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向海之風
第二天清晨,北風襲向海口,扯碎浪頭,每一股波浪都拖著濃霧一樣的水花。鯔魚在海口水道裏跳躍,風向的變化讓它們興奮。在河口淺灘和峽灣中的其他灘頭,魚兒也都感覺到突來的寒意由流動的空氣傳送給水。鯔魚開始尋找儲存了較多太陽熱量的深水,它們成群結隊,在峽灣各地集合,向水道移動。沿著水道至海口,那是通往大海的門檻。
風自北方,順河吹來。魚群在它之前,移向河口。風又越過峽灣,吹向海口,魚兒又趕在它之前,奔向大海。
隨潮出海
退潮時,潮水自深碧的海水中、水道的白沙底部攜走鯔魚。這強勁的水流,每天兩次向海、兩次向陸地衝刷,掃淨了水道中的所有生物。在它上層,水麵被割裂成千萬個鏡麵,反射出陽光的金黃。鯔魚一條又一條地躍出霞光萬道的水麵,像隨著輕快的旋律起舞。
隨潮出海,鯔魚須通過一個叫作鯡鷗灘的狹長沙嘴。那裏沿灘建了石堤,以防海水衝走鬆散的沙子。碧綠、肥大的海帶緊抓石塊生長,藤壺[48]和牡蠣更為石塊包上一層白皮。這防波堤一塊石頭的陰影處,有一對不懷好意的小眼睛,瞪著遊向大海的鯔魚——它們屬於一條住在石縫間的十五磅重的海鰻[49]。這身軀圓胖的海鰻,捕食遊經防波堤的魚兒為生;相中捕獵的對象,它便會從藏身的陰暗洞穴中飆射而出,以利齒攫獲對方。
在鯔魚群上方十餘英尺的水域,銀邊魚列隊而遊,每一條小小的身體都反射出一道日光。它們時時會成群突破魚的世界的天頂,齊齊躍出水麵,然後像雨點一樣紛紛落下,先在天與水之間那層隔膜上壓出一個個凹洞,然後刺穿。
潮水攜帶鯔魚,通過了峽灣內十餘個沙嘴,每個沙嘴上都有鷗群憩息。
在一塊貝殼岩上,兩隻沙鷗在忙著捕日光櫻蛤。日光櫻蛤半埋在濕沙裏,沙鷗一尋到它,便使勁敲擊那玻璃般透明、泛著淡黃色和淺紫色光暈的厚殼。沙鷗堅硬的尖喙終會鑿開蛤殼,吃到裏麵的軟肉。
鯔魚繼續遊,遊過海口的大串浮標。因為退潮,浮標偏向大海,鐵製的大球隨波上下浮動,撞擊的丁零聲似乎也隨著海的韻律而轉變。這海口浮標自成一個世界,退潮或漲潮似乎與它無關,浪峰過處它升起,浪穀來時它落下。
浮動的海中世界
自前一年春天放置以來,浮標串未經取出刷洗或重新油漆,因此包覆了厚厚的一層藤壺與貽貝的殼,還有囊狀的海鞘[50]、柔軟的成塊苔蘚蟲[51]。許多動物根須似的附著在這個球體上。殼與殼間、須與須間,還儲藏了好多沙子、淤泥和綠藻。這裏滋養著生命,叫作端足類[52]的細長動物,一身節肢的甲冑,爬進爬出,永無休止地覓食;海星盤繞在牡蠣和貽貝上,用腳上的吸盤[53]硬掰開它們的殼。貝類間隙中,如花的海葵[54]開開合合,伸出肉質的觸手,在水中捕捉食物。
住在浮標上的二十幾種動物,大都是幾個月前峽灣水域中密布的各種初生幼體長成。千千萬萬不計其數透明似玻璃而比玻璃更脆弱的微小幼體,若找不到堅固可附著之處,便注定早夭。運氣好碰到浮標的小生命,便吐出黏液或用足絲螺紋[55]、吸盤等固著其上,在那裏度過一生,成為這漂動世界的一部分,隨浮標載浮載沉。
海口的水道變寬了,海水因浪擊鬆沙而色呈灰綠,波濤聲漸行漸大。鯔魚遊著遊著,敏感的側線感受到海水沉重的撞擊。海的脈動因海口的長長沙洲而起了變化:浪在沙洲上碎裂,碎成白沫似的水屑。鯔魚遊出水道,感覺到大海較長的呼吸,是大西洋深處興起、突升和墜落的波浪。越過第一道波浪線,鯔魚隨大洋較大的起伏跳躍,一條接一條跳出水麵,躍入空中,然後白光一閃,落回這移動隊伍中的原位。
站在高丘上守望的漁人,早在第一條鯔魚遊出峽灣時便看到了。鯔魚跳起時,他憑經驗估算魚群的數量和行進的速度。雖然有三艘漁船以及上麵的船員在遠處的大洋岸邊等待,他卻沒有立即通報。潮還在退,入海水流的推力很大,漁網不能逆流攔截。
沙丘漁人
沙丘上風大,飛沙多,鹽分高,日頭烈。刮著北風,沙丘凹陷處的草迎風而倒,葉尖一遍又一遍地在沙上畫圈圈。鬆沙被風吹起,白霧似的向海襲去。從遠處看,沙岸上的空氣混濁,霧茫茫一片。
沙岸上的漁人倒沒看見沙霧,隻覺得眼裏、臉上都被沙打得生疼,頭發間、衣服裏,也都滲進了沙。他們拿出手帕係在臉上,把鴨舌帽壓低。風從北方來,意味著灰沙拂麵,意味著海上波濤洶湧,也意味著鯔魚季節到來。
陽光直射向站在沙灘上的這些人,其中有些是婦女和孩童,幫著男人拉繩索。孩子們都赤著腳,在沙灘被海水衝刷的凹陷處涉水淘沙。
