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上秋暖
秋海的氣息,在三趾鷗的叫聲裏透露出來。三趾鷗俗稱霜鷗,十月中旬起成群降臨。它們成千上萬,在水麵上回旋而過,時而曲翼陡落,捕食穿透那半透明的綠色海水而出的小魚。它們來自北極區沿海及格陵蘭冰帽,在那兒的高岩上築巢。今年的第一陣冬寒之氣與它們同時南下,籠罩住灰暗的海麵。
秋來的消息
秋天來到的消息,也從別處透露。九月起從格陵蘭、拉布拉多、基偉廷(加拿大北部諸島)和巴芬島等地,如空中細流般飛來的大洋群鳥,此刻聲勢壯大成鳥的洪流,急欲飛返大海。其中有塘鵝與暴風鸌[95]、獵鷗與賊鷗[96]、短翅小海雀[97]與瓣蹼鷸。整個大陸架海域的上空布滿它們的隊伍,因為有魚在這淺水帶的表層,有浮遊生物在啃食海草。
塘鵝是食魚的鳥,在天空俯瞰大海,展開的翅膀和身體像白色十字架。一看見有魚露麵,它們便從一百英尺的高空俯衝下來。它的皮下有氣囊墊,沉重的身軀撞擊海水也不會被震傷。暴風鸌吃成群小魚、烏賊、甲殼動物、漁人丟棄的殘渣,從海麵取得的任何食物都吃,因為它不像塘鵝那樣能潛水。短翅小海雀和瓣蹼鷸都吃浮遊生物,獵鷗和賊鷗則以偷盜為生,能偷便偷,鮮少自己捕魚。
第二年春天到來之前,這些鳥不會返回陸地。它們要在海上過冬,共享海上的白晝與黑夜、暴風與寧靜、霰與雪、陽光與迷霧。
九月離開港灣的鯖魚,如今半歲大了。起先它們怯怯地住在大海上,覺得大海茫茫,難辨方位。在封閉的小港灣待了三個月,它們已習慣隨潮水的漲落旋律作息:漲潮時進食,退潮時休息。現在,潮水雖依舊受太陽與月亮的牽引,在海表來回往複,幼鯖卻幾乎察覺不出。它們覺得潮水遺落在浪濤中了。
它們不熟悉大洋上各種不同路徑的海流和鹹度的海水,它們想再尋一個像港灣那樣安全的庇護所,卻尋不著。漁船碼頭下的陰影,葉片如林的海帶叢,都不見蹤跡。它們隻好鼓起勇氣,繼續在無垠的碧波中前進。
半歲“大頭釘”
大洋食物豐富,離開港灣以來,史康波和其他幼鯖都長大了許多。它們現在身長八到十英寸,漁人把這麽大的魚叫作“大頭釘”。剛來到海上的那幾個星期,幼鯖穩定向北、向東行進。在那較冷的水域,它們最愛吃的紅色橈足類漂浮在大洋上,把寬闊的海麵都染得一片深紅。十月一天一天過去,幼鯖離岸越來越遠,它們發現自己常常跟成鯖混在一起;這些成鯖,是過去十幾年間先後孵育出來的。秋天是鯖魚大舉移動的時候,這是夏季大移民的回流,夏天北赴聖羅倫斯灣和新斯科舍沿岸的魚,現在往南退回。
夏天積蓄的熱量,慢慢在水中消耗了。本來共同組成浮遊生物群體的小蟹、小蚌、小藤壺、小沙蠶、小海星、小甲殼等幾十種小東西都不見了。在大洋中,春天和夏天這些小生命才出生;秋天,即使出現小陽春的回暖天氣,也隻有結構最簡單的生物會趁機再造生命,但一造便是幾百萬個自己,在海上燦爛一時。這裏麵包括小如針孔的單細胞生物,它們也是海上的主要光源。角甲藻[98],長了三個醜怪尖角的原生質,會在十月的暗夜之海上放出點點銀光。它們的數量極多,在大片海域上鋪了厚厚一層,風幾乎吹不動。還有人眼勉強可見的小圓球夜光藻[99],每一個身體內都含亮光。秋天,它們極盛時,每一條來到它們密集區的魚,都被它們照得通明。打在礁石和沙洲上的浪碎裂開來,濺出流質的火。漁人的槳每一次的劃動都像火炬一閃,在黑暗中閃著光。
會發光的刺網
