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溯河歸海 第十三章 奔流入海
山腳下有個池塘。山梣、山胡桃、栗櫟,還有鐵杉,各種樹木盤根錯節,樹根深深地紮在一層腐殖土裏,像海綿一樣吸滿了雨水。池塘的源頭是兩條小溪,從西麵高地上匯集了雨水,流下來。香蒲、芒草、燈芯草、梭魚草,全在池邊軟泥裏生了根;山腳下、淺水中,也都鋪滿了它們。池的東岸濕地上長了一排柳樹,那裏也是池塘水滿時的溢洪道,野草循線一路長到海邊。
池麵平靜無波。可是銀色小鰷魚的口鼻常常撐開水天之間的那一層韌膜,水麵於是泛起層層漣漪。這層水膜也會被住在芒草和燈芯草間的小水蟲匆忙的腳步點破。這片池塘有名字,叫“麻鳽[102]池”,原因是每年春天都會有幾隻這種害羞的鷺鳥來岸邊的芒草叢中築巢。它們那奇異的、仿若唧筒打氣的叫聲,飄**在香蒲叢裏,隱匿在斑駁的草影、樹影間,有人聽到了,以為那是不可得見的池塘精靈的聲音。
從麻鳽池至海裏,魚兒總共要遊兩百英裏:頭三十英裏是一條狹窄的山澗,其後七十英裏是緩緩爬過沿海平原的河流,再來,要穿過長達一百英裏的淺灣鹹水區。這鹹水淺灣本是一條河的河口,幾百萬年前海水入侵,河口淹沒致此。
春天一到,便有許多小動物不辭兩百英裏的跋涉,從海邊沿著雜草遍生的溢洪道,一路溯進池塘來。這些小東西長得很怪,像一根根細細的玻璃棒,長不逾人手指頭。是幼鰻,生於深海,到了池塘,有的繼續攀高到山澗去,有的則留下來,吃小蝦、水甲蟲,抓青蛙、小魚,慢慢長大。
秋水淙淙
春去秋來,一年將盡。從上弦月到月半圓,雨一直落,溪澗水流淙淙。池塘的兩條源頭溪水都深且急,推擠著河**的石頭奔來。奔入的水掃過如林的草叢,回旋著流經螯蝦的洞穴,爬上岸邊的柳樹幹六英寸高的地方。池塘被深深地攪動了。
日落時起了風。起初是溫和的微風,撫摸著池塘的表麵,使其光滑平整。到了子夜,風大了,燈芯草狂搖亂擺,在池麵刨開一道道深溝;幹枯的草籽被風刮散,唰唰作響。風自山上呼號而下,吹過橡樹、山毛櫸、山胡桃和鬆樹的林子。它向東吹,向兩百英裏外的大海吹。
鰻鱺安桂臘[103]埋首水中,隨著奔進溢洪道的池水而行。憑著敏銳的味覺,它嚐出水中特異的氣味——是秋葉的苦澀,是林中苔蘚、地衣、根係腐殖質的味道。含著這種氣味的水,匆忙流過鰻鱺身邊,往大海去。
安桂臘十年前來到麻鳽池時,是長如手指長的幼鰻。此後每一個春、夏、秋、冬,它都在池中度過:白天躲在水草根部,夜間在水中潛行——因為它像所有的鰻鱺一樣,喜歡黑暗。山腳下泥濘地裏蜂窩似的螯蝦洞,它沒有一個不知道。
它在睡蓮擺動的長莖之間穿梭,知道青蛙總愛坐在厚厚的蓮葉上。春天,池水自北岸溢出,它知道上哪兒去找攀在草葉上吹泡泡的初生小蛙。
它知道水鼠在哪處池岸尖叫、嬉戲,知道它們有時會彼此推攘著撲通落水——潛藏的鰻便輕易抓它們入口。它知道塘底有厚厚的軟泥,冬天可以把自己埋在裏麵,不虞冬寒——因為它和所有的鰻鱺一樣,喜歡溫暖。
安桂臘的焦躁
