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航線
黑夜與白晝等長。太陽越過天秤座,九月的月亮細淡成一絲微影。潮水灌入海入口,衝向港灣時,尖叫著擊打岩石,退下來,又返回它所來自的大海。日複一日,它帶走越來越多的港灣小魚。終於有一夜,大潮激發幼鯖史康波產生了一種奇異的不安。那晚的退潮便攜同它出了海。不隻是它,在港中度過夏末的許多鯖魚都一起走了:一隊幾百條,全都長逾人掌,身材壯實。將港灣的快樂生活拋諸腦後,自今至死,它們將悠遊大海,四處為家。
海中新生活
鯖魚隨退潮出海入口,一陣急流衝刷,便過了港口的岩石區。水變得鹹得澀口,既清又冷;因為翻滾過岩石和沙洲時碎裂成水屑,表層含氧豐富。鯖魚便在這一水層中歡喜跳躍,從鼻尖到尾鰭都興奮得顫抖——它們急切地要進入新生活。在海入口,鯖魚群經過海鱸黝黑的身軀。海鱸在潮中尋覓,要捕食被浪頭打下岩石的小甲殼,或衝出洞穴的沙蠶。鯖魚急奔而過,銀光閃動,溜過它黑壯的身影。
出得港來,潮水的脈動穩定些,也沉重些,把鯖魚帶入較深的海域。從這裏開始,海階一大步一大步,降入深海的大盆地。鯖魚在沙洲或礁石附近遊動時,常會察覺身下的水流在拉扯它們;可是水越深,海底離它們越遠,水流過沙地,貝殼或岩石的波動與它們不相幹。它們聽到的聲音全來自近旁的水,沒有別的。
幼鯖整隊行動,猶如一體。沒有領隊,可是個個都清楚知道隊友的存在與行動。遊在隊伍邊緣的鯖如果向左或向右移,或加快或減慢速度,全隊的鯖也會跟著做。
當漁船的陰影突然橫在它們的前方,它們會受驚而猛地轉彎。不止一次,它們碰上插在潮中的漁網,嚇得一陣亂跳,幸而它們還小,網孔留不住它們。有時黑夜下水中冒出暗影,有一次,一隻本來在捕食鯡魚的大烏賊發現了它們,展開了一場大追逐,雙方在那群嚇壞的兩歲鯡中間鑽進鑽出好一陣子。
出港約三英裏處,鯖魚意識到身下的水變淺了:它們遊近了一座島。這島被海鳥占據著,燕鷗在沙灘上築巢,鯡鷗在李子與楊梅叢下,在俯瞰大海的平岩上育雛。水底的一長條暗礁,自小島延伸出海,漁人稱之“波紋礁”,海水在此破裂成浪,粉碎成沫。鯖魚由此經過時,幾十尾青鱈正在潮中追逐嬉鬧,它們的身體在初升的新月下倒映出白光。
遭遇鼠海豚
小島與暗礁都漸漸遠去,鯖魚群忽地一陣慌亂,原來是五六隻鼠海豚浮到水麵來換氣,恰好鑽進了鯖魚隊伍中間。鼠海豚本在海底沙地,翻掘藏在裏麵的玉筋魚為食,它們一發現自己鑽進了鯖魚隊,立即噘起尖嘴,衝向這些小魚,輕易便捉住了幾條。但整隊鯖魚迅即驚走,鼠海豚並未追趕,它們已經吃飽了,飽得不想跑了。
曙光微露時,鯖魚隊已出海口好幾英裏遠,它們首次遇上比較大的同種魚——一隊成鯖在海麵迅速遊動,激起重重漣漪。它們用口鼻破浪,眼睛則急切地觀察水與天之間的世界。成鯖與幼鯖,兩支隊伍行進路線交叉之時,一度混成一體,但隨即分道揚鑣,各奔海中前程。
