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歸返
鰻鱺遊往孵育地的旅程紀錄,埋藏在深海裏。沒有人能跟蹤鰻鱺,從十一月的那個晚上,它們離開灣口大鹽沼起,與風和潮一道去尋找溫暖的大洋之水;沒有人知道它們是怎麽遊到五百英裏外,百慕大以南、佛羅裏達以東的大西洋深海盆地的。至於其他的鰻群,秋天從整個大西洋沿岸的每一條河、每一條溪紛紛入海的無數鰻群,旅行的紀錄同樣一片空白。
沒有人知道鰻鱺是如何跋涉至它們共同的目的地的。它們多半會避免行走在表層的海水之中,因為表層冬風凜冽,日間海水又明亮如它們不敢在白晝遊下的山溪。它們應該是穿行在中層海域,不然就沿著大陸架和緩的斜坡,下落到海中溪穀。這溪穀,說不定幾百萬年前原是海岸平原上鰻族祖先居住的山溪大河。不管怎樣,它們終會來到大陸架邊緣,海中懸崖自此陡降,它們便到達大西洋最深邃的沉淵。就在那深海的黑暗中,仔魚誕生,老鰻則死去,化為海的一部分。
深海藍光
二月初,幾十億顆原生質成團成塊,在遠離水麵的黑暗深海中遊**。是新孵化的仔鰻——親代鰻僅留的遺物。它們的生命起始,是在水麵與海溝之間的過渡地帶,上方有一千英尺深的海水,隔離了陽光,隻餘光波最短、能量最強的冷冷藍光和紫外線,穿透至仔鰻遊**的海域,紅、黃、綠等光都被過濾了。一天中大約有一個多小時,那種奇特、鮮明,仿佛來自天國的藍光,會自上方潛入,取代無邊的黑暗,這就是太陽行經天頂的那段時間。隻有在這段時間,直射的藍光趕得走黑暗。在這一個多小時裏,深海的黎明與黃昏連成一氣,不久,藍光暗淡,鰻群又生活在漫漫長夜之中。隻有海溝比這兒更黑:海溝的夜,沒有止盡。
仔鰻起先對它們生活的環境極其陌生,它們不動,不覓食,靠胚胎期留下的脂肪過活,因此,於鄰居全然無害。因為身體呈葉狀,也因為體液與海水的密度相當,它們漂浮在水中毫不費力。它們小小的身子透明無色如水晶,連從那微小心髒泵出、奔流在血管裏的血液,也沒有顏色。隻有眼睛,小如針眼的眼睛,是黑色的。如此透明的它們,適宜居住在這僅見微光的海域,與周遭環境渾然一體,饑餓的獵食者找不到它們。
僅見微光的海域
幾十億尾鰻苗,幾十億對黑色針孔一樣的眼睛,靜觀海溝上方奇異的海中世界。正午的藍光透射下來時,它們看到橈足類紛紛如雲,像跳著一支無休無止的生命之舞,從眼前擺**行過,同樣透明的身軀像微塵反射著光。它們看見許多亮晶晶的鈴鐺在水中晃**,是脆弱的水母在調節身上每一寸肌膚承受的五百磅水壓。又有海蝴蝶為了躲避上方的光線,成堆從鰻苗眼前下降,它們的身體反射著光,像各式奇形怪狀的冰雹:如匕首、如螺旋、如角錐,全都是玻璃樣的透明。
蝦群隱約現身,在微光中如幢幢鬼影。有時候蝦群後麵追隨著淡灰色的魚,長著又圓又厚的嘴,灰色的腹側鑲著鑽石似的兩排光點。這時蝦兒常噴射出發光**,在身後織成熾烈的雲團,讓敵人困惑之餘,睜不開眼睛。小鰻看見的魚多半都穿著銀盔甲,因為銀色是陽光末端水域最常見的顏色。比如瘦長的小海蛾魚[120],成天張大著嘴獵食,那嘴裏的尖牙,閃著森森銀光。最奇怪的是一種隻有人半根手指頭長的魚,皮韌如革,側腹上卻閃爍著鬆綠石和紫水晶的光,仿佛銀光閃閃。它的身體纖薄,側緣尖銳似錐形(故名斧頭魚[121]),敵人由上方俯視,看不見它們,因為它們的背部是藍黑色的,在黑暗的水中不可得見;而當敵人自下方仰視,又不能確定那兒是不是真的有魚:它的側腹像鏡子,反射出海水的藍,它的輪廓,在銀光中模糊不清了。