又是秋天。寒冷的雨水自山脊流下,把池水衝涼了。鰻鱺安桂臘心中滋長出一股莫名的焦躁,成年以來首次忘記饑餓,取而代之的是未曾有過的另一種饑渴。它想要去一個溫暖黑暗的地方——比麻鳽池最黑暗的夜晚還要黑暗。那地方它以前去過,是在它生命的初始階段,在它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它不知道通往那地方的道路就在池塘出口那裏,它不知道十年前它就是從那裏爬進來的。可是那晚,當風和雨搓揉著池麵時,安桂臘便不由自主地被流水攜往出口,隨水溢出池塘,流向大海。山頭上農場裏的公雞高啼起來,向新的一天的第三個小時致敬時,安桂臘已溜入溢洪道,下到小溪中。
雖是漲水期,山溪水仍淺。這是一條年輕的溪澗,水聲琤琮,盡是水擊石頭和石頭互擊的聲音。安桂臘順流而下,靠偵測水流壓力的變換察探路線。它是屬於夜與黑的動物,幽暗的水徑既不會對它造成誤導,也不會讓它感到恐懼。流出五英裏,溪澗陡落一百英尺,掉在散布圓石的崎嶇河**。跌落前的最後一段路程,是穿行在兩山之間,循著多年前另一條較大溪流的舊道。山上茂密地覆蓋著橡樹、山毛櫸和山胡桃,小溪就從它們交錯的枝丫下流過。
破曉時,安桂臘來到一片清淺的溪灘,溪水嘈嘈,自大小石塊上奔過。水流自此突然加速,直直湧向十英尺外瀑布的邊緣,順著岩壁落入底下的池盆。激流攜帶安桂臘狂奔而下,底池深、靜且冷,多少世紀的瀑布之水把岩石鑿成圓形大洞。深色苔蘚長在池邊,輪藻[104]植根於池底淤泥,吸收石頭裏的石灰質,造就它們圓而脆的莖。脫離了亮且淺的溪水,安桂臘藏身池中輪藻間,尋找躲避光線和遮陽的避難所。
池中鰻
入池不到一小時,又有一條鰻鱺自懸崖落下,來腐葉深處尋求黑暗。這鰻鱺本住在山中高處,自山上一路隨淺溪擦過石床,弄得它身上傷痕累累。這新來的鰻鱺在淡水裏多待了兩年,所以長得比安桂臘大又壯。
其實安桂臘在麻鳽池裏已經是最大的,比其他鰻鱺至少大一歲。但它一看到這條新來的鰻鱺,便鑽進輪藻下麵。這一鑽,震動了硬脆的藻莖,驚擾了攀附莖上的三隻劃蝽[105]。劃蝽用排列著剛毛的節肢抓緊藻莖,正在啃食附在莖上的鼓藻[106]和矽藻。它們身上閃閃發光,仿佛披了一件花外套——剛剛鑽破水膜帶下來的一層空氣。被鰻一嚇,它們便像氣泡一樣浮上水麵,因為這小蟲比水還輕。
一隻身體像樹枝斷片、下麵撐著六根節肢的昆蟲,爬過漂浮在水上的樹葉,在水麵上滑行,好像走在堅韌的絲緞上似的。它的腳把水膜壓出六個凹洞,可並沒戳破它——身體真輕。這蟲的名字叫“絲黽”[107],英文名marsh treader是“沼澤探測者”的意思,因為它常住在沼澤水蘚的深處。這絲黽正在覓食,靜待蜉蝣或小甲殼之類的東西自塘底浮上水麵。一隻劃蝽突然自絲黽腳下衝破水膜現身,那斷枝樣的小蟲立刻拿它短劍似的尖利口器戳出,把劃蝽的小身體吸幹了。
安桂臘察覺那陌生的鰻鱺鑽進塘底腐葉堆成的厚墊裏,它便退到瀑布後麵的暗處。在它上方,陡峭的岩壁因覆滿苔蘚的軟葉而呈綠色。這苔蘚,隻要葉片不浸在流水中,而又常受瀑布水花滋潤,便能生長。春天,搖蚊來這裏產卵,把卵產在濕岩上薄薄的白蘚縫中。等卵孵化,這長了透明翅膀的昆蟲便會在秋天成群出現,而眼睛明亮的小鳥便站在池上方的樹枝上,注視著它們,張大嘴衝進搖蚊堆中。現在搖蚊已走,其他的小東西則還住在吸滿了水的綠色苔蘚裏。它們是蜜蜂、水虻[108]、大蚊[109]的幼蟲,身體都很光滑,沒有小鉤、小爪可以抓扣,也沒有扁平的身軀,不能在瀑布上的急流或底池溢出的溪水中漂浮生活。它們雖住在距瀑布僅幾英寸之地,卻全然不知急流的危險;在它們平靜的世界裏,水是從苔蘚綠林的頂端緩緩滲透下來的。
