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集結在北極

三趾鷸抵達貧瘠凍土的邊緣,一條形狀像跳躍的海豚一樣的海灣濱岸。冬天仍盤據此荒寒北地。濱岸候鳥中,它們算是最早到的。積雪覆蓋山頭,飄落溪穀。海灣尚未破冰,岸邊的冰更堆成綠色鋸齒狀,隨著潮水移動、拉扯、呻吟。

但陽光充足的白晝漸長,南坡的雪開始融化,山脊上的雪毯也被風吹薄,露出黃土與銀灰色的馴鹿苔。長著尖蹄的北美馴鹿不須刨開雪便可嚼食。正午時,雪鴞群飛過苔原,在岩石間許多雪化成的小水潭上映出自己的身影,但到下午三點左右,澄明如鏡的池水便罩上了嚴霜。

鏽紅羽色已出現在柳鬆雞的頸部,狐與鼬鼠的白外衣上也摻雜了棕毛。雪鵐[35]四處跳躍,數量越來越多。柳樹發芽,在陽光下展示出春色初醒。

候鳥,暖陽與綠波的愛戴者,找不到東西吃。幾棵矮小的柳樹下有冰川積石,遮擋了西北風,三趾鷸瑟縮在那兒,吃些虎耳草的嫩芽維生,靜待冰消雪融,露出北極之春為動物孕育出的豐富食糧。

可是冬天還不肯走。三趾鷸返回北極區才兩天,天氣回寒。太陽在氤氳的空氣裏軟弱地放著光,雲層加厚,在苔原與太陽之間滾動。中午便烏雲密布,大雪將至。風自大海吹來,掃過冰山,帶來冰冷的空氣,移動間化為霧靄,在比空氣暖些的苔原上渦旋。

旅鼠[36]的穴室

前一天還和好多同伴在岩石上曬太陽的旅鼠伍文嘉,現在躲進了地洞,躲進了彎曲的隧道和鋪著草的穴室。就算是深冬,旅鼠的穴室裏也夠暖和。天快黑了,一隻白狐在旅鼠穴上麵站定,舉起前爪。寂靜中,它靈敏的耳朵聽到底下甬道內有走動的聲音。春天裏,這隻狐多次刨開雪,挖掘穴道,逮著旅鼠,吃到飽。現在,它一邊尖銳地嗚咽,一邊在雪中刨了幾下。它不餓,一小時前才捕食了一隻在柳樹叢裏啄食嫩枝的柳鬆雞。所以,此刻它隻是聽著,也許想確定自它上次造訪以來這個旅鼠殖民地並未遭鼬鼠襲擊。接著它轉身,悄無聲息地沿許多狐狸踏成的路徑退走,對窩在積石背風處的三趾鷸瞧也不瞧上一眼,翻過土坡,奔往遠處山脊上三十隻小白狐的穴居。

那天傍晚,太陽沉落在厚厚的雲層後麵時,這一年的第一場雪下了起來。風隨之而起,挾冰水似的雪呼嘯著掃過苔原,穿透最厚的羽、最暖的毛。海風襲來,濃霧便飄過荒原,先行遁走;但這些雪雲比霧更濃、更白。

銀條,那隻年輕的母三趾鷸,不記得自己見過雪。將近十個月前,它還很稚嫩時,便追隨太陽,離開北極往南飛,飛到太陽運行軌道的最遠處,飛到阿根廷的草原、巴塔哥尼亞的海岸。在它的有生之日,所見差不多盡是陽光、寬廣的白色沙灘和綠波**漾的大草原。現在,它蜷臥在矮小的柳樹下,雖然快跑二十步便可到黑腳兄身旁,隔著紛飛的密雪,它卻看不見它。三趾鷸麵向風雪而臥,因為不管在哪裏,濱鳥總是迎著風。它們互相緊靠,羽翼相連,用體溫保護柔軟的腳不被凍僵。

