

在清晨冷冷的微光中,烏賊發動攻擊。為首的烏賊以子彈出膛的速度衝進鯖魚隊伍的中間,向右斜刺,不偏不倚地擊中一條魚的後腦,在它頭上刺出一個清楚的三角形,深入腦髓。小魚當場斃命,根本不知敵人已至,連害怕的機會都沒有。

幾乎與此同時,另外五六隻烏賊也攻入鯖魚群,但第一隻烏賊的衝鋒已驚散了魚群。追逐戰隨即展開,烏賊追著四處逃竄的魚,鯖魚亂蹦亂跳,亂扭亂轉——唯有付出最大的努力,才能逃脫速度飛快的烏賊伸出的觸手。

藏身有術

在開頭的一陣混戰之後,史康波便衝入碼頭的陰影,沿堤岸往上拚命遊,躲進長在堤防上的海藻叢。許多鯖魚也這麽做,不然就衝進小灣中間,四散開來。烏賊眼看鯖魚已散開,就沉入水底。到水底,它們的體色會有微妙的變化,與底沙混為一體。不用多久,便連眼光最利的魚也偵測不出此處隱藏著敵人了。

鯖魚們漸漸忘了恐懼,又開始獨自一個或三三兩兩,晃回碼頭邊,等著退潮。它們一個一個,遊經一隻不動聲色的烏賊旁。忽然一陣水沙飛濺,它們被抓住了。

烏賊就憑這些戰術,騷擾了鯖魚一上午。最後,隻有躲在石間海藻叢不出來的鯖魚,逃過了死亡的威脅。

滿潮時,小灣的水鼓搗如沸,原來是玉筋魚在向岸邊奔逃。跟在它們後麵追打的,是一小隊牙鱈[83]。牙鱈長如男人的手臂,細瘦但肌肉結實,下腹部銀光閃閃,牙利如針。玉筋魚自小灣外兩英裏處的底沙中鑽出,打算捕食潮水帶來的橈足類,不幸碰上了這隊牙鱈。它們大驚遁走,如果逆潮往大海去,可以在寬闊的水域散開,活命的機會較大。但它們順潮進入小灣,進入了淺灘水域。

牙鱈在後麵驅趕它們,在幾千條不過手指長的細瘦小魚間來回追趕。躺在水下一英尺處輕搖鰭的史康波,神經猛地拉緊,感覺到了玉筋魚逃亡中斷斷續續發出的振**以及追逐在後的牙鱈造成的海水較大的波動。它身邊的水中盡是匆促移動的影子。史康波疾入碼頭凹處,躲在樁柱的水草間。從前它怕玉筋魚,現在它和它們差不多大,不用怕了,可是水裏好像處處暗藏殺機,還是躲起來為好。

擱淺的魚群

玉筋魚深入小灣,才發現身下的水越來越淺。可是牙鱈窮追不舍,它們竟不遑顧及,終於千百成群地擱淺在岸上。懷著期望,自海入口外追蹤而至的鷗鳥,意識到鼓搗的水下發生了什麽事,咪嗚咪嗚地叫著。看見下方沙灘變成銀色,它們簡直樂不可支。黑頭笑鷗和灰翼鯡鷗撲翅而下,躥入水中,叼起玉筋魚,尖叫著驅趕鷗鳥——盡管魚多得吃不完。

玉筋魚在灘頭堆疊成幾英寸高,追殺它們的牙鱈也有幾十條衝上了岸。開始退潮了,誰也不得脫身。潮退盡時,半英裏的海灘盡是玉筋魚銀色的屍身,間雜著把它們逼上窮途末路的敵人較大的軀體。烏賊受這場大殺戮的吸引,跟到淺水區,飽食那倒黴的玉筋魚之餘,也有不少受困於淺灘。現在,方圓幾英裏內的鷗鳥和魚鴉都聚集過來了,與螃蟹、沙蚤通力合作吃魚。到晚上,風和潮聯手,掃淨了海灘。

第二天早晨,一隻黑、白、紅粗條紋相間的小鳥,停棲在港灣入口的岩石上打瞌睡,潮漲了四分之一,它才漸漸醒來,啄食岩石上的小黑蝸牛。它累壞了,自遙遠的北方沿海岸南下,一路與意圖吹它入大海的西風搏鬥。這是一隻紅羽翻石鷸,秋季大移民的先鋒。