落葉紛飛
連下了兩周的雨,樹葉開始紛紛落下。一整天,從林頂到地麵,葉落不已。落葉雖紛飛但靜悄悄的,碰觸地麵的摩擦聲不會比鼠或鼴路過的腳步聲更響。
一整天,不斷有寬翼的鷹單飛越過山脊往南去。飛翔時,它們展開的雙翼幾乎不須扇動,因為西風撞及山壁,氣流上升,它們是乘風飛翔,不費力氣。這些鷹是加拿大來的秋季移民,沿阿巴拉契亞山而行,好借氣流之助,節省自己的精力。黃昏時,貓頭鷹開始在林中嘯鳴。安桂臘趁夜離開池塘,獨自往下遊去。不久,溪水便流經起伏的農田,一夜中,它兩次墜落灌溉用的小水壩裏。那水壩,在稀薄的月光下看起來是白色的。下到第二座壩,激流衝過高茂的草地,安桂臘在壩堤的掩護下暫時歇一歇。剛才在壩上,湍急的水流擊打水壩斜坡,嘶嘶作響,嚇到了它。剛喘了一口氣,那在瀑布水塘中與它同棲的另一條鰻鱺,也下了壩,順流從它身邊劃過去了。安桂臘緊跟其後,任水流帶它在淺水區顛簸、深水區滑行。好多次,它感覺有其他深色身軀在近旁移動,是其他的鰻鱺,來自高地的各個支流,和安桂臘一樣,把長條形身軀投擲於激流之中,讓水流加速它們的行動。這些移民全是帶卵的鰻鱺,因為在鰻鱺族中,隻有雌性遠溯淡水溪澗,雄鰻通常就在江河入口成長。
那晚的溪流裏,幾乎隻有鰻鱺在遊動。有一次流經山毛櫸叢,溪水來了個急轉彎,衝刷出一張比較深的河床,安桂臘遊到此處,幾隻青蛙正好從軟泥岸上急縱入溪。岸邊有一棵倒下的樹,青蛙本來藏身樹幹底部,半浸在水中,一隻披著毛皮的動物走近,嚇得它們一躍入水。毛皮動物在軟泥裏留下的腳印很像人的腳印,朦朧的月光下,看得見它戴著黑色眼罩的臉和有黑圈的尾巴。那是一隻浣熊,住在附近一棵山毛櫸高高的樹洞裏,常常捕食溪中的青蛙和螯蝦。因它的光臨而響起陣陣水聲,它理也不理,它很清楚那些蠢青蛙藏身何處。它直直地走向那棵倒下的樹,一屁股坐在樹幹上。它用後腳爪和左前爪緊抓住樹幹,右前爪則浸入水中,盡力往下伸,指頭在樹幹下的腐葉和爛泥間探索。青蛙們極力往溪底雜物的深處鑽,但浣熊耐心地摸索每一個洞穴和縫隙,撥開樹葉,戳刺泥漿。它摸到一個結實的小身體了,那青蛙要逃,浣熊緊捏住它,拎到樹幹上,殺了它,浸入溪中仔細清洗,這才吃下。快吃完時,又有三副黑眼罩在溪邊一小片月光下出現,是這浣熊的妻子和它們的兩個孩子,從樹上下來趁夜捕食。
浣熊的夜獵
由於習慣,安桂臘好奇地把口鼻伸進樹幹下的腐葉間刺探,蛙們受到了驚嚇。但它對青蛙已無興趣,遠離池塘的它忘了饑餓,一股更強烈的本能驅使它隨溪下行。安桂臘滑進中央水流,隨水掃過樹幹尾而去,這時候,兩隻小浣熊和它們的媽媽正走上樹幹,四張戴了黑眼罩的臉往水裏覷瞄,準備獵捕青蛙。
