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曳網
那晚海上磷光特別燦爛,許多魚都在海麵進食。十一月的寒意催促它們加快行動。一隊一隊的魚兒破浪而行,衝撞著數以百萬計會發光的浮遊動物,使得它們發出冷光。這無月的夜晚遂被一團一團的閃光打破了黑暗。閃光飄忽不定,時而光輝耀眼,時而黯然消逝。
史康波與五六十條幼鯖一起漫遊,看見前方的黑暗中閃爍著銀光,是一大隊成鯖正在吃蝦,蝦則在追逐端足類。幾千條鯖魚緩緩隨潮浮移,它們所到之處都籠罩著一片朦朧的光,因為它們一搖鰭一擺尾,都會撞擊那會發光的小動物。幼鯖遊過去,很快便與成鯖混為一群了。這麽大的一支鯖魚隊伍,史康波以前還沒見過。現在它四麵八方全圍著魚——在它上方的水中一層又一層,在它下方的水中也是一層又一層;前後,左右,全是魚。
通常,叫作“大頭釘”、長八英寸到十英寸、當年生的鯖魚,會另組隊伍,不與成鯖攪和,因為幼鯖遊的速度比較慢。可是現在,就連成鯖中的大者——六到八歲的重量級鯖,為了吃那大片浮遊動物,也不會遊得太快,大頭釘很容易跟上。大鯖魚和小鯖魚便合成一隊了。
看到這麽多魚在水中移動,看到大鯖如何飛躥、扭身、在黑暗中旋轉,看它們的身體因其他生物的光而發亮,幼鯖心中又緊張又興奮。它們專心進食,大鯖、小鯖起先都沒注意到頭頂上一道亮光劃過,像一條巨魚遊過水麵留下的痕跡。
歇息在海上的鳥,聽見一種駑鈍的律動打破夜的沉寂。睡得比較沉的,驚醒時隻匆匆逃過巡船的衝撞。不論是暴風鸌的驚呼還是剪水鸌的擊翅,都沒能提醒水下的魚。
黑暗中的生命微光
“鯖魚!”桅頂的瞭望員高呼。
引擎的駑鈍聲消匿,僅餘依稀可聞的心跳聲。十幾個人倚向捕鯖網的繩頭,往黑暗中窺探。網上沒有附燈,怕嚇走魚。黑沉一片,是那種厚軟如天鵝絨的黑,黑得分不清水與天。
但且慢!左舷前方的水麵上是不是有光一閃?如果有,現在也消失在黑暗中了。大海又恢複無以複加的黑暗,斷然否定任何生命的存在。可是它又來了,像微風中初著的火焰,像用手嗬護的一根點燃的火柴,它燃成明亮的光點,散入周遭的黑暗;它移動,像模糊微淡的雲,飄過海麵。
“鯖魚!”船長注視了幾分鍾才回應,“聽!”
起初沒有聲音,隻有水波輕拍船舷。一隻海鳥,自黑暗中飛出,撞及桅杆,驚叫一聲跌向甲板,又鼓翼飛走了。
周圍再度沉寂。
之後傳來微弱但不會錯認的喋喋聲,像暴雨打在海上——是鯖魚的聲音,大隊鯖魚在海麵進食的聲音。
船長下令撒網。他親自爬上桅頂指揮行動。船員各就各位:十人登上綁在右舷桁木上的撒網小艇,兩人登上拖在撒網小艇後麵的平底漁舫。引擎的篤篤聲響起,漁船拖著撒網小艇,開始圍著閃光的海域繞大圈。這麽做是要讓魚受到驚嚇,把它們趕進圈子。船與艇繞魚群三圈,一圈比一圈小。水中的光輝漸盛,發光的區域集中了。
繞了三圈後,坐在小艇尾部的漁人拋繩頭給漁舫上的人。繩頭連接漁網,全長一千二百英尺,盤落在撒網艇的底部。網是幹的,這晚還沒下水捕過魚。漁舫脫離撒網艇,舫上的漁人扳槳後退,漁船則拖著小艇往前開。小艇與漁舫之間的距離拉大,漁網次第落水。一根附有浮標的綱繩,橫伸在艇與舫間;鋼繩下,網如簾幕,懸垂而入一百英尺深的海中——下端附有鉛塊,所以直落不浮。從浮標的位置可清楚看出,鋼繩由弧形漸成半圓形,再收成一個完整的圓,把四百英尺方圓內的鯖魚都收進網了。
捕鯖船