若不是這晚和次日的雪下得這麽緊,損失的生命不會這麽多。一整夜,大雪一點兒一點兒填滿了溪穀,山脊邊積得更厚。從浮冰點點的海濱望過來,一直到南邊的樹林邊緣,多少英裏的苔原像被一點兒一點兒地填平了,山巒不那麽起伏,峽穀不那麽深邃,一個陌生的世界——白茫茫、平坦坦的世界,出現了。第二天傍晚,北邊泛著紫色微光時,雪勢弱了。夜裏狂風呼號,此外別無聲響,因為沒有哪個野物敢逞強出頭。

未孵出的雪鴞

大雪奪去了許多生命。兩隻雪鴞在切割山壁的溪穀中築巢,離庇護三趾鷸的柳林不遠。雌鴞已經孵育六枚蛋一個多星期了。大風雪的第一晚,積雪就堆到它身邊,在它四周築起了牆,它留下了一個圓形的凹陷,它像坐在一個河床坑窪裏。雌鴞徹夜堅守巢中,用它羽毛下的胖大身軀暖蛋。到早上,雪已經覆蓋它披羽的腳爪,沿著它的身體往上攀爬。寒意透過羽毛,凍得它瑟瑟發抖。中午時,雪花仍似棉絮飛舞,雌鴞僅剩頭頸沒被雪覆蓋。那天,有一個雪花般潔白無聲的大東西數次在巢的上方盤旋,那是雄鴞歐克比,它用低沉的聲音呼喚妻子。兩腳麻木、羽翼被厚重的積雪壓著的雌鴞站了起來,抖抖身子,花了好幾分鍾才將身上的雪抖淨,半爬半飛地鑽出白色高牆圍繞的窩。歐克比咯咯叫喚,好像它帶了旅鼠或小柳鬆雞回巢似的,但其實從風雪來襲,這兩隻鳥就都沒得吃。雌鴞想飛起來,但它沉重的身軀僵硬了,在風雪中笨拙地搖擺。過了好久,血液循環恢複了正常,它終於飛了起來,兩隻鴞比翼越過三趾鷸縮身之處,往苔原以南去了。

雪繼續落在尚存餘溫的鴞蛋上,夜晚的嚴寒攫緊它們,小小胚胎內的生命之火弱了。攜蛋黃養分入胚胎的血管內,暗紅血流的流速減緩了。最後,原本劇烈活動,忙著製造雪鴞骨頭、肌肉、肌腱的細胞停止生長,停止分裂;那些大腦袋下麵悸動著的紅色胞囊遲疑了,不規律地跳動幾下,終於靜止。六隻未出生的小雪鴞死了,這麽一來,千百隻等待出生的旅鼠、柳鬆雞、北極兔什麽的,或許就有比較大的存活機會,免遭有羽毛的敵人自空中來襲。

溪穀較高處,幾隻柳鬆雞被埋在雪中。它們在大風雪的那晚飛越山脊,一頭鑽進柔軟的雪堆,打算在那兒過夜。雪地上沒有留下它們的腳印,因此,狐狸無法找到它們。這本是弱者對抗強者的求生之道,不過今晚大可不必操心這個:大雪抹去了所有的蹤跡,再精明的敵人也尋不到線索。雪花飄落,雖然緩慢,卻把沉睡的柳鬆雞深深埋藏,它們自己已經無法脫身而出。

五隻三趾鷸凍死了。幾十隻雪鵐想降落在厚實的雪地上,虛弱的身體卻站不住,紛紛跌倒。

雪封北極

暴風雪過去後,饑餓問題立刻浮現在廣闊苔原上。柳樹——柳鬆雞的糧食,大部分被埋進了雪中;前一年枯黃的野草,本來會露出種子供雪鵐和鐵爪鵐[37]啄食,現在卻包裹著亮晶晶的冰鞘;狐和鴞的食物——旅鼠,在穴室裏安居不出;靠貝類、昆蟲及水邊的其他生物為食的濱鳥,在雪封的寂靜世界裏完全無物可食。這北極之春短促而灰蒙蒙的夜間,多少披著皮毛、長著羽毛的獵手出動了,可是夜色將盡時,它們仍在雪上踱步、拍翅,一夜的狩獵沒能填飽肚子。

雪鴞歐克比也在其中。每年冬天最冷的幾個月份,歐克比是在苔原南方幾百英裏處度過的。在那兒比較容易找到它最愛的食物——灰色小旅鼠。大風雪期間,它飛過苔原,沿著山脊俯瞰海洋,什麽活物也沒見著;可是今天,好多小東西在苔原上活動。

