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篇(三)
一八四五年三月末,我借來一把斧頭,走到瓦爾登湖邊的森林中,在我預備造房子的地點附近,我開始砍伐一些箭式筆直高聳的尚屬幼樹的白鬆來做我造房子的木材。開始做事時不借用別的東西,似乎是很難的,但這也許還是一個好方法,可以讓你的朋友們對你的事業發生興趣。斧頭的主人在把斧頭借給我的時候說:這斧頭是他最珍愛的東西;可是,我歸還他時,斧頭倒變得更加鋒利了。我工作的地點是一片令人愉快的山坡,鬆樹滿山都是,穿過鬆林我能望見湖水,還能望見林中一小塊空地,那兒叢生著細嫩的鬆樹和山核桃樹。凝結成冰的湖水還沒有完全融化,隻化了幾處地方,呈現出暗黑的顏色,而且還被水浸著。在我那勞動的幾天裏,還下過幾陣小雪,但大部分時間,當我走回家去,途經鐵道的時候,看見路邊的黃沙地一直向前延伸,在蒙蒙的大氣中閃爍,而鐵軌也在春天的陽光下閃閃發光,我聽到雲雀、小鶲和別的鳥雀都已經來到這兒和我們一起開始度過這新的一年了。那是愉快的春日,人們心上的冬天正和凍土一起解凍,而蟄伏的生命也開始舒伸身軀了。有一天,我的斧頭柄掉了,我伐下一段青青的山核桃木來做成一個楔子,用一塊石頭把它敲緊,再把整個斧頭浸在湖水中,好讓那木楔子發脹一些,就在這時,我看到一條有條紋的蛇鑽入了水中,它躺在湖水底,顯然毫不覺得有什麽不適應,有一刻多鍾,它竟跟我待在那兒的時間一樣長久;也許它還沒有從蟄伏的狀態中完全蘇醒過來。照我看,似乎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人類還停留在目前這種原始、低級的狀態之中;不過,要是人類能感到萬物複蘇的春天的召喚,他們就必定要上升到更高級、更升華的生活中去。以前,我在降霜的清晨的小路上看到過一些蛇,它們的軀體還有一部分處於麻木、不靈活的狀態之中,還在等待太陽出來喚醒它們。四月一日下了雨,冰融化了,這天,大半個早晨都是霧蒙蒙的,我聽到一隻失群的孤雁徘徊在湖上,因迷途而哀鳴著,它像是霧中的精靈。
我就這樣一連幾天用那狹小的斧頭伐木、砍削木料、門柱和椽木,我並沒有什麽可以宣告的或者學究式的思想,我隻是隨著自己的興致在歌唱——
人們自認為懂得不少;
但你瞧!他們都已展翅飛翔——
藝術啊,科學啊,
還有各種工具;
隻有那吹拂的風
才真的是什麽都懂。
我把主要的木料砍成六英寸見方,大部分的門柱隻砍兩側,而椽木和地板的用材則隻砍一邊,其餘的地方都保留著樹皮,所以,它們和鋸子鋸出來的相比,是差不多挺直的,而且更加結實。每一根木料都挖了榫眼,在頂上劈出了榫頭,這時,我又借到一些工具。在森林中,白晝往往很短,但我還是常常帶去牛油麵包當午餐,在正午時我還讀讀包麵包的新聞報紙。我坐在剛砍伐下來的青綠的鬆樹枝上,麵包也因此沾染了樹枝的芳香,因為我手上有一層厚厚的樹脂。在我結束這工作以前,鬆樹成了我的親密夥伴,雖然我砍伐了幾棵,但沒有和它們結仇,反而對它們更熟悉了。有時候,林中的閑遊者給斧頭劈木材的聲響吸引過來,我們就隔著碎木片愉快地交談。
我的工作幹得不緊不慢,我隻是想盡心去做而已。到四月中旬,我的屋架已經搭好,可以豎立起來了。我已經向在費奇伯格鐵路上工作的愛爾蘭人詹姆斯·柯林斯買下了他的棚屋,以便使用他的木板。詹姆斯·柯林斯的棚屋據說是不多見的好房子。