海中生物分層而居
大海以深度分層,每一層住著不同的生物,從會在水麵褐藻[122]葉片間吐絲的沙蠶,到在深海溝底部巍巍爬行的海蜘蛛與對蝦,每一層水域都像一個社區。幼鰻住的是其中的一層。
幼鰻所在的“社區”上方,是陽光世界,有植物生長,小魚在陽光下閃耀著綠色與天青色,藍色透明的水母在水麵移動。
接下來是微光區,區內的魚都閃著磷光或銀光,紅對蝦在這裏產下豔橘色的卵,圓嘴魚[123]色灰近白。有發光器官的動物首次出現在這片區域。
再下來是黑暗區的第一層,這裏沒有生物披著銀衣或閃著磷光,都像它們居住的水域一樣黑暗,清一色穿著暗紅褐黑的外套,好隱藏在周圍的環境裏,減少葬身敵人利齒的機會。紅對蝦在這裏產下的卵是深紅色的,圓嘴魚呈黑色,很多動物戴著火炬行走,不然就在身上畫出短小的光紋——憑著這光紋的排列順序和樣式,它們可以分辨來者是敵是友。
更下麵是海溝,遠古時期的海之床,大西洋最深的地方。海溝內無日月,百萬年的流逝都無意義,遑論季節的變更。太陽在此深處毫無勢力,這裏的黑暗無始無終,亦無程度可言。熱帶的陽光再熾烈,也絲毫不能緩解海溝之水冬夏不分的冰寒。年月凝成世紀,世紀凝成地質年代,大洋盆底的水流總是緩慢、冰冷、從容不迫又堅定不移,恰似時間本身的流逝。
在厚約四英裏有餘的底流之下,是深軟的底泥,多少地質年代以來累積成的深海地毯。最底處鋪的是紅黏土[124]——海底火山爆發,噴出一種地心浮石熔漿,冷卻而成。混雜在浮石裏的,有鐵與鎳的晶體,來自遙遠的外星,當它原屬的星球自天外飛來,撞毀在地球的大氣層,燃燒成灰燼,深海便成它的墳場。
大西洋海底盆地的周邊,底泥層富藏海表微小生物的殘骸,有繁星點點的有孔蟲[125]的殼、矽酸殼[126]、放射蟲[127]矽質內骨骼形成的化石,等等。但是早在這些細微結構抵達海溝底部之前,它們已經分解,與大海融為一體。唯一沒有融入海水的,是鯨魚的耳骨和鯊魚的牙齒。在寒冷沉寂的海底,紅黏土中留存了自古以來各種鯊魚的牙齒。有些古鯊魚生存的年代,海中可能還沒有鯨,陸地上羊齒植物還沒有繁茂,煤係地層還沒有埋下。這些鯊魚的血肉,幾百萬年前便已歸還於海,以其他生物的形態一再重複出現,隻有它們的牙齒,散落在深海中、紅黏土層裏,包裹著遙遠星球來的鐵質。
鰻鱺在海溝交會
百慕大以南那條海溝,是大西洋東西兩岸的鰻鱺交會之處。其實在歐美兩洲之間還有別的大海溝——在海底山脈間——但隻有這一條夠深也夠暖,適合鰻鱺孵育。因此,每年一度,歐洲成鰻橫越大洋,旅行三四千英裏至此;而美洲東岸成鰻也每年一度,出發去與它們會合。在這藻類漂浮的最西麵海域,它們相會、相混。於是,廣大鰻鱺孵育場的中心地帶,就並肩漂浮著兩種鰻鱺的卵和仔魚。它們的外貌極其相似,隻有仔細地計數脊椎骨節、側腹肌肉對數,才能區分出來。它們自己,到嬰幼期的末尾,便會各自朝美洲或歐洲海岸前進,絕沒有搞錯方向的。
攀升大海