天亮了,溪水加闊也加深,不再琤琤琮琮,水麵映出一片樹林的影子。有洋桐槭、橡樹和山茱萸。穿林而過,溪水便攜帶了色澤鮮明的各種樹葉:豔紅而質脆的是橡樹葉,黃綠斑駁的是洋桐槭,暗紅有皮質的是山茱萸。西風瑟瑟,山茱萸掉光了葉子,猩紅的漿果卻掛在樹上。前一天有知更鳥群集枝頭啄食漿果,這天,知更鳥南去,椋鳥取而代之,亂糟糟地從一棵樹飛至另一棵,邊吃漿果邊互相嘰嘰喳喳。椋鳥已披上鮮豔的秋裝,每一根胸羽上都有點點白斑。
安桂臘來到一方淺池。十年前,一棵橡樹在秋季大雷雨中被連根拔起,橫倒在溪中,造就了這池子。安桂臘就是那年春天攀溪而上的,所以它並不知道這橡樹水壩和池塘的存在。十年過去了,橡樹幹邊集合了好多水草、淤泥、木棍、枯枝等雜物,把水流的縫隙都堵死了,於是池水積了兩英尺深。正逢滿月,鰻鱺躲在池中,不敢在皎白月色下的溪中前行,就像它們不敢在陽光下前行一樣。
池底淤泥中有許多洞穴,住著蠕蟲樣的八目鰻[110]幼魚。八目鰻其實不是鰻,而是魚,隻不過身上長的是軟骨而非硬骨。布滿尖牙的圓嘴永遠張著,因為它沒有下齶骨。這些未成年的八目鰻在此池中孵化,終年埋身底泥,眼盲,沒有牙齒。其中大些的,四歲的幼魚,身長約男人手指頭長度的兩倍,今秋剛剛長成成魚模樣,也剛剛有了眼睛,可以觀看周遭的水中世界。它們隨即和真鰻一樣,感受來自大海的召喚,跟著水流,下到鹹水區,去過一段海洋生活。到海裏,它們會寄生於鱈、鯖、鮭等魚身上,成熟後再回溪河,像它們的雙親一樣,在河中產卵、死亡。每天都有幾條八目幼鰻溜出這橡木水壩。一個陰沉的夜晚,下著雨,溪穀中彌漫著白霧,鰻鱺紛紛遊走了。
並入河的主流
第二天夜晚,鰻群來到一座遍生柳樹的小島,溪水在此一分為二,環抱著島。鰻鱺走靠南的水道,繞島而過。島邊有一大片泥灘。過了島,溪水就要並入河的主流。溪中本沒有島,多少個世紀以來,溪水在此放下攜帶的部分泥沙,草籽在此生根,水流和鳥兒帶來樹籽,柳樹芽從洪水衝來的斷枝餘樁上冒出來,島就這樣生成了。
鰻群進入主流時,天已微明,河水呈灰色。河道深十二英尺,許多支流挾秋雨注入後,水變混濁,因此,即使是白天,鰻也不像在清淺的溪流中那樣怕光。它們便不休息,兼程趕路。河中有許多鰻,從別的支流來。數量增多,鰻們興奮起來。越往後,休息的時間越少,它們狂熱地匆匆趕往下遊。
河麵開闊、河水加深之後,一股奇異的氣味進到水中。是輕微的苦味,而且每日每夜各有幾個小時苦味特別強烈,隨水進入鰻的口,通過鰻的鰓。與這苦味一塊兒來的,是一種不熟悉的水的律動——往下遊去的河水會定時遭到某種壓力,一陣強一陣弱,河水就一陣急一陣緩。
細長的竿棒間隔著出現在河中,露出水麵數英尺。竿與竿間是黑色的網,因藻類附生,已成黑色。鷗鳥常站在網上,等人來收網上的魚,好撿拾漁人不要或遺漏的。藤壺和小牡蠣覆蓋了網竿,因為這季節水中鹽分高,適合它們生長。
一些濱鳥站在河邊沙嘴上,或在休息,或在水邊捕食螺、小蝦、蠕蟲等食物。濱鳥本是海邊的動物,它們成群出現暗示著大海近了。
水中奇特的苦味越來越重,浪潮的律動也越來越強。一次退潮時,一夥小鰻——不超過兩英尺長——從向來居住的鹹水沼澤出來,與山溪來的移民鰻混在一起。這夥小鰻都是雄性,從未上溯河流,一向留居潮間鹹水區。
更換膚色遠赴大海