小溪東岸,一群柳鬆雞尋到了露出積雪的幾枝柳樹芽。這枝丫本來長得如馴鹿的叉角一樣高,積雪卻讓柳鬆雞得以輕易夠著最頂端的柳枝。它們啄食嫩枝,享受春之美食。它們還穿著冬天的白羽,隻有一兩隻雄雞展露出幾片褐羽,預示著夏天與**季節已經不遠。著冬羽的柳鬆雞在雪地上覓食,隻有黑喙和轉動的眼珠不與大地同色;它飛起來時,尾部的下層羽色才會露出。狐與鴞,它自古以來的天敵,距離稍遠也看不出它。不過,狐與鴞同樣穿著北極保護色的外衣,不易被柳鬆雞認出。

歐克比沿著溪穀北飛,看見柳樹叢中有閃亮的黑色小點在移動,那是柳鬆雞的眼睛。飛近些,它白色的身軀與灰蒙蒙的天空混為一體;那白色的獵物在雪地上行走,渾不知大難臨頭。一陣輕微的扇翅聲,羽毛散落,雪地上一攤紅色擴散開來,紅得像剛生下來、殼上色素未幹的鬆雞蛋。歐克比兩爪提著柳鬆雞,飛越山脊上了高地,那兒有它的瞭望哨,妻子在那兒等候。兩隻鴞拿尖嘴撕開溫熱的雞肉,連骨帶毛地吞了下去。鴞的習性如此。過後,不能消化的東西會結成小丸子,被一顆一顆地吐出來。

光禿的泥灘地

肚子餓得慌,這是銀條從未有過的體驗。一星期前,它還和同伴一起在哈得孫灣寬廣的潮間灘地飽食了一頓貝類;再早些,它們曾在新英格蘭海岸猛啄沙蚤,在南方的陽光海灘大啖鼴蟹。自巴塔哥尼亞啟程向北,一路八千英裏,它們從來不缺食物。

年長些的三趾鷸則逆來順受,耐心等待。退潮了,它們領著銀條等一歲的三趾鷸來到結冰的海邊。灘頭散亂地堆著冰塊和冰片,但破裂的冰山則讓潮水帶走了,留下一片光禿的泥灘地。已經有幾百隻濱鳥在那裏集合,都是跋涉千裏、逃過風雪劫難的早到候鳥。它們擠得密密麻麻,三趾鷸簡直沒有立錐之地。每一寸沙地都被涉禽們用尖嘴刺探或翻掘過了。銀條往硬泥深處挖,找到幾個蝸牛似的貝螺,卻隻餘空殼。它和黑腳兄以及另外兩隻一歲的三趾鷸沿沙灘往北飛了一英裏地,隻見雪蓋大地,冰封海麵,沒有食物。

三趾鷸翻冰刨雪、苦無收獲之際,大烏鴉屠路卡從容振翅,越過它們頭頂往北飛去。

咕——哇——呱——呱!咕——哇——呱——呱!它厲聲嘶叫。

屠路卡一直在海邊和鄰近的苔原上來回巡狩,尋找食物。荒原上烏鴉常光顧的幾具死屍,雪後不是遭雪覆蓋便是隨海灣浮冰漂去。現在,它發現了一具馴鹿的殘骸,是這天早上被狼群撲倒食剩的,它的嘶叫是在召喚同伴前去共享。三隻毛色漆黑的鳥——其中一隻是屠路卡的老伴兒——在海灣的浮冰上精神抖擻地走來走去,想啄出冰下的一具鯨魚屍體。這鯨幾個月前誤入淺灘,差不多為屠路卡一族提供了整個冬天的糧食,可是大風雪掃通一條水路,傾軋的冰塊推擠鯨屍入水,又堆積在它身上。聽到屠路卡尋到食物的通報,這三隻烏鴉彈飛入空,跟隨屠路卡飛越荒原,去揀食馴鹿遺骨上存留的肉屑。