月複一月,一年過去。幼鰻長大,拉長、加寬,體內組織密度增加,漸漸升上比較亮的水域。穿越海內空間往上升的旅程,恰似北極之春的時間過渡:有光照的時間一天一天增加。散射著藍光的正午時間一點兒一點兒拉長,漫漫的黑夜一天一天縮短。不久,幼鰻便來到綠光穿得透的水域,給原來僅有的藍光增添了些許暖意。從此處起,水中有了植物,幼鰻開始進食。
僅靠殘餘陽光便能存活的這些植物,是微小的漂浮球體:古老的單細胞褐藻。幼鰻以它為第一頓食物,不知道吃下的是早在鰻鱺祖先,甚至任何一種脊椎動物入海以前,便生活了千百萬年的一種植物。在多少世代裏,一類又一類的生物繁衍、滅絕,這種含石灰質的細藻卻始終在海中代代相傳,石灰質盾狀似的身體與最早的祖先無二。
以褐藻為生的不止幼鰻。在這片藍綠海域,橈足類和其他浮遊動物都吃漂浮植物。擠作團塊的蝦狀動物吃橈足類,閃爍著銀光的小魚則捕食小蝦。幼鰻呢,被饑餓的甲殼類、烏賊、水母、蠕蟲追捕,還有許多種魚張大著嘴在海中巡遊,過濾水中所有的食物。
仲夏季節,幼鰻長到一英寸長,呈柳葉形——順流漂浮的最佳形狀。它們上升到表層水域,亮綠的海水中,敵人可清楚看到它們黑色的眼睛。它們感覺到波浪的起伏,見識到大海上正午令人眩暈的陽光。有時,它們藏身於密集的褐藻叢中;有時,當水麵上別無掩體,它們會躲在僧帽水母[128]藍色的浮囊下。
表層海域有各種移動的洋流,洋流所至,幼鰻隨之。不管是來自歐洲的還是美洲的,幼鰻全被掃入北大西洋旋流中。它們浩浩****的隊伍像一條長河,在百慕大南方的海麵漂流、覓食,其數不可勝數。在這條生命之河中,至少有一段,兩種幼鰻並肩齊行,不過現在它們很容易分辨了:美洲鰻比歐洲鰻大了將近一倍。
洋流成大圈滾動,自南向西,再往北。夏已將盡,海中作物都已一一播種,然後被采收——浮遊動物采收矽藻,幼魚又采收浮遊生物。現在,靜息的秋籠罩海上。
尋找清淺水域
幼鰻已遠離初生的家園。旅行隊伍慢慢分成兩路縱隊,一路向西,一路向東。快速成長的美洲鰻,體內一定起了微妙的變化,讓它們越來越偏向洋流西側。卸下柳葉狀的嬰幼身軀,變成像父母一樣肥圓的時刻近了,去尋找清淺水域的意念便日漸增強。肌肉潛藏的力量顯現出來,它們逆風、逆流,往岸邊去。它們透明小身軀的一舉一動,都受盲目而強烈的本能驅策,朝一個它們自己也不知道的目標前進——是烙印在它們種族記憶深處的什麽圖像,讓它們奮勇當先,毫不猶豫地遊向父母去到的海岸。
有幾條東大西洋的幼鰻還逗留在西岸鰻群中,但它們根本沒打算離開深海:它們的發育速率慢些,要再等兩年,才能承受外形的變化和轉入淡水的生活。此刻它們還靜靜地在水中漂流。
向東跨越大西洋,半路有另外一隊柳葉形的旅行隊伍——是早一年孵化的鰻。再往東,靠近歐洲海岸的海麵,又是一隊漂浮的幼鰻,是更早一年的前輩,已經長到幼魚的長度。這第四隊的幼鰻,這一年冬季就要抵達它們旅途的終點,進入灣口,上溯歐洲的河流。
美洲鰻的旅程短些。仲冬時節,它們的隊伍會遊上大陸架,靠近海岸。盡管冰冷的風吹得海水奇寒,盡管太陽遠在天邊,它們始終留在上層水域,再不需要逃往熱帶溫暖的海洋。
幼鰻往岸邊遊的時候,它們身下遊過另一隊鰻:即將完全成熟的一代,已披上黑與銀的外衣,正要返回出生之地。這兩批不同世代的鰻,相見也一定不相識——一批即將展開新生活,另一批將沉入深海的黑暗之中。