我去找他的時候,他不在家。我在他的房子外麵走動,起先屋裏的人沒有注意到我,因為那窗戶又高又深。屋子麵積很小,有一個三角形的屋頂,別的沒有什麽可看的,四周積有五英尺高的汙泥和沙土,像肥料堆。屋頂是這房子最完整的一部分,雖然被太陽曬得彎曲了,變脆了。沒有門檻,門板下有一條可讓家雞隨意進出的通道。柯林斯夫人來到門口,邀請我到室內去看看。我一走近,母雞也給我趕進了屋。屋子裏光線暗淡,大部分的地板很髒,潮濕,發黏,搖搖晃晃,木板這裏一條那裏一條,都是些經不起搬、一搬就裂的木板。她點亮了一盞燈,給我看屋頂和牆壁,以及那片一直延伸到床底下去的地板,又勸告我不要踏入地窖中去,那其實是個兩英尺深的垃圾坑。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頂上是好木板,四周也都是,窗戶木板也不錯”——原來是兩個齊整的方框,隻是最近有貓在那裏進出。屋裏還有一隻火爐、一張床、一個可以坐的地方、一個出生在那裏的嬰孩、一把絲質的遮陽傘,還有一麵鍍金的鏡子,以及一隻全新的咖啡豆研磨機固定在一根小橡木上,這就是全部的家當了。我們的交易當時就談妥了,因為那時候,詹姆斯也回來啦。當天晚上,我得付四元兩角五分,而他則得在第二天早晨五點搬出去,不得在此期間再把什麽東西賣給別人。六點鍾,我就可以去占有那棚屋了。他說,趕早來最好,趁別人還來不及在地租和燃料上,提出某種數目不定的、無理的要求。他告訴我這是唯一的額外開支。到了六點鍾,我在路上碰到他和他的一家。一個大包裹,全部家當都在內——床、咖啡磨、鏡子、母雞,隻是少了一隻貓,它逃進樹林成了野貓,後來我又得知它觸上了一隻捕捉土撥鼠的夾子,終於成了一隻死貓。
就在這同一天早晨,我把這棚屋拆掉了,我拔下釘子,用小車把木板搬運到湖濱,放在草地上,讓太陽把它們曬得發白並且恢複原來的形狀。一隻早起的畫眉在我駕車經過林中小徑時,唱出了一兩支小調。年輕人巴特裏克卻詭秘地告訴我:一個叫西利的愛爾蘭鄰居,在裝車的間隙把那些還可以用的、直的、可以釘的釘子,U形釘和大馬釘都放進了自己的口袋,當我回來跟他打招呼時,他正一副沒什麽心思、滿不在乎的樣子看著那一堆廢墟,他就站在那兒,正如他所說的:沒有多少活兒可做了。他在那裏代表觀眾,使這微不足道的事看上去更像是眾神撤離特洛伊城的大事件。
我在一座向南傾斜的小山的邊上挖我的地窖,有一隻土撥鼠也曾經在那裏挖過它的洞穴,我挖去了漆樹和黑莓的根,一直挖到植物殘存在最下麵的痕跡,直到挖到一片細膩的沙地,範圍約有六英尺見方七英尺深,土豆可以安全過冬,絕不會被凍壞了。地窖的地壁是漸次傾斜的,並沒有砌上石塊;但太陽從來照不到它,因此也沒有沙子塌下來。這隻需要兩小時的勞動。我對於破土動工的工作特別感興趣,因為幾乎在所有的緯度,人們都會在挖掘到地下去時,得到均一的溫度。在城市裏,最豪華的房屋下麵仍然可以找到地窖,他們像古人那樣在裏麵埋藏植物的塊根,將來即使上麵的建築完全消失了,後代人還能發現地皮上凹陷下去的痕跡。所謂房屋,無非就是地洞入口處的門廊而已。
最後,在五月初,我的一些熟人來幫忙,幫我把房屋的框架立了起來,其實這也沒有什麽必要,我隻是想借這個機會來跟鄰舍聯絡聯絡。豎立屋架,最大的功勞還是應當屬於我。我相信,有那麽一天,大家當然還是會樹立起一幢更高的大廈。七月四日,我開始住進了我的屋子,因為那時屋頂剛裝好,地板剛釘齊,這些木板都被削成了薄邊組合在一起,防雨是沒有一點問題的。我已經在屋子的一端砌好了一個煙囪的基礎,所用石塊都是我雙臂從湖邊抱上山的,約有兩車之多。在秋天鋤完地以後,我才把煙囪建造完成,恰好在必須生火取暖之前,而此前我總是大清早就在戶外的地上做飯,這種方式我至今仍認為是,在某些方麵比一般的方式更便利、更令人愜意。如果麵包還沒烤好就刮風下雨了,我就會拿幾塊木板擋在火上,然後自己也躲在下麵凝望著麵包,我就這樣度過了很愉快的時刻。那些日子裏,我手上工作很多,讀書很少,但地上的破紙片,甚至單據或者一塊端菜用的布墊,都會給我極大的樂趣,實在達到了跟閱讀《伊利亞特》一樣的目的。