融雪盈湖泊

第二天夜裏,風向一變,春融開始。

雪鋪的地毯一天比一天薄。白茫茫的大地露出了大大小小的洞——棕色的是**的泥土,綠色的是初融的池沼之水。涓涓細流從山裏湧出,漸漸壯大成小河,再壯大成激流——北極大地在運送融雪入海。含鹽的冰塊把小灣小溝鑿切得更崎嶇,充沛的雪水沿著海岸積聚成無數池沼。清冷的水盈滿湖泊,新生命紛紛誕生。湖底的泥漿裏,蜉蝣[38]蠢蠢欲動;北方不計其數的蚊蚋幼蟲都在水中扭來扭去。

雪堆融去,草原低地洪水泛濫。這時北極地底縱橫交錯幾百英裏的旅鼠地道不能住了。遮擋寒風的洞穴灌進淙淙的雪水,旅鼠奪洞口而出,逃到岩石上、高地上,把它們圓鼓的身體曬幹。暖陽下,它們很快就忘記了地底剛剛發生的恐怖事件。

現在,每天都有千百隻候鳥自南方而來,荒原上除了雄鴞和狐的嗥叫,又增添了別的聲音。有杓鷸、鴴、細嘴濱鷸的啾唧,有燕鷗、沙鷗和鴨群的聒噪,長腿鷸驢似的嘶鳴,紅背鷺銀鈴似的吟唱。草鷸的鳴聲刺耳,與新英格蘭春晨青蛙的合鳴相仿。

雪原上補丁般的土地日益擴大,三趾鷸、鴴和翻石鷸便聚集在清出的地麵上覓食,隻有細嘴濱鷸寧可去未解凍的沼澤或地麵積雪的凹陷處,那兒有菅茅之類的野草露出雪堆,風一吹便落下幹燥的種子,供鳥兒吃。

三趾鷸和細嘴濱鷸大都遠赴四散在北極海中的各個小島,在那裏築巢,養育下一代。但銀條、黑腳兄和少數同伴留了下來,與翻石鷸、鴴等許多濱鳥住在這形如跳躍的海豚的海灣。幾百隻燕鷗正準備在海灣中的小島築巢,可免受狐狸之害;沙鷗卻飛往苔原內陸,一到夏季便到星星點點的小湖泊邊尋住處。

三趾鷸夫妻

趁著春天,銀條接納了黑腳兄為自己的伴侶,夫妻倆隱居在能俯望大海的一片岩質高地上。這裏的岩石上覆蓋著苔蘚和灰色地衣——它們是首先覆蓋**的土地的植物。零星矮柳生長其間,長出柳芽,柳絮飄散。在叢叢青綠間,野藿香在太陽下綻放白色的花。山丘南麵,融雪注入池塘,又循一條舊河床注入大海。

黑腳兄現在比較積極進取,有誰敢侵入它選定的領域,它必與對方大戰一場。打過架後,它便在銀條麵前耀武揚威地豎羽踱步;銀條默默看著,黑腳兄便一躍而飛,在空中鼓翼嘶鳴。黃昏時,夕陽在東麵山坡上拉出紫色的影子,那就是黑腳兄最愛玩這套把戲的時候。

銀條築的巢在一叢藿香草的邊緣,它用身體在上麵滾來滾去壓成形。巢底鋪的是幹枯的柳葉,是伏地生長的一株柳樹去年的殘留。它一次銜一片柳葉回來,與地衣交織鋪陳。不久,柳葉上便排開了四枚蛋,銀條開始坐窩,日夜守護著蛋,慎防苔原上任何野物尋到它的居處。

它在獨守四枚蛋的第一晚,聽見這一年苔原上出現的一種新聲音,是一種尖銳的叫聲,自黑暗中一遍一遍傳出。天微亮時,它看到兩隻黑身黑翼的鳥在苔原上空低飛。這新到的鳥就是獵鷗,雖是鷗族,卻有鷹的習性,專事搶殺。自此,苔原上夜夜都聞得那怪笑似的叫聲。