越靠近岸,水越淺。幼鰻改變了形貌,準備攀爬溪河:柳葉形的身體已縮短變窄,柳葉變成滾筒。嬰幼時期的大牙齒掉落,頭也變圓了。背脊骨上出現一些色素細胞,可是身體絕大部分仍是透明如玻璃。這個階段的鰻有個別名,叫作“玻璃鰻”。
等待入侵陸地
三月,它們在灰色的大海上等待;來自深海的動物,現在準備入侵陸地。它們在南大西洋、墨西哥灣海岸,野稻遍生的灣流泥沼之外等待,準備衝進河口海灣與綠色沼澤;它們等在北方冰封的河海交界處,河上融化的雪水衝刷而下,在海中衝出長條的淡水地盤,鰻鱺因此嚐到陌生的新鮮水味,興奮地向淡水靠攏。一年多以前,安桂臘與同伴出發去深海,那個海灣口外,現在等待著數十萬尾這樣的鰻。當時安桂臘它們是在盲目遵從種族的命令,而今同樣的熱情又充塞在歸返的幼鰻胸中。
幼鰻聚集在一個突出的海岬外,海岬尖有燈塔細高的白樓標示位置。海鴨——羽色斑駁的老婆子鴨,每天下午自岸上覓食歸來,都以這燈塔為坐標。它們在大海上盤旋升高,日暮時才急速俯衝,雙翼夾帶咻咻風聲,衝進黑暗的海水中。鳴聲如呼嘯的天鵝,正往北做春季大遷徙,它們也見到那燈塔:是日出時,見它被朝陽染成了紅色。領頭的天鵝看到這景象,昂頭唱出三個音符,因為看見這岬角,就表示離它們的第一個休息站不遠了。它們從卡羅來納州來,要長途跋涉赴北極大荒原。
又是月圓,潮水漲得特別高。退潮時,海上的魚,連灣口外的,都嗅到強烈的淡水氣味。所有的河流都春水泛濫。
月光下,幼鰻看見水中盡是魚:壯碩的身體、圓飽的肚腹、銀色的鱗片。是鰣魚,自大海上養肥了自己,要等灣水破冰,好上溯河中產卵。咕嚕咕嚕魚成群結隊躺在海底,咕噥的怨歎聲震動海水。它們和海鱒還有圓斑魚都是從岸外度冬地過來,要在灣中覓食。另有一種魚是隨潮湧入,頭的方向與水流的方向相同,等著砸吧一聲咬起海中小動物。它們是海鱸,屬於大海,不會上溯河川。
逆流上河
月亮漸虧,潮勢漸弱,幼鰻向灣口推進。不久之後,會有這樣一個晚上,河邊的雪大都融盡,化為清水奔流入海,月光稀薄,潮壓甚微,暖雨落下,海上霧靄低迷,綻開的花蕾放出亦苦亦甜的暗香。那時候,“玻璃鰻”便要推攘入灣,直逼海岸,尋得河口。
有些鰻會逗留在河口摻雜了海水的鹹水中,那是畏懼淡水的雄鰻。可是雌鰻會奮勇向前,逆流上河。它們在夜間,快速遊動,一如當年它們的母親下河時。它們的隊伍迤邐數裏,首尾相連,像一條巨蛇,沿河與溪的曲折蜿蜒上行。任何艱難險阻都不能阻撓它們。饑餓的魚會捕食它們:鱒、鱸、鯔魚,甚至鰻鱺前輩。此外,岸邊巡狩的野鼠、鷗、鷺、翠鳥、烏鴉、鸊?和潛鳥等,也都等著吞食它們。它們會遊過瀑布,越過長著青苔的滑溜溜岩石,扭著身子循水壩的溢洪道上攀。有的雌鰻深入溪河好幾百英裏,這原屬深海的動物於是遍布沿岸陸地,而這些陸地,原是大海過去多次占有的地盤。
那個三月,當鰻鱺在外海守候,等待進入陸地的適當時機時,大海也焦躁不安,等著再次入侵海岸平原,循河穀往高處攀,舔舐連綿群山的腳跟。在鰻鱺一變再變的一生裏,灣口外的等待不過是一段小插曲;海、海岸與群山的關係也是如此:在悠久漫長的地質歲月中,目前的狀態不過是暫時的。海水不斷的侵蝕終究會將山巒化為塵泥,傾入海中;海岸終將被海水淹沒,岸邊的城市、村鎮終將屬於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