要是人們比我那樣建築房屋更謹慎小心,也是很有好處的,例如,先考慮好一扇門一扇窗、一個地窖或一間閣樓在人性中間有著什麽基礎,也許,在你找出比目前需要更強有力的理由以前,你最好別建什麽上層建築。一個人造他自己的房屋,跟一隻飛鳥築巢是有著某些相同的情理的。誰知道呢,如果世人都自己親手造他們自己住的房子,又簡單老實地用食物養活自己和一家人,那麽,他們的詩歌天賦一定會得到普遍的發展,就像那些鳥兒,它們在做同樣事情的時候,歌聲傳遍了四方。可是,哎呀!我們倒是像牛鸝和杜鵑,它們跑到其他鳥兒的巢中去下蛋,傳出來的就是些嘰嘰喳喳沒一點音樂節奏的叫聲,使路過的人聽了一點也感覺不到快樂。難道我們永遠要把建造房屋的快樂留給木匠師傅?在我們大多數人的生活經驗中,建築算得了什麽呢?在我所從事過的職業中,還絕對沒有碰到過一個人從事像建造自己的房屋這樣簡單而自然的工作。我們都是屬於社會的,不單裁縫屬於一個人生命的九分之一,還有傳教士、商人、農民也是這樣呢。這種勞動分工到底要分到什麽程度為止?最後有什麽結果?毫無疑問,別人可以來代替我們思想,可是,如果他這麽做是為了讓我自己沒有思想,這就很不可取了。
的確,在這個國家裏麵有一種人叫作建築師的職業,至少我聽說過一個建築師有這麽一種想法:要使建築上的裝飾具有一種真理之核心、一種必然性,因此也會有一種美,好像這是神靈給他的啟示。從他的觀點來說,這是很好的了,而實際上,他並不比普通愛好美術的外行人高明多少。一個建築學上感情用事的改革家,他不從基礎做起,卻從飛簷開始。僅在裝飾中放進一個真理之核心,就像糖拌梅子裏麵嵌進一粒杏仁或者一粒貢蒿子——不過,我總覺得吃杏仁不用糖對健康更有益——他沒有去想想居住在房屋裏麵的人,他們想的是如何把房屋建築得裏裏外外都牢固結實,而不過多去想什麽裝飾。有理性的人哪會認為裝飾隻是外表的,僅屬於皮膚層的東西呢?哪會認為烏龜獲得有斑紋的甲殼,貝類獲得珠母的光澤,是像百老匯的居民簽訂承包合同來建造三一教堂似的建築呢?其實,一個人跟他自己的房屋建築的風格沒多大關係,就像烏龜跟它的甲殼上的斑紋無關一樣:士兵不必無聊到非要在旗幟上畫上準確體現他勇氣的顏色。敵人會弄清這一點的。一旦到了緊要關頭,他的臉色就要發青了。這位建築師在我看來仿佛俯身在飛簷上,羞澀地向那住戶悄悄地說他的那套似是而非的真理,住戶實際上比他還要明白得多。我現在所看到的建築學的美,我了解它是由內而外漸漸地生長出來的,是從那住在裏麵的人的需要和他的性格中生長出來的,住在裏麵的人是這房子的唯一的建築師——美來自他的不知覺間的真實感和高尚的情操,至於外表他一點兒沒有想到;要產生這樣的美,那他也得先等他有了自己沒有覺察到的生命之美。畫家們都知道,在我們這個國土上,最有趣味的住宅一般是窮困的平民們的那些毫無虛飾的、簡陋的木屋和農舍;使房屋別有一番風致的是外殼似的房屋裏麵的居民生活,而不是屋子外表上的什麽裝飾;市民們在郊外搭建的那些箱形的木屋也同樣是有趣的,隻要他們的生活是簡樸的,他們的住所就與想象的一樣,沒有一點叫人費神的風格。