獵鷗數量日增。它們有的原本在北大西洋漁場活動,跟沙鷗和剪水鸌[39]搶魚吃,其他的則來自世界各地的溫暖海域。它們一到,苔原上所有動物就像同遭天譴。在這片空曠大地上,它們或單飛,或兩三隻同行,看到落單的草鷸、鴴或瓣蹼鷸[40]便出手撲殺。它們也會直衝向正在捕食的成群濱鳥,想把其中一兩隻嚇得離群,然後迅速追擊。在海灣上空,它們啄擊沙鷗,迫使沙鷗放棄到嘴的魚。它們搜尋岩石裂縫和小土堆,常常嚇壞躺在洞口曬太陽的旅鼠,逮著正在孵蛋的雪鵐。它們棲居高岩或山巔,好監視整個苔原的動靜。苔原高低起伏,色澤深淺不一,深的是苔蘚、地衣,淺的是沙礫、頁岩。即使銳利如獵鷗的眼睛,從遠處也看不出鳥兒暴露在大平原上的色彩斑駁的蛋。苔原上的動物都擅長偽裝,如果靜止不動,誰也不知道巢中之鳥或旅鼠就在那兒。

窮盡一生的絢爛

現在,一天二十四小時裏,有二十個小時在太陽下暴曬,另外四小時,天也總像將黑未黑,欲明未明。北極柳、虎耳草、野藿香與岩高蘭[41],全爭著長出新葉,好吸收陽光。北極的植物要窮盡一生的絢爛,把握短短幾星期陽光充盈的日子。之後,它們便要將僅存的生命餘火包裹起來、防護起來,熬過漫長的黑暗與寒冷。

苔原的表麵很快繡滿了花朵。先是水楊梅[42]開出白色杯狀花,接著虎耳草開出紫花,然後,毛艮的黃花撒了一地,嗡嗡的蜜蜂踐踏著閃亮的金色花瓣,爭搶滿載的花蕊,終於全身黏附花粉飛去。苔原上還有一種飛舞的華美色彩,是中午太陽從柳叢中誘出的蝴蝶。那柳叢,原是在冷風吹襲或雲層遮擋陽光時,它們休眠的地方。

在氣候溫和的地方,鳥兒喜歡在黃昏或黎明的微光中婉轉高歌。可是在極地荒原,六月的太陽僅僅短暫沉落在地平線下,整個夜晚都像黃昏或黎明,都是適合唱歌的時光。夜空中遂充斥著鐵爪鵐的啵啵聲與角百靈的鳴叫。

六月的一天,一對瓣蹼鷸軟木似的漂浮在池塘光滑如紙的水麵上,時不時拿裂瓣的腳掌猛地一劃,身體便轉了個圈,尖針似的嘴一戳再戳,捕捉被它們驚起的昆蟲。瓣蹼鷸的冬天是在遙遠的南方大海上度過的,它們追隨鯨魚,吃鯨魚食剩的漂流魚群。北遷時,它們繞遠路、遊大洋,到北極才撲向內陸。這對瓣蹼鷸,在離銀條的窩不遠處的山脊南坡上築了巢。跟苔原上大部分的鳥巢一樣,它們用的材料是柳葉和柳絮。雄鷸隨即開始坐窩,坐上十八天,用體溫把它們的蛋孵化成雛鷸。

白天,細嘴濱鷸輕柔的“咕——阿——喜,咕——阿——喜”會像長笛聲一樣自山上傳下來。它們的巢築在高地,隱藏在菅茅棕色彎曲的蓬花和水楊梅的葉片下。每天傍晚,銀條看著一隻細嘴濱鷸在低聳的丘陵上方靜止的空氣中翻滾著騰空而起。名叫賈納杜的這隻濱鷸,歌聲響徹雲霄,幾英裏外山頭上的其他濱鷸都能聽到,海邊所有的翻石鷸和草鷸也都能聽到。但是與它相呼應的眾多鳥聲裏最特別的,莫過於它那個在低處孵育寶寶、全身斑紋花羽的嬌小伴侶。

雛鳥破殼

接下來有一陣子,苔原上沉靜下來,原來全苔原的蛋都在孵化,大家都有雛兒要喂養、要藏好,不能讓天敵發現。

銀條剛抱窩時,月亮是圓的;之後它一天天消瘦,瘦成掛在天上的一條白邊。現在它又胖了三分,灣內的潮水再次懈怠下來。一天早晨,濱鳥聚集在潮間濕地獵食,銀條沒有去。它胸羽下的蛋整夜發出聲音,現在快要破裂了。