潮起潮落。防波堤間一艘船飛快駛出,準備攔截鯔魚。在這樣的風浪下駕船出海很不容易,船員各就各位,像機器的齒輪一樣。定好方位,船搖晃著推進了鼓脹的高浪,劃到波浪線外,漁人便停槳而待,船長抱臂站在船頭,兩腿很有彈性地隨船的起伏上下晃動,眼睛望向海口。
在那綠波中,魚——成千上萬的魚,馬上就會來到漁網可及的範圍。北風在吹,鯔魚會乘風跑出峽灣,沿著海岸往南遊,一如千萬年來鯔魚的慣例。
五六隻沙鷗在海麵上叫著,表示鯔魚來了。沙鷗不吃鯔魚,它們要的是大魚遊經淺水時驚慌逃散的鰷魚。鯔魚來到防波堤外,遊動的速度相當於人在沙灘上行走的速度。守望者以手勢向漁船上的人指示魚群的位置,一邊走向漁船,一邊揮舞手臂說明它們移動的路徑。
漁夫們腳踏船板、手握船槳,繞半個大圈,往岸邊劃去。將麻線編成的網自船尾輕悄悄地撒下,軟木浮標跳上水麵。網一端所係的繩子,由岸上的五六個人牽著。
鯔魚入網
船四周的水中全是鯔魚。它們的背鰭劃破水麵,它們跳起又落下。船上的人使勁劃著槳,努力靠近岸邊,免得魚群溜走。船劃到最後一條碎波線處,水深僅及腰部的地方,船夫便紛紛跳下水,船自有別人拖上岸。
鯔魚遊經的淺水區呈一片透明的灰綠,被波浪攪起的鬆沙弄得有些混濁。鯔魚很高興回到鹹鹹苦苦的海水中,受到本能的驅使,它們在旅途的第一段結隊而行,眼前雖是沿著岸行,最終卻將去遙遠的碧海深處。
澄碧、透著陽光的水中,隱約浮現一道影子。從模模糊糊一幅灰色的簾幕漸漸清晰,變成一麵長長的縱橫交錯的漁網。第一條鯔魚撞上了網,猶豫地用鰭往後撥水。其他魚自後麵擠上來,嗅著漁網。恐慌的情緒在魚群間傳開,魚兒往岸邊衝,想尋一條生路。可是岸上漁人拉緊了網,魚兒在淺水處遊不過去,轉往海那麵,卻碰上漸收漸小的網:岸上的和水裏的漁人齊拉繩索——拖著網,也拖著魚。
網逐漸收攏,拖向岸邊;魚在網中拚命掙紮,合全體幾千磅之力,想逃出生天。重量加上衝力,使漁網底部露出了空隙。鯔魚肚皮在網底沙上磨蹭,從空隙中鑽了出去,溜往水深處。密切注意網內動靜的漁人感覺到網子騰空,魚兒開溜了。他們用力拉網繩,用力到腰酸背痛。六個人涉入深及下巴的海水中,踩住網底的錘繩。可是浮標的外緣還在五六條船身的距離以外呢。
突然,整群魚齊往上縱,飛灑的水和噴濺的水弄得漁人滿臉都是。已經有上百條鯔魚跳出了浮標圈。更多的魚撲向漁人,漁人轉身避開暴雨似的魚群,手中的繩索拉得更緊。浮標線高出水麵,魚一躍不過,觸網而被彈回。
沙灘上兩堆鬆鬆的網越堆越高。很多巴掌大的小魚的頭掛在網上。錘繩收得快了,海中餘網變成大而拉長的魚袋形狀,裏麵裝滿了魚。大袋子收到碎波邊緣的淺水區時,拍手似的聲音響起,是上千尾鯔魚使盡它們最後的力氣,在憤怒地拍打濕沙。
被棄的生命
漁人趕快自網中取出鯔魚,拋入一旁待命的船裏。他們巧妙地一抖網子,便把掛在網上的小魚抖落在沙灘上。裏麵有海鱒和鯧魚的幼魚,前一年才孵出的鯔魚以及小的馬鮫魚[56]、羊頭鯛[57]和海鱸魚等。
小得不能賣也不能吃的幼魚,就這樣被胡亂拋棄在水位線以上的沙灘上,生命一點一滴地流逝,它們想方設法越過幾丈幹沙,返回海中卻不可得。最後,小些的魚屍或許會讓海水帶走,其他的,恐怕就得躺在潮水不及之處,與樹枝、海草等雜物共朽。大海就這樣不斷地給在潮間帶覓食的動物提供食物。
漁人又收了兩網魚,潮水已經接近滿潮位。他們駕著滿載的漁船走了,一群沙鷗自外灘飛來,享用被拋棄的魚,灰色的海襯出它們羽色的白。它們正為爭搶食物而鬥嘴,兩隻體形較小、披著有光澤的黑羽的鳥乘虛而入,各拖一條魚飛到沙灘高處,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它們是魚鴉,專在水邊撿食死蟹、死蝦等大海遺物。日落後,鬼蟹也會成群結隊出洞,清理掉這些魚的殘骸。此刻,沙蚤已經聚集,忙著把魚屍上的物質轉化成它們自己的生命所需。大海沒有任何損失,一個生命結束,必有另一個生命延續,珍貴的維生物質在無止無盡地循環。
夜間,當漁村裏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漁民圍爐烤火以抗風寒之際,鯔魚順暢無阻地遊出海口,往西、往南,沿著海岸,遊經黑沉沉的海水。那裏的波浪像巨型魚的尾巴,在月光下閃爍著銀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