建築上的大多數裝飾確實是華而不實的,一陣九月的風可以把它們吹掉而無損於房屋的主體,就好比吹落了借來的華服。不需要在地窖中窖藏橄欖和美酒的人,沒有建築學也照樣生活。如果在文學作品中,也這樣煞費苦心去追求體裁上的裝飾,如果我們的《聖經》的建築師也像教堂的建築師這樣把很多的時間花在飛簷上,結果會怎樣呢?那些純文學、美學和研究它們的教授就是這樣矯揉造作。當然,某些人確實很關心這幾根木棍子該怎樣斜放在他的上頭還是放在下方,他的箱子應該塗上什麽顏色。當然,從認真的角度來說,這裏頭還是很有一點意思的,他把木棍斜放著,把那間箱子塗上顏色;可是在精神已經離開了軀殼的情況下,那這樣就跟建造他自己的棺材屬於同一性質了——這就是墳墓建築學,而“木匠”隻不過是“棺材匠”的另一個名稱罷了。有一個人說,在你對人生失望時,或者對人生漠然時,抓起腳下的一把泥土,就用這顏色來粉刷你的房子吧。他是否想到了他最後那間狹長的房子?那就拋一個銅幣來選擇好了。他一定有非常多的空閑時間!為什麽要抓起一把泥土來呢?還是用你自己的皮膚顏色來粉刷你的房屋好得多:讓房屋的顏色變得蒼白或者為你害臊變紅。這真是一個改進村舍建築風格的創舉!等到你找準了我的裝飾,我一定會采用它們。
入冬以前,我建了一個煙囪,並在已經不能擋雨的屋子的四周釘上一些薄片,那些薄片是從木頭上砍下來的,粗糙而且還不太幹的木片,我不得不用刨子把它們的邊緣刨得光滑些。
這樣我就有了一個密不通風、圍上木片、抹了灰泥的房屋,十英尺寬,十五英尺長,柱高八英尺,還有一個閣樓和一個盥洗間,屋子每一側有一扇大窗,兩個活動天窗,頂端有一個門,正對著門的是個磚砌的火爐。我的房子的支出,隻是我所用的這些材料的一般價格,人工不算在內(因為都是我自己動手完成的),總數我都記在下麵了。我之所以寫得這樣詳細,是因為很少數人能夠精確地說出他的房子到底花了多少錢,而能夠把組成房子的各式各樣的材料和它們各自的價格說出來的人,如果有的話,也是非常少的。
木板 8.035美元(多屬棚屋舊木板)
屋頂及牆板用的舊木片 4.00美元
板條 1.25美元
兩扇帶玻璃的舊窗子 2.43美元
一千塊舊磚 4.00美元
兩箱石灰 2.40美元(價格有點高)
毛絲 0.31美元(買多了)
壁爐架用鐵片 0.15美元
釘子 3.90美元
鉸鏈和螺絲釘 0.14美元
門閂 0.10美元
粉筆 0.01美元
搬運 1.40美元(大部分自己背)
共計28.125美元
全部材料都在這裏了,我沒寫木料、石頭和沙子,是因為這些材料我是用在公地上合法占地蓋屋者應該享受的特權取來的。另外我還搭了一個木料間,主要是用建了房子之後留下來的材料蓋的。
還想給我造一座房子,論宏偉與華麗都要超過康科德大街上的任何一座,前提是它要能夠像目前的這座房子一樣讓我感到心情愉快,而且,造價也不比目前這座房子更高。
因此,我發現,想找個住宿地的學生完全能夠得到一座終身受用的房子,所花的費用比他現在每年付的住宿費還少,如果我這麽說聽來有點誇張,那麽,我為自己的辯護是:我是為人類而並非為自己來做一番誇張的;我的許多缺點和前後不一致的地方並不能影響我敘述的真實性。盡管我有不少虛假和偽善的地方——那好像是很難從麥子上弄掉的糠秕,我也跟任何人一樣對此感到遺憾——在這件事上,我還是會自然地呼吸,挺起我的腰杆,讓心靈和身體都能舒服地伸展;而且我下定決心,決不順從他變成魔鬼的代言人。我要試著為真理說一句好話。在劍橋大學裏,學生們住的房子比我這幢稍大一點兒,光租金就每年三十美元,那家公司還在一個屋頂下造了相連的三十二個房間,住宿的房客因此鄰居眾多而且嘈雜,說不定還得住在生活不方便的四樓。