是幼鳥的喙在啄殼。經過二十三天的孵育,新生命就要誕生了。銀條低下頭聽那聲音,有時退後一些,仔細端詳。

附近的山脊上,一隻鐵爪鵐唱著它丁丁零零、音節繁複的歌。它往上飛,再飛高,再飛高,下降時吐出歌聲,拉寬翅膀落向草地。這鐵爪鵐在瓣蹼鷸玩耍的池塘邊上用羽毛築了個巢,此刻它的伴侶正在巢裏孵著它們的六枚蛋。鐵爪鵐享受著正午的明亮、溫暖,沒留意一個影子落在它與太陽之間——白隼[43]齊家威自天而降。銀條,既沒聽到鐵爪鵐的歌聲,也沒注意那歌聲戛然而止,甚至沒留神一片胸羽飄然落在它的身邊。它正在觀看身下一枚蛋上的破洞,隻聽到老鼠似的吱吱輕叫,是小寶貝的初啼。白隼回到它麵海高岩上的窠巢,把捕得的鐵爪鵐喂給雛鳥吃時,三趾鷸銀條的第一個孩子正破殼而出,另外兩枚蛋也破了。

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首次浮現在銀條心中——它害怕所有的野物,怕它們危害它幼小的孩子。對於苔原上的動物,它忽然敏感起來:細聽獵鷗驚嚇灘頭濱鳥的尖叫,細察白隼翅膀的拍動。

護雛的方法

第四隻雛鳥孵出之後,銀條效仿曆代祖宗的做法,把巢中的殼一片一片銜到外麵丟掉,好瞞過大烏鴉與狐狸。連高踞岩頂、目光銳利的鷹和在空中巡查旅鼠動靜的獵鷗都沒有見到這棕色小鳥的行蹤。它格外小心地借藿香叢遮掩行蹤,或壓低身體,貼近鐵絲似的茅草而飛。隻有在菅茅間跑進跑出或在洞穴附近的圓石上曬太陽的旅鼠,看見這三趾鷸媽媽一趟一趟地飛下山穀。但旅鼠是溫和的動物,與三趾鷸互不侵犯。

四隻雛鳥孵出後的那晚,銀條徹夜忙碌。太陽又轉到東邊的時候,它正把最後一片蛋殼埋藏在穀底的沙礫之中。一隻北極狐正在附近走動,每一步都穩穩踏在岩石上,不發出一點兒聲響。看到這隻雌鳥,它的眼睛一亮。它嗅了嗅,相信它的雛鳥就在近旁。銀條飛上較高處的柳叢,看到那隻狐掘出蛋殼嗅著。當它往山坡上爬時,銀條衝向它,受傷似的往地上翻滾,又拍拍翅膀,搖搖晃晃走過沙地。這樣做的同時,它還發出一種尖高的像它自己的幼雛發出的聲音。那隻狐撲向它。銀條迅速飛起,飛越山脊,又回過身來,誘引那隻狐去追它。就這樣一步一步,它領著那隻狐越過坡頂,向南進入由穀地溪流溢出而成的沼澤區。

北極狐攀坡而上時,巢中的雄瓣蹼鷸聽到它近旁守衛的伴侶發出“普嚦!普嚦!起斯——克”的低呼,見到那隻狐往坡上來了。雄鷸悄悄離巢,穿過草叢間的逃生通道,一直走到水邊,它的妻子正在那兒等它。兩隻瓣蹼鷸遊到池中間,著急地一邊用嘴整理羽毛,一邊在池中打轉,又往水中戳刺,假裝覓食。

終於,空氣中不再有狐狸的騷味兒了。這雄鷸的胸部有一處羽毛磨損了,是抱窩太久的緣故。雛鷸即將破殼而出。

苔原漫遊

銀條引那隻狐遠離它的幼兒,在灣邊灘地繞圈,有時在潮水邊緣踱步,緊張兮兮地吃點兒東西。之後,它疾飛回藿香叢它的四個孩子身邊。雛鳥胸腹絨毛上的水分還沒有幹,看起來顏色較深;待會兒幹了,就會轉為牛皮、砂土或板栗那樣的黃褐色。