沙鷗早早起身,自沿岸小島的居處前來巡遊大海。水麵發生的事情固然逃不過它們的眼睛,等太陽升高,不再有水平的光線在水上反光之後,它們更能看穿水下。這會兒,它們便看見幼鯖隊伍在水下一英尺處遊動。再朝東,五六波浪峰之遙,它們見有兩麵黑鰭,鐮刀似的破水而出。居高臨下的沙鷗,看得出那是水下一條大魚露出的背鰭與尾鰭。是一條旗魚,長劍似的嘴尖到尾巴全長十一英尺。這魚常在水麵下靜止不動,可能是拿它旗幟一樣的背鰭測試海麵波浪,以決定隨風遊動。這樣,它就一定可以遇上順風漂流的浮遊生物群以及與它們同行、以它們為食的魚群。
自空中俯瞰旗魚和鯖魚群的沙鷗,又看見東南方一陣大騷亂由遠及近。一大群大眼蝦乘大潮而來,因向陸地襲來的風的助長,潮流來勢洶洶。沙鷗常見大眼蝦追擊更小的浮遊生物,現在卻並無這類生物在前,可蝦們也不是隨波悠遊,它們在逃避水中什麽東西的追擊,這東西張著大嘴,樣貌可怖。原來是一隊鯡魚,跟在後麵捕食蝦群。蝦們使出全力,拚命地遊,但追擊者與逃亡者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一條鯡張嘴要吞前麵的蝦,那蝦卻鼓起透明身軀,使出餘力,縱出水麵。鯡緊追不舍,蝦雖再三縱跳,終難逃已圈定目標的鯡之吻。
旗魚長劍
隨波逐流,蝦與鯡都向陸地遊去。鯖魚自東北與它們迎麵碰上,更有旗魚,自西北躡足貼近。大眼蝦隊的邊緣蝦遇上幼鯖,鯖即忙不迭地吞食起來。這食物比它們以前在港灣裏吃的要大。可是不一會兒,它們發現自己處於鯡群之中。比它們大的鯡疾疾而行,嚇著了它們,它們遂匆匆沉入深層水中。
沙鷗看見那兩片黑鰭沉入水下,也看見那旗魚的身影在鯡群下方移動。接下來發生的事,由於四濺的浪花遮擋,沙鷗看不清楚,卻也知道是殺戮。它們降低高度,翅膀短擊,看到黑沉的一大片影子,在密集的鯡魚群中打轉、衝刺、猛攻。海水起泡、泛白,又趨於平靜,水麵浮出十幾二十條鯡魚,全斷了背脊骨,還有許多鯡魚有氣無力、歪歪斜斜地遊動,好像被旗魚的“長劍”劃傷了。那大魚此時不慌不忙地,拿它不大卻有力的下齶,輕鬆撈起這些鯡,不過還是遺漏了很多死鯡,便宜了撲身而下撿現成的沙鷗。
那大魚宰殺夠了、吃撐了之後,浮上水麵,被太陽曬暖的海水泡得它打起了瞌睡。鯡群已逃至較深海域,沙鷗遠飛到更開闊的大海上,看看有什麽東西自海中升起。
五英尋深處,幼鯖群遇上一大片紅雲,是幾百萬隻深紅色的小橈足類,在潮流中載浮載沉。這種小橈足類,名叫哲水蚤,鯖魚最愛吃。等潮流緩了、弱了,承載不動這些浮遊生物了,那片紅色的雲便沉下去,鯖魚也跟著,進入較深的水層。
不過是一百英尺深,鯖魚發現已觸及布滿碎石的海底。原來是海底山脈的山頂平台,或者說是高原地帶。這山脈蜿蜒向南,與自西而來的另一條山脈在此相遇,形成一道半圓形的脊嶺,中間包裹著深水。漁人因其形狀,稱之為“馬蹄灘”,就在此安置排鉤[85],釣捕黑線鱈[86]、單鰭鱈等,有時也用漁船拖著漁網越灘而過。
海溝邊緣
鯖魚過了淺灘,發現身下的海底緩緩下降,下方大約五十英尺處便是中央海溝的邊緣。這裏下去三百英尺深處的溝底,再不見碎石和破貝殼,而是軟黏的泥。很多叫作無須鱈[87]的魚住在溝底,摸黑捕食,在泥塗中拖曳它們敏感的長鰭前行。鯖魚本能地避開深水區,轉身攀坡而上淺灘,探索這個新奇的世界。