我就不得不想著,如果我們在這些方麵有更多的真知灼見,不僅不需要辦那麽多的教育——因為更多的教育工作早就可以完成了——而且,教育方麵的花費也一定已經大部分都消減了。學生在劍橋或別的學校為了得到必需的便利,付出了他或別人的很大的代價,如果雙方能得當地處理這一類事情,也許隻消花其中的十分之一就夠了。要收費的東西,一定不是學生最需要的東西。例如,學費在這一學期的賬目中是一筆大的支出,而他和同時代人中最有文化修養的人交往,並從中得到更有價值的教育,這卻是不需要付費的。成立一個學院的方式,通常是找到一批願意捐款的人,弄一本寫著捐了多少元多少角的冊子,然後就盲目地遵從分工的原則分了又分,這個原則實在是非得審慎考慮才能遵從的——然後就招一個慣於做投機買賣的承包商來,他又雇用了愛爾蘭人或別的什麽工人,接著就真的奠基開工了,然後,住在這裏的學生們得慢慢適應這房子。為了這一個失策,未來很多代的子弟都得付出代價。我想,學生或那些想從學校中得益的人,如果能自己來奠基也會比這做法好得多。學生根據製度,逃避了人類必需的任何勞動,得到了他貪求的空閑,可恥的、無益的空閑。而能使這種空閑變為豐富收獲的那種經驗,他們卻一點也沒有學到。可是,有人說:“你不是主張學生不該用腦而應該用手去學習吧?”我不完全是這樣的主張,我的意思比他說的要多得多:我主張他們不應該以生活為遊戲,或僅僅以生活做研究,還要人類社會付出高昂的代價來供養他們,他們應該自始至終都真誠地生活。青年人除了立刻進行生活實踐,他們怎能有更好的方法來學習生活呢?在我看來,這樣做才可以像數學一樣訓練他們的心智。舉例來說,如果我希望一個孩子懂得一些科學文化,我就不願意按常規那樣,把他送到附近某個教授那兒去,那兒什麽都教、什麽都練,就是不教生活的藝術,也不練習生活的藝術;用望遠鏡或顯微鏡觀察世界,卻從不教他用肉眼來觀看;研究了化學,可就是不去學習他的麵包如何做成,或者研究力學,而不懂得麵包是如何掙的;發現了海王星的一些新的衛星,卻發現不了自己眼睛裏的微塵,更發現不了自己已經成了哪一個流浪漢的衛星;他全神貫注地從一滴醋裏觀察怪物,卻要被他四周那些怪物吞吃掉。一個孩子要是自己開挖出鐵礦石來,自己熔煉它們,同時把他所需要知道的都從書本上找出來,然後他照此做了一把自己的折刀,另一個孩子則一方麵在冶金學院裏聽講冶煉的技術課,另一方麵用他父親給他的一把羅傑斯牌子的折刀——試想過了一個月之後,哪一個孩子進步更大?又是哪一個孩子的手指會給折刀割破了呢?——令我吃驚的是,我離開大學的時候,據說是已經學過航海學了!——其實,隻要到港口去兜一圈,我就會學到更多的航海知識。甚至貧困的學生也學習並且隻學習政治經濟學,而作為哲學同義語的生活經濟學,在我們的學院中從沒認真地教授過。於是就弄成了這個結果:因兒子在研究亞當·斯密、李嘉圖和薩伊這些經濟學家的著作,做父親的卻陷入了無法擺脫的債務中。
正如我們的大學,擁有諸多“現代化的進步設施”,人們很容易對它們產生幻想;但它們並不總是能帶來肯定的進步。魔鬼老早就投了資,後來又不斷增加投資,為此,他一直索取利息直到最後。我們的發明常常是些漂亮的玩具,把我們的注意力從嚴肅的事物上吸引開。它們隻是提供一些改進過的方法,而對目標卻毫無改進,其實這目標是早就可以很容易地達到的;就像直達波士頓或直達紐約的鐵路那樣。