移居的鰻,外貌發生了驚人的變化:本來在河中呈橄欖黃的它們,現在黑得發亮,下腹則是銀色。這是準備遠赴大海旅行的成鰻才有的膚色。它們的身體結實,圓潤,儲存了好多脂肪,提供了它們出海遠行需要的能量。這些剛從河上來的鰻,已有很多口鼻開始變高、變窄,好像是嗅覺變敏銳的結果。它們的眼睛比原來大了一倍,可能是準備潛行深海之用。
河流到了出海口,變寬了。南側流經一座石灰質的高岩,岩內嵌藏著千萬枚古鯊魚的牙齒、鯨魚的脊柱以及軟體動物的殼。多少個世紀以前,第一批鰻自海中上溯溪河時,就死在了那裏。那些牙齒、骨骼和殼,是地球溫暖期,海水上升,淹沒海岸平原時的遺物。當時的海中生物遺下它們身體中堅硬的部分,沉落於海底軟泥中,在黑暗中埋了幾百萬年,等陸地再度升高,風暴日漸把它們衝出石灰岩,讓它們暴露在天光下,任憑日曬雨淋。
鰻們花了一個星期,下到河口。水越來越鹹,灣中水流別有韻律,既不似河,也不似海,是受河流入海的影響,也受三四十英尺以下灣底泥灘洞穴的影響。在峽灣裏,退卻的潮比上漲的潮有力,因為多條河流奔馳入海,阻礙了海水的壓力。
安桂臘終於來到灣口。與它同行的有幾千條鰻,像攜它們來此的水流一樣,來自方圓幾千英裏內的各個山嶺高原。每一條溪、每一條河,都和它們一樣投入灣中,融入海水。鰻們緊靠灣的東岸走,循深水道來到一片大鹽沼。鹽沼外,一直到大海,是廣闊的淺水帶,有綠色的沼澤水草一根根露出水麵。鰻們在鹽沼集合,等待適當的時機出海。
河居生涯告終
第二天夜晚,凜冽的西南風自海上吹來。潮水漲起時,風在後麵推波助瀾:推入灣中、推入沼澤。沼澤中的魚、鳥、蟹、蚌等,全嚐到了海水苦鹹的滋味。鰻鱺,躺在水下深處,細品這越來越濃重的氣味。風推海水,如牆湧入。那鹹味,是海的氣味。鰻鱺要出海了,出到深海,接受海給它們預備的一切。它們的河居生涯到此告終。
風的力量比月亮和太陽的更強。子夜前一小時,潮開始退,但鹽水仍不斷堆積入渚,形成厚厚的表層上湧水,與底層退向大海的水反向而行。
退潮後不久,鰻族的行動便展開了。其實,大海奇特的韻律,鰻鱺在初生之時便已知曉,隻是長久以來遠離大海的生活讓它們早已忘懷。起初它們猶猶豫豫地跟隨退潮,潮水帶領它們穿過兩個小島之間的入海口,鑽過一列采蛤船底下。采蛤船下了錨,要等天明才出海。到了天明,鰻鱺早已走遠。潮水帶領它們,經過標示海口水道的浮標,經過設在沙洲或岩礁上、帶有哨子和鈴鐺的浮標。潮水帶它們靠近較大那座島的下風海岸,那裏有一座燈塔,發出的強光射向海麵。
自島的沙嘴上傳來濱鳥的銳叫。濱鳥摸黑在退潮的沙灘上覓食,它們的叫聲與浪頭擊碎的聲音,就是陸地邊緣也是海洋邊緣的聲音。
鰻鱺奮力遊過碎浪線。碎浪翻起泡沬,在黑暗的海上反射出燈塔的光。一過了波濤滾滾的碎浪線,海立刻溫柔起來。鰻們越過淺沙,隨即沉入深水,那裏沒有狂風,也沒有巨浪。
整個退潮期間,鰻鱺陸續不斷,離開鹽沼,奔湧入海。那晚經過燈塔的鰻數以萬計,鹽沼中所有的鰻鱺那晚都走了。燈塔,是它們遠洋之旅的第一站。通過碎浪線出海之後,它們就消失在人類的視野以外,以後的事,人類幾乎是一無所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