這三趾鷸媽媽憑本能就知道,它用幹葉和地衣,依它的身形織成的這個苔原小窩,現在已不能遮蔽它的孩子了。北極狐那雙利眼,那四隻踏在岩塊上悄無聲息的腳,那在空中嗅探它雛兒氣息的鼻孔,令它覺得危險萬分——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危險。

太陽滾落到地平線邊緣,隻有站在高岩上的白隼抓得住夕陽的餘光,從眼中反射回去。銀條領著四個寶寶離巢,往一片灰茫茫的苔原走去。

漫長的白晝裏,這三趾鷸率領孩子,在平原上信步而行;短暫而寒涼的黑夜裏,或是暴雨突降時,它用身體遮蓋它們。它帶它們到盈滿的淡水湖邊,看潛鳥展翅下擊,捕魚飼雛。湖邊有不一樣的食物,小山溝的激流中也可能有。

雛鳥們學會了捉昆蟲,或在河裏找昆蟲的幼蟲。它們還學會聽到媽媽示警的叫聲時伏倒在地,躺在石頭間,一動不動。直到媽媽發出解除警報的叫聲,它們才嘰嘰喳喳叫著,圍攏到它身旁。就這樣,它們逃過了獵鷗、鴞和狐的追擊。

出生後七天,翅膀上長出三分之一的翎毛了,不過身體還是披著絨毛;再曬四天太陽,翅膀和肩頸就能長滿羽毛;兩個星期大的時候,這些半大孩子就可以和媽媽一起,從這個湖飛到那個湖了。

花落如雨

現在,太陽沉到地平線以下,夜色加深,夜的時間拉長了。雨下得多,來得也急了;還有一種溫和得多的雨伴隨而下——苔原上紛紛墜落的花瓣。植物的營養——澱粉和脂肪——都儲存在種子裏,孕育珍貴的胚芽,以傳承親本的性狀。今夏的任務已經完成,不再需要嬌豔的花瓣吸引蜜蜂來傳粉,所以就把花瓣卸下吧。不再需要葉片進行光合作用,就讓那葉綠素[44]消退吧,換上紅與黃,然後隨風飄落,莖和枝也枯萎,夏天正在消亡。

不久,鼬鼠的外衣上就出現了第一根白毛;馴鹿的毛開始長長;打從幼雛孵化的那一刻起就聚集在淡水湖邊的雄三趾鷸,此刻已陸續南飛。黑腳兄是其中一個。在海灣的泥濘沙地上,小草鷸成千聚集,發現了一種新的飛行樂趣:成群齊飛,呼嘯著越過平靜的海麵。細嘴濱鷸從山上把兒女帶到海邊,每天都有許多成鳥離去。在銀條孵蛋處附近的池塘裏,三隻小瓣蹼鷸正在練習用瓣蹼踏水,用尖嘴捉蟲。它們的爹娘已遠在幾百英裏外的東方,正準備南下大洋。

銀條一直與其他三趾鷸在一起,在海灣邊喂養孩子。八月的一天,它忽然與幾十隻較年長的鳥同時起飛,在海灣上空轉了好大一圈,白翅膀上的條紋一閃一閃。它們往回飛,越過海灣岸邊濕地時高聲叫喚——孩子們還在那波浪邊上奔跑、戳刺。它們又轉過頭來,往南去了。

親鳥已無須留在北極。巢,築過了;蛋,忠誠地孵育了;孩子們已學會覓食和避敵,知道了生與死的遊戲規則。過些日子,等它們再強壯些,能夠完成沿兩個大陸的海岸南下的旅程,它們就會憑著世代的記憶跟上來。至於年長的三趾鷸,它們已感覺到溫暖南方的召喚,它們要追隨太陽。

南?飛

那天日落時分,銀條的四個孩子跟另外十幾隻幼鳥一起漫遊,來到海岸山丘內的平原。地麵一片草綠,打補丁似的點綴著一塊塊更深、更柔的綠——沼澤。三趾鷸順著一條曲折的小溪,從海濱來到平原,它們要在溪岸過夜。