一天晚上,鯖魚碰上一麵廢棄的刺網,有浮標的網口在水麵擺動,網身則垂直入水,像一麵巨大的網球網。網孔夠大,幼鯖鑽得過去,不過較大的魚就會被卡在網孔上。這一晚沒有魚會冒失地鑽進網去,因為網上掛滿了小小的警示燈——會發光的原生質、水蚤和端足類聚集在繩結上,海洋的脈動激發了它們身體裏的物質,在黑暗的海中閃閃發光。那是千千萬萬個海中小生物——細如微塵的植物和比沙粒更小的動物——在浩渺無窮的大洋中,漂漂****地由生至死,偶然間,抓住這廢棄的刺網,遂當它是無定世界中的恒定實體,攀附住它,用原始的纖毛、觸手和腳爪攀附住它。刺網遂發出光來,仿佛它有了生命;它的光芒照射在黑暗的海中,也照射到更黑暗的深海,吸引了許多小生物,自深海升起,聚集在網上,停留一整夜。
鯖魚好奇地嗅著那網。它們彈動網繩,網上的“浮遊燈”便更亮了些。鯖魚順著網巡遊了一英裏多遠:網是一個接一個排成一列的。也有別的魚碰觸那網,有的在啄食網上的小生物,但都沒有掛在網上。
有月亮的晚上,浮遊動物的光會在月光下失色,因此,很多魚沒看見那網,一頭撞了上去。置網的漁人知道這情況,因此,總在皎潔的月光下收網。那網是兩周前放置的,當時月剛由盈轉虧。那幾天,兩個漁人駕駛柴油漁船,常來照管。後來有一夜,海上風狂雨驟,自此不曾再見漁船的蹤影,原來是在一英裏外的沙洲上觸礁了。海流帶來一片撞碎的帆桅,杵在網上。
浮木掩體
被放任自主的刺網,夜複一夜地捕魚。隻要有月光,便會有魚上網。狗鯊發現了,蜂擁而上,爭搶魚吃,把網拉扯出好多大洞。月光黯淡了,“浮遊燈”便明亮起來,魚也不再上網了。
一天清晨,鯖魚隊向東遊去,史康波看見在它上方有一個長條黑影,是一根浮木在順水漂流;又有幾條小魚在黑影邊緣移動,銀色的鱗片閃閃發光。它遊上去,看看是怎麽一回事。浮木是從一艘貨輪上掉下來的,貨輪載著一船木材,由新斯科舍往南開,在鱈魚角外海遭遇強勁的東北風,撞上淺洲而翻覆,木材大都順風漂至岸邊,也有的漂到外海,落入洋流之手,順時針繞漁場打轉,成為空曠大海上唯一的一種掩體。這圓木喚起了史康波對漁船碼頭的記憶,想到港灣中下了錨的船曾經給予它安全的庇護,讓它免遭沙鷗、烏賊以及其他凶猛大魚的攻擊。
它和那群小魚一同在原木周遭嬉戲,一時之間渾然不顧鯖魚隊伍的行動。
不一會兒,五六隻南遷的燕鷗飛來,翅膀急拍,尖爪緊扣,在原木上站定——原木上已然長滿苔藻,打滑了。這是燕鷗前一天離開北方的一片沙灘以來,第一次有機會歇腳。它們不敢在海上駐足,因為燕鷗,雖然靠海為生,畢竟不是海的子民。海,在它們眼中是奇怪的東西,它們為了捕魚,常常不得不鼓足勇氣,拚死與海做短暫接觸,可是它們決不願意在海上將息自己疲憊的身體。
移動的波峰滑過原木前端的底部,把它輕輕抬起,又很快移走,任它滑落波穀。它就這樣在海上翻滾挪移,七條小魚緊跟在它身下,燕鷗搭乘其上,像船上的水手。在大海中央休息,舒舒服服地任原木攜帶運送,燕鷗已經整理起自己的羽毛來了。它們伸展雙翼,高舉過頭,放鬆倦怠的肌肉,有幾隻竟睡著了。
搶奪死烏賊
一小群海燕來到原木近旁的海麵,姿態優美地貼著海飛。它們的聲音極細極柔,總像在輕喚它們自己的名字:“匹特樂!匹特樂!(海燕英文名petrel)”。這些海燕來察看一小團浮遊生物,原來它們在吃一隻烏賊漂浮的屍體。海燕剛聚攏,那隻大剪水鸌就從半英裏外唰地飛來,高叫著衝進海鳥群。它興奮的叫聲引來了幾十隻它的同類,它們紛紛趕到現場。片刻前仿佛還空無一鳥的海與天,剎時間擠滿了它們的身影。剪水鸌砰然入水,翅膀拍擊水麵,嚇走了海燕和其他較小的鳥。第一隻剪水鸌已叼住烏賊,尖叫著禁止同伴接近。烏賊太大,不能整個吞下,但這剪水鸌硬要往下吞,就像一旦鬆口便不複擁有。