鯖魚緊張不安。隊伍外緣的鯖感覺到有沉重的東西在移動,好像有大海怪就在它們左邊。它們感覺到這東西經過時帶動的海波;有的鯖還看到上方有長橢圓形的銀色東西在移動,那銀色東西旁邊還有兩個小的,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看起來有點兒像一頭母鯨身邊跟著兩頭仔鯨。本在隊伍邊緣吃食的鯖嚇得往中間跑,於是整群鯖開始打旋兒,大家都怕那發光的怪獸。在幾千條鯖一起亂鑽的**中,船行的波浪反而不大,沒有被它們察覺。
那海怪開始繞著鯖魚轉時,身邊隻跟著一個小的。另外一個漂浮在鯖魚群上方,好像在用長鰭或鰭狀肢之類的東西拍打著水。撒網艇跟在大船旁邊,網自艇後入水,浮遊生物立刻聚攏過來,那薄紗般搖擺的簾幕便沾上點點光芒,讓人弄不清它究竟是什麽。但魚總怕網牆。鋼繩的圓弧一點兒一點兒地收緊,變成大圓圈時,鯖魚先是擠得更緊密,大家都盡量遠離網。
史康波在魚群中間,感覺其他魚離它越來越近,它們身體上的虹光令它目眩。它不知有網,因為沒看到浮遊生物在上麵閃光,也沒有拿口鼻或側腹碰觸到鋼繩。可是不安像電流,在魚間傳遞。邊緣的魚一碰到網便彈跳起來,轉身逃開,衝入隊伍中,鯖魚群陷入一陣慌亂。
定有逃生之路
撒網艇上有個漁人,出海才兩年,入行之初的心情他記憶猶新——或許永難忘懷。那是一種好奇,無窮無盡的好奇,想知道水底下究竟有些什麽東西。有時候他在甲板上或冰櫃裏看見魚,會想:鯖魚眼中的世界是怎樣的?鯖魚看見的東西,一定是他永遠不得見的;鯖魚去到的地方,一定是他永遠去不了的。他很少把這些想法說出來,可是他總覺得,這種終生在海中度過,艱險逃過各種冷酷敵人之手的東西,不該到頭來死於捕鯖船的甲板上。他看著它們困在網中的黏滑身體,想著它們在目不能視的昏暗深海中明知敵人就在附近遊走的情景。但他畢竟是個漁人,少有時間思索這些問題。
這晚,他撒網入水,注視著濺起的水花,他想到在水下聚集的幾千條魚。他看不見它們,就算是在表層的魚,看起來也隻像黑暗中的閃光,像煙火,消失在倒轉的空中。他想得癡迷了。他的心靈之眼看見鯖魚撲上網,又跳開了。他想,從水中巨大的光束看來,這一定是條很大的鯖吧。這時候,一團熔鐵似的磷光越聚越緊,他知道鯖魚碰撞上網和彈跳縱回的動作一定在網的每一處重複發生,因為現在網口的兩端已合攏:撒網艇趕過漁舫前麵,漁網合圍了。他幫著拉網,把那三百磅重的鑲鉛邊線固定在拉繩上,垂下邊線,網便圍緊了。漁人開始拖拉鋼繩。他想著下麵的鯖魚,陷在網中是因為它們不知道可以自網底溜走;他想著那邊線垂呀垂,直垂到海裏;他想著這鋼繩拉得越緊,圈就越小,網底的圈也在縮小,可是一定還有鯖魚的逃生之路。
網中的彗星
鯖魚很緊張,他看得出。上層水中的鱗光像無數一閃即逝的彗星,整個團塊則東閃西滅,此亮彼暗。他聯想到熔鐵爐似的天空中飛濺出來的星光。他好像可以看到邊線在拉扯下一路撞擊網圈,鬆弛的鋼繩被拉緊後,魚兒在水中亂跳——它們還是有路可逃的。他可以想象大鯖魚發起狂來。這隊魚太多了,不好收拾;可是做船長的總是不願意自中間把魚群一分為二,因為那樣一來它們就一定鑽進深海,不出來了。大鯖魚一定會偵測出情況,往下直鑽,把整隊魚都帶進海底。他轉過頭去不看水,用手摸撒網艇底部的一堆濕繩子,想憑感覺知道——因為看不到——堆在那裏的繩子有多少,估算還要拉上多少繩子,這網才算收緊了。他手肘邊的那人大叫一聲,他回頭去看水裏。網裏的熒光暗下來了,閃閃爍爍,成灰,成黑暗。魚兒果真偵測出來了。