在三趾鷸聽來,平原是活的,有一種持續不斷的沙沙聲,低低細細,像風吹鬆樹,可是大苔原上沒有高樹。那沙沙聲又像小溪流淌、水激岩塊、圓石摩擦的聲音,可是今晚溪水靜止——溪麵已結上夏末的第一層薄冰。

那聲音,是許多雙翅膀的振動聲,許多個披覆羽毛的身體穿過矮叢,許多隻鳥的低聲啁啾。金鴴這晚集合隊伍。這種黑腹金斑背的鳥從海邊寬廣的沙灘上、狀似跳躍的海豚一樣的海灣裏、荒原的四麵八方,來到平原上集結。

黃昏的黑影罩住荒原,黑暗遍及北極世界,僅餘地平線上一抹赤紅,像被風吹散的太陽的火燼。這時候,鴴興奮起來。它們的聲音像風一樣掃過平原,接踵而至的鳥群和相互感染的興奮,使得音量越來越高。間或有幾聲拔高的顫音壓倒眾聲,是鳥群的領袖在說話。

子夜前後,鳥兒啟程了。第一批約有幾十隻鳥,先行起飛,在平原上空轉了幾圈,然後排列成飛行隊形,往東南方飛去。一群又一群鳥相繼起飛,跟在它們的首領後麵走了。它們飛得低,苔原在它們身下鋪展,像深紫色的海。它們尖尖的翅膀,每一擊都那麽有力、優雅而美麗,為了這趟旅行,它們似乎預備了無窮的精力。

魁——咿——呀!魁——咿——呀!高亢而顫抖,這候鳥的呼喚,從天外清晰傳來。

魁——咿——呀!魁——咿——呀!

苔原上的每隻鳥都聽到了這呼喚,心中模糊地起了**,仿佛知道時間緊迫。

天空的鳥之河

這一年才出生的鴴的幼兒,一定也聽到了。可是散布在苔原各處遊**的它們,沒有一隻隨成鳥飛去。它們還得再等幾個星期,然後在沒有成鳥引導的情況下,自行踏上旅程。

從第二個小時開始,起飛不再分群,而是接連不斷的。鳥群像一條大河,鳥兒湧入其中,連綿不斷,自東南橫越荒原、灣頭,直到東方既白,隊伍仍在延續。

有人說,那是多年來僅見的規模最大的鴴鳥隊伍。在哈得孫灣西岸傳道的老神父尼柯列說,他隻有在年輕時——獵鳥人沒有把鴴打得七零八落的早年間,才見過這麽壯觀的鳥群。海灣地區的因紐特人、設陷阱捕鳥的人、做鳥獸皮毛生意的人,那天早上全睜大了眼睛,目送最後一批鴴飛越海灣,消失在東方的天邊。

在視線不及的迷霧中,鳥兒知道到了拉布拉多城(Labrador,加拿大東岸)的岩岸,那裏遍地是岩高蘭矮叢,枝上懸著紫色漿果。再遠處,是新斯科舍寬廣的海濱灘地。從拉布拉多到新斯科舍,鳥兒緩緩而行,飽食熟透的漿果,大啖蜜蜂、毛蟲和貝類,增長脂肪,儲存精力,以備在長途飛行中消耗。

不久後的一天,群鳥再次騰飛入空。這次是直直南下,隱沒在海天相接的朦朧地平線下。從新斯科舍到南美,它們要飛越兩千多英裏的大洋。海麵船上的人會看到它們靠海低飛,它們沒有一絲猶豫,像清楚知道自己目的地的人,什麽也不能改變它們的方向。

有些鳥也許會在途中墜落;有些年老的或病弱的會掉隊,蹣跚著尋找隱蔽的地方等待死亡;有些會被槍支打落,獵鳥人為了自己的私利,罔顧法令,生生扼殺勇往直前的生命;還有一些鳥,因體力不支而墜海。它們心中不存失敗、遇難的意識,這遷移的隊伍絕不遲疑,鳴唱著美妙的歌曲在北方的天空中飛過。遷移的狂熱在它們體內燃燒,其他的欲望和熱情,都在這火焰中燒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