忽然一聲尖銳的鳴叫自風中傳來,一隻棕黑色的鳥咻地鑽過剪水鸌群,是獵鷗。它掃過緊叼住烏賊的那隻鳥,滑向天空,又盤旋下降,騎在那隻鳥身上。剪水鸌鑽進水中,拍打翅膀,又衝入空中,一邊努力擺脫獵鷗,一邊用力吞咽烏賊。
突然那隻烏賊掉落,還未入水便被獵鷗攔下。這海盜鳥一口吞下贓物,迤迤然越水而去,留下所有的剪水鸌又氣又惱地在那裏亂轉。
濃霧籠罩海麵
黃昏之前,濃霧像厚毯似的覆蓋著海麵,厚度恰如剪水鸌慣常巡弋的飛行高度。本來一片碧綠的海麵,於是蒼白成既不溫暖也無色彩可言的灰蒙。太陽不見了,海下的小動物循例升上來,也帶來了以它們為食的烏賊和魚類。
濃霧散後,是一整個星期的風雨。鯖魚躲開海麵的波濤,安居在較深的海中。這深度比它們平常的遊憩範圍要深,但仍屬於海水的上層,因為它們正好通過大陸架外麵的深陷盆地。一星期的風雨將盡時,它們遊到了盆地的外緣,看到峰峰相連的海底山脈,一路延伸到大西洋深處。
秋之風暴消退了,太陽又露麵了。鯖魚脫離幽深之海,回到水麵覓食。它們通過海下山脈的高脊,海水在那裏激烈衝擊,雖未碎裂卻翻滾攪動。這樣的震動讓幼鯖很不舒服,它們遂翻身向下,往深處尋求安寧。
幼鯖沿著一麵黑暗的峭壁遊動,峭壁下是億萬年前就形成的深溝。在這海下山穀的兩壁之間,是一汪碧色的水。陽光穿透澄澈的水,山穀西壁便出現深藍的暗影。陽光所至,有一片亮綠的海帶林長在棚架似的突岩上。下方光線昏暗處,則有一塊尖銳的岩石寶塔般伸出,顏色特別鮮明。
一條海鰻就住在突岩上。這突岩與峭壁上一道裂縫相參差,遇到難纏的敵人時,海鰻便躲進裂縫。一條藍鯊偶然來穀中漫遊,會跑到突岩上攻擊那身體肥厚的鰻。還有一隻鼠海豚,它也會沿著峭壁搜尋獵物,每一塊突岩它都探頭瞧瞧,每一道裂縫也都鑽進去看看。不過這些敵人都沒能捕獲這鰻。
岩穴中的大妖怪
鰻的小眼睛看到鯖魚身體的閃光,它們遊近這突岩了。它用強大的尾巴扣住穴壁,肥大的身軀往凹處縮了縮。鯖魚隊來到穴口,史康波往峭壁遊去,察看聚在一小塊突岩上的一團端足類。那鰻的尾巴立刻放開穴壁,伸直身體,衝向洞外。這大妖怪一現身,鯖魚隊就嚇得立馬加速逃離,但專心察看端足類的史康波沒注意到。等它發現,大鰻已到眼前。
兩條魚沿著峭壁你追我趕——鯖細長,在陽光下發出虹光;鰻身長一米多,土褐色的身軀像消防水管。小動物看見大鰻來到,全趕緊躲到水草間或鑽進小洞裏。史康波在岩壁間竄上竄下,最後鑽進一片水草密生的突岩,可把躺在水草上方曬太陽的兩條青鱸嚇了一大跳——它們也趕緊躲進水草叢去了。
史康波靜躺著不動,鰓蓋急促地開合。後來它聞到順岩壁而來的水流帶來大鰻的氣味。大鰻正緩緩沿著峭壁走,探嗅每一道縫隙,看有沒有小魚躲藏其中。史康波受不了這氣味,轉身又出了藏身處,往上攀升。大鰻瞥見它的身影一閃,轉身蓄勢待追,但已落後二十英尺遠。鰻通常不去空曠無隱的海域,它是屬於岩隙、屬於黑暗、屬於海中巨穴的動物,它行動遲緩,舉棋不定。就在此刻,它凹陷的小眼睛看見十幾條灰色的魚飄了過來,它本能地轉身逃往身後不遠處岩縫間的庇護所。那是一隊狗鯊,迅速攲身而來。這種小型鯊凶惡又嗜血,它們把大鰻團團圍住,瞬間就把它撕成無數碎片。