他斜倚船舷,凝視黑沉的水,看那熒光消退,想象著他看不見的景象——幾千條鯖爭先恐後往海下回旋而脫逃的景象。他忽然希望自己能在那兒——一百英尺深的水下,網底鉛繩之旁,看魚群以最快的速度紛紛閃過如流星雨,多麽壯觀呀!直到後來,他們花了好長時間,把那一千二百英尺的濕網收好,重新卷落在艇底,好幾個小時的辛苦白費了,他才明白,鯖魚找到生路對他所造成的影響。
再下一次網
穿過網底,一陣狂奔之後,鯖魚四散入海。等到夜色將盡,嚐過網圈恐怖滋味的魚兒還不敢聚在一塊兒進食。
天將破曉,夜間在此設網的漁船大都向西而去,消失在黑暗中,隻有一艘留下。這艘船前一夜運氣不佳,下網六次,五次都讓魚兒跑了。東方轉為灰色,黑水閃著銀光時,海上隻有這孤零零的一條船在移動。船上的漁人想再下一次網——等夜間嚇跑的鯖魚在黎明時重新自海底現身。
東方一點兒一點兒地變亮,高高的桅杆和船艙首先被辨出,接著天光灑過跟在後麵的撒網艇船舷,可是那堆漁網就看不清了:黑得和海水一樣。海水,隻有波峰閃亮,波穀還是黑沉沉的。
兩隻三趾鷗自昏暗中飛出,停在桅杆上,等著漁人捕到魚,丟掉他們不要的。
西南方四分之一英裏處的水中,出現了一個形狀不規則的暗影,是鯖魚隊,往東緩慢移動。
漁船立刻改變航向,攔在魚群前方,快速下了網。船員動作迅速,下網、拉繩、收網,一步一步把魚趕向網線最結實的中央部位。漁船靠近小艇,船員盡快收繩。
艇邊水中浮著網袋。網圈裏有幾千磅的鯖魚。其中大部分都很大,但也有一百多條一歲的“大頭釘”,是新近才自新英格蘭某個港灣來到大海上的。其中一條,就是史康波。
大網裏的魚被漁人用網袋撈起,拖上了船。收緊的網袋像湯勺,一塊長木板是它的長柄。拉上滑輪車,沿木板拉上船,把魚倒在甲板上。幾十條柔軟卻強壯的鯖魚就在甲板上拍打著身體,它們細致的鱗片發出彩虹般的光,散入天空。
狗鯊搶魚
大網裏的魚好像不大對勁。它們為什麽像被沸水燙了屁股一樣由下往上跳?被困在大網中的魚通常會用力扯網,想把網往下扯好逃走。可是這些魚好像水裏有什麽東西嚇著了它們,有什麽東西讓它們害怕——比這漁網還讓它們害怕。網外的水中一陣劇烈**,一麵三角形的小鰭和一條長尾劃破水麵。霎時間網內網外出現了幾十麵鰭。一條四英尺長的狗鯊,大嘴從鼻尖直裂開來,正衝過浮標線,在鯖魚間左砍右噬。
整群狗鯊都進了網圈,窮凶極惡地追捕網內的鯖魚。它們利刃般的牙齒切割粗網線如剪棉紗,網被撕扯出一個個大洞。一方窮追亂打,一方盲目亡命,浮標線以內成為生死存亡的沸騰漩渦,漩渦裏閃著綠色和銀色的光,是縱躍的魚身和尖利的牙齒。
忽然漩渦止息。**與混亂來得急,去得也快。鯖魚穿過網上大洞,疾如箭矢,消失在大海中。
在墨綠中穿梭
逃出曳網也逃出狗鯊之吻的鯖魚中,有年滿一歲的史康波。那天傍晚,它跟隨前輩、遵照本能的指引,往大洋遊出許多英裏,遠離漁人經常設置刺網和曳網的海域。它在海的深處遊走,且忘記夏天白亮的海水,循著陌生的海道,在一片墨綠中穿梭。它總是往西、往南走。它要去一個從沒去過的地方——弗吉尼亞岬角外海,大陸架邊緣深邃而寧靜的海域。它會趕在隆冬降臨以前抵達那片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