鯖魚不知,它們遊過淺灘時,許多雙眼睛在沙底注視著,是鰈魚[88],或稱比目魚,扁平的灰色身軀上鋪著一層薄薄的沙,想吃它的大魚看不見它,它想吃的蝦和蟹也看不見它。當蝦蟹等物疾疾遊過海底時,很容易落入它的口中。比目魚的大嘴巴裏長滿尖牙,它有時也吃魚類,但鯖魚太靈活,它們懶得從隱藏得那麽好的地方爬起來追。
幼鯖在淺灘上活動時,常有一條壯碩的大魚劃動它高而尖的背鰭,機警地遊近,一閃而過,又消失在幽暗之中,是黑線鱈。馬蹄灘富產貝類、棘皮動物和穴居的蠕蟲等,都是黑線鱈愛吃的東西,所以這裏的黑線鱈很多。鯖魚常看見十幾二十條黑線鱈像豬似的用口鼻挖掘沙地,是在挖掘沙蠶,它們肩上有“魔鬼記號”之稱的黑斑與側腹的黑條紋在微光中特別醒目。幼鯖慌慌張張從它們身邊逃過去時,它們隻管挖沙,理也不理,因為隻要沙底動物夠吃,它們魟少吃魚。
一次,一個蝙蝠樣、足有九英尺寬的大東西自沙底現身,貼著地拍打它薄薄的身體。那模樣太邪惡、太恐怖了,幼鯖嚇得急忙往上升了幾英尋,直到看不見那名叫刺[89]的東西為止。
鐵鉤上的鯡魚碎片
在一片陡峭的岩礁前,它們遇見一種陌生動物在水中搖擺。它隨潮漂移,沒有自主行動的能力,可是它散入海中的氣息又分明說明它是魚類。史康波湊近了去嗅(是掛在大鐵鉤上的鯡魚碎片),嚇跑了本在啃食這魚餌的幾條小杜父魚[90]——魚餌太大,小杜父魚吞不下。鐵鉤上,一根細黑線牽著更長的一根線,自一英裏外水平延伸過來。史康波和同伴在海底高原巡遊時,見過很多這種帶餌的鉤,都是短線上接拖網[91]繩。有些鉤上掛住了黑線鱈之類的大魚,在那裏緩緩翻滾扭動。有個鉤子掛住了一條大單鰭鱈,這三英尺長的魚強壯結實,一直在淺灘上獨居,多半時間藏身淺灘外緣岩石上的水草叢間,鯡魚餌的氣味吸引它出來覓食,吞下了鉤。掙紮中,單鰭鱈繞釣線縱跳了好幾個來回。
幼鯖逃離了這怪異的場景,單鰭鱈則被緩緩往上拉,拉向靠近水麵上的一個模糊的影子,就像水麵上有一條可怕的怪魚。漁人在收線,劃著船一根一根地收。如果鉤上有魚,他們便用一根短棒一打,把那可賣錢的魚打落船底,不能賣的魚則被丟進海中。潮水已經回漲一小時了,有些漁線雖才放入水中兩小時,但必須趕快收起。馬蹄灘附近水流強勁,隻能在潮弱時設鉤和收線。
鯖魚來到淺灘靠海的邊緣,岩壁自此陡落至五百英尺以下的海底。這灘的外緣全是堅固的岩石,經得起大洋海水的衝撞。史康波經過岩壁邊緣,在深藍的海水中,發現岩壁距頂端二十英尺處有一片橫伸出來的裂岩,棕色皮革似的海帶生長在縫隙間,緞帶似的葉片直伸出二十英尺以外,在遭岩石阻擋而更顯強勁的水流中晃**。史康波在海帶葉片間嗅著前進,把藏在岩縫內的一隻龍蝦嚇了一跳:本來它躲在海帶間,過往的魚看不見它。它的身下,腿腳纖毛上攜了幾千枚卵,要到來年春天才會孵化,因此,這段時間它要嚴防饑餓好事的鰻或青鱸尋到它,剝下它腿上的卵。
岩隙鱈魚精
順著裂岩走,史康波忽然碰見一條六英尺長的岩鱈——重兩百磅,簡直成了鱈魚精。它住在狹道中、海帶間,憑著機智,活到這麽老,長到這麽大。
好幾年前,它就發現了這深海中的裂岩縫隙,直覺告訴它這是獵食的好地點,於是據為己有,凶惡地趕走了其他鱈魚。它多半時間躺在裂岩上,那兒一過正午,就會出現深紫色的陰影。它伏在陰影中,別的魚一遊近岩壁,它便一躍而出,逮住它們。許多魚都葬身於它的齒下,其中有青鱈,有尖耳朵的杜父魚,有海烏鴉[92]、比目魚、魴鮄[93]、鳚魚,還有鰩。
看見這幼鯖,巨鱈從半昏睡狀態清醒過來。自上次捕食以來,它一直昏昏沉沉,如今醒來,頓感腹中饑餓難耐。它搖擺沉重的身體,從裂岩往上升,來到淺灘。史康波在它前麵奔逃。一夥鯖魚正隨著一股水流上升,史康波重返隊伍,它們立刻察覺到了危險,巨鱈的黑影一出現在岩壁邊,鯖魚群就已經逃到淺灘那邊去了。
巨鱈在馬蹄灘上東悠西轉,捕食住在海底或路過海底的任何小東西,不管它有殼沒殼。它驚起躺在沙底的比目魚,嚇得它們急忙逃竄,它便在後緊追。它也吃同類的幼魚,這些幼鱈剛剛結束在水麵的生活期,降至海底展開成鱈的底棲生涯。它還吃了幾十個大海蛤,殼也不吐地吞下——蛤肉消化後,它會排出蛤殼。不過它腹中常常積存十幾個大蛤殼,整整齊齊堆成一摞,好幾天不能排出。找不到海蛤可吃了,它便鑽進厚墊如茵的角叉菜中,搜尋深藏在它彎曲葉片間的蟹。
拖?網
一英裏外,馬蹄灘的另一邊,鯖魚隊發現水中有一種奇異的攪動,是它們在港灣或更早的生命中未曾經曆的。這震動像是重擊,沿著它們敏感的側腹傳來,不像水擊岩壁,不像浪擊潮峰,但幼鯖在它的經驗裏尋不出更相似的情況。
攪動越來越激烈,一小隊鱈魚匆匆而來,朝淺灘外緣遊去。其他的魚,先是一條一條,然後一小隊一小隊,紛紛遊過來了——蝙蝠似的大刺、黑線鱈、岩鱈、比目魚、大比目魚,全朝著海溝邊遊去,逃離那攪動的中心。
一個巨大、黑沉,像巨型怪魚的東西,前端是一張張開的大口,出現在海中。一看到這圓錐形的網,原本被那震動和魚群嚇呆了的鯖魚隊,突然整體一致行動,轉身,穿透漸清漸白的水,把淺灘那幽暗奇特的世界拋在腦後,回到屬於它們的表層海域。
至於淺灘的魚,它們沒有這樣的本能引導它們逃向陽光充沛的水層。拖網拖過馬蹄灘,網住幾千磅可食用的魚,也網住好多海星、明蝦、螃蟹、貽貝、海參[94]以及白沙蠶。
裂岩上的那條老巨鱈,在拖網正前方移動。拖網這東西,老巨鱈見過不止一次——不止一百次。網的巨口緊跟在它身後,收口的纜繩直伸出水麵,伸向網上方一千英尺高處的一艘船。
鱈魚笨重的身軀在海底輕快地遊著,眼見前方的水色變深,表示深溝就要到了,也就是它所居住的深溝上方的裂隙已在眼前。拖網的網口摩擦著它的尾鰭,它用盡全身之力,一躍而下那一片藍色空無,正落在二十英尺下的突出裂岩上。
老巨鱈穿過海帶搖擺的棕色葉片間,感覺到身下岩片表麵的光滑。電光石火間,拖網刮過海溝邊緣,跌落深溝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