其後兩天,狗鯊不斷成群蝟集於這片海域,捕食鯖魚、鯡魚、青鱈、油鯡、岩鱈、黑線鱈、單鰭鱈等,見到什麽就捕殺什麽。史康波所在的隊伍,在第二天便不堪其擾,遠下西與南,在許多海底山脈與幽穀間漫遊,被鯊魚**的那片海域便被它們忘懷了。
星星點點的海域
那夜,鯖魚通過一片布滿星光的水域。光來自一種一英寸長的蝦,它們的眼下有一對光點,下腹及尾部左右各有一排,因此,蝦在遊泳時展開尾巴,便像有後照燈,照見身後與身下的水域。這麽一來,它們就比較看得清楚小端足類、小蝦、小螺以及單細胞的植物與動物吧。它們捕獲獵物,總是用帶刺毛的前肢抓住,尾巴打水遊去。鯖魚跟隨蝦尾之光,輕易便能找到豐富的食物。
黎明時,第一線天光便衝淡海的黑暗,海上小燈一盞一盞地滅了。鯖魚遊向旭日,很快就發現附近有大群海蝴蝶。清晨的陽光水平射來,海蝴蝶如雲如霧,躺成一片,遮蔽了鯖魚的視線。可是太陽自海平麵升起一小時後,光芒斜射入海,水中便盡是炫目的光點,海蝴蝶的身體透明纖美如最精致的水晶玻璃。
那天早晨,鯖魚遊了好幾英裏,才脫離那片懸浮的沙洲似的海蝴蝶。途中,它們不時見到鯨魚張開大口,劃過這支軟體動物組成的隊伍。鯖不是鯨魚追獵的對象,它們隻需避開那龐大的深色身軀而行。可是海蝴蝶被鯨魚吃了幾百萬隻不止,卻渾不知這巨獸在捕食它們。它們永不饜足,在海上安安心心地進食,直到那巨嘴將它們吞下、隨水衝入魚腹,它們才知這恐怖獵手的存在。在海蝴蝶身下遊走,史康波看見一條非常大的魚在它之下,可以感覺那魚身後水流的波動。但它來似青煙去無蹤,史康波不一會兒便忘了它,眼前又隻有鯖魚隊和海蝴蝶透明的小身影了。又過了一會兒,它感覺身下幾英尋處水波翻攪,遊在下方的鯖魚都急忙往上跑——十幾隻大金槍魚攻擊鯖隊,它們先潛入鯖魚下方,逼它們浮上表麵。
鯖魚隊伍大亂,金槍魚在中間穿梭追逐,鯖魚更加慌亂,前後左右都無路可逃,下方也有金槍魚守著。史康波和它的同伴不顧一切地往上鑽,鑽出海蝴蝶群。它感覺到一條大魚跟在自己後麵攀爬,速度比它快。它感覺到那五百磅重的金槍魚噬咬它的側腹。它衝到水麵了,金槍魚仍在窮追。它躍入空中,落返入海,又跳,再跳。空中有鳥用喙啄它,是沙鷗,聽到破水而出的聲音便知金槍魚在獵食,急忙趕來從空中夾擊。它們的尖叫聲與魚兒落水的聲響相互呼應。
史康波躍出水麵的距離越來越短,也越來越費力,落水的時候,它筋疲力盡地重重摔下。有兩次它險些落入金槍魚之口,好多次它眼見同伴被敵人吞吃。
剃刀似的高鰭
但鯖魚和金槍魚都沒有看見一麵高大的黑鰭自東方靠近。在這第一麵鰭的東南方約一百碼[100]處,又有兩麵剃刀似的鰭,每一麵都有一個成年男人高,正快速地劃過海麵。三頭虎鯨[101]被血腥味吸引,越海而來。
史康波忽然發現海裏滿是更嚇人的東西。它更加驚慌而用力地擺動尾巴。三頭二十英尺長的鯨魚正對最大的一條金槍魚發動攻擊,如群狼般撲向它。史康波趁機逃走,留那大魚枉然地掙紮求脫。眨眼間,它周遭的水中再無金槍魚追殺鯖魚,因為除了遭圍攻的那條以外,所有的金槍魚一見虎鯨便逃得無蹤了。史康波沉入深海,大海恢複了平靜與碧綠,它也回歸覓食的幼鯖隊,又看到了四周海蝴蝶透明如水晶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