我們急忙忙要從緬因州築一條磁力電報線到得克薩斯州;可是從緬因州到得克薩斯州,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需要拍發電訊。正像一個男子,熱情地要和個耳聾的著名婦人談談,要把自己介紹給她,可是,當助聽的聽筒放在他手裏了,他卻發現原來沒有話要對她說。仿佛主要的目的是要說得快,卻不是要如何說得更有理智。我們懷著急切的希望要在大西洋底下挖一條隧道,使舊世界到達新世界能縮短幾個星期,可是傳入美國人鬆軟的大耳朵的第一個消息,也許是阿德萊德公主害了百日咳之類的新聞。總之一句話,騎著馬,一分鍾跑一英裏的人絕不會帶著最重要的消息,他不是一個福音教徒,他跑來跑去也不是為了像修士約翰那樣找蝗蟲和野蜜吃。我疑心飛童(十八世紀著名的英國賽馬)曾把大量的穀子帶到磨坊去。
有一個人對我說:“我很奇怪你怎麽不攢幾個錢;你很愛旅行;你可以坐上車,今天就到費奇伯格去見見世麵啊。”可是,我的做法要比這更聰明些。我已經懂得最快的旅行是步行。我對我的朋友說,要不我們試一試,看誰先到達那裏。距離是三十英裏,車票是九角錢。這差不多是一天的工資,我還記得,在這條路上做工的人一天的工錢隻有六角錢。好了,我現在就步行出發,不到晚上我就到達了;我以這樣的速度旅行了一星期。這期間,你將會掙到工資,在明天的什麽時候你也到了,假如工作找得及時又碰巧,你可能今晚上就到達了。然而,你不是上費奇伯格,而是花了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在這裏工作。由此可見,要是鐵路線繞全世界一圈,我想,我總還是會趕在你的前頭;至於見見世麵,多點閱曆,那我早就該和你完全絕交了。
這就是誰也不能戰勝的普遍規律,也從沒有人曾勝過它,就連很廣而且很長的鐵路也是這樣。我們要使全人類得到一條繞全球一圈的鐵路,就好像是挖平地球的表麵一樣。人們糊裏糊塗地相信,隻要他們繼續用合股經營的辦法,用鏟子這樣不停地鏟下去,火車最後總會到達某個地方的,幾乎不要花多少時間,也不要花什麽錢;可是,盡管成群結隊的人奔往火車站,列車員喊著“旅客們上車啦!”在黑煙飄散,蒸汽凝結的時候,你將看到少數人上了車,而其餘的人卻被火車碾軋過去了,這就被稱作“一個可悲的意外事故”,也的確是如此。毫無疑問,掙到了車票錢的人,最後還是趕得上車子的,就是說,隻要他們還活著,可是說不定那時候他們已經失去了開朗的性情和旅行的意願了。一個人把生命中最寶貴的一段時間用來賺錢,為了在生命中價值最低的一部分時間裏享受那麽一點可疑的自由,這情況使我想起了那個英國人,為了他可以回到英國去過詩人般的生活,他得先跑到印度去發財。
其實他應該立即爬進破舊的閣樓去才對。“什麽!”一百萬個愛爾蘭人從全國所有的棚屋裏大聲喊道,“什麽?我們已經建成的這條鐵路,難道不好嗎?”是的,我回答,比較起來,是好的,也就是說,或許很可能有搞得更糟糕的;不過,因為你們是我的兄弟,所以我希望,你們應當有比挖掘土方更好的打發時間的方式。
在建成房屋之前,我就想用誠實又令人愉快的方式來掙到十二美元,以償付我的額外支出,我在兩英畝半的屋邊的沙地上種了點東西,主要是蠶豆,也種了一點土豆、玉米、豌豆和蘿卜,我占用的十一英畝地,大都長著鬆樹和山核桃樹,上一季度的地價是一英畝八美元零八美分。有一個農民說,這地“毫無用處,隻能養一些吱吱叫的鬆鼠”。我沒有在這片地上施肥,因為我不是它的主人,我隻不過是一個占用者,我不希望種那麽多地,就沒有一下子把全部的地都鋤好。鋤地時,我挖出了幾“考德”的樹根來,供我當柴燒了很長時間,這就