七月快結束了,八月將臨,西風載來的暖空氣遭遇海上的冷風,港灣上空遂籠罩著濃密欲滴的霧靄。高亢似笛的霧號聲自港南一英裏的岬角響起,穿透迷蒙一片的日與夜。每片沙洲上和每塊礁石上都響著鈴聲。整整七天,港內的魚沒聽見漁船的引擎聲傳入水中,海上除鷗鳥與大藍鷺的飛動外,別無動靜:鷗鳥在霧中也能辨路,而大藍鷺來碼頭樁柱上棲息,靠的是漁船艙內餌食氣味的引導。

濱鳥群飛

霧散了,青天碧水的朗朗晴日接踵而至。這時,濱鳥成群,風吹秋葉般匆匆飄過港灣上空,也似風中秋葉宣示著夏之終結。

岸上與池沼裏的生物早已得知秋臨的消息,海灣中的動物則覺醒得晚些。是西南風為它們帶來秋的音訊。八月底,天色深似鉛,朝岸吹的風攜來雨水。暴風雨持續兩晝夜,傾盆大雨連珠炮似的鑿穿海麵。雨水壓倒潮水,因此,隻見潮湧而無小浪。上漲的潮水滿溢到海堤的頂端,打沉了好多漁船,翻滾而下海底,招來魚兒好奇地嗅著這奇怪的東西。魚兒全躺在水下較深處,燕鷗則濕淋淋地群集港口岩石上,又憂又悶:雨落如柱,水色灰蒙,它們看不見水下的魚。沙鷗卻在開懷大嚼。風暴潮帶進許多受傷或已死的海中生物,夠它們吃飽了。

風雨才吹打了一天,有齒狀細葉的和有氣囊狀莓果的水草便漂進了小灣。第二天,水中遍浮馬尾藻,是被風從墨西哥灣流水麵吹來的。色彩斑斕的小魚也隨灣流自南方漂來,在水草的葉片間嬉耍。它們出生於熱帶海域,誤隨灣流迢迢北上。在與灣流同行的旅程中,多少個日夜,它們逐水草而居。而今風把水草吹出那南方來的溫暖洋流,小魚也跟著進入沿岸水域。它們會留下來,但不久便會被它們不習慣的冬寒驟然奪去生命。

水母的致命旅程

暴風雨過後,上漲的潮水攜進海月水母[84]。這漂亮的白色水母,此番也是踏上了致命的旅程。前一年冬天剛出生時,細小的它們像植物一樣,固著在岸邊的石頭上;冬去春來,這小東西身上生出扁平的圓盤,不久變成會遊泳的小吊鍾,小水母長成了,這才進入大洋浮沉,吃岩石間的藻類和海岸邊的貝類。有陽光,風也輕柔的時候,它們會浮上水麵,常常在兩股水流交匯之處,順風聚成連綿好幾英裏的縱隊,在水中倒映出華美的光輝,沙鷗、燕鷗和塘鵝都看得到。

如此過了段時間,水母的卵成熟了,它們把幼嬰藏在袖子般垂在圓盤下方的觸手折縫和邊緣。也許是育兒這件事太耗神費力,夏末的海麵常見它們倒懸著,不知所措地任水漂流。遇上饑餓、牙尖的小甲殼類成群而來,它們難免傷亡慘重。

如今,西南來的暴風翻攪海水,攪出海月水母來。洶湧的浪濤擒住它們,硬攜它們往岸邊衝。翻騰鼓**中,許多水母觸手折斷、纖弱的身體擦傷。每次大潮都帶進更多如灰色圓盤的水母,把它們狠狠地甩向岸邊的岩石。於是它們破碎的軀體再度成為大海的一部分。可是且慢!要先讓它們的手掌釋放幼嬰入淺水區才行。這樣,它們的生命循環才算完成;這樣,它們的殘軀雖由大海收回另作他用,它們的下一代卻會在石頭和貝類上定居過冬,到了春天,又會有一批小吊鍾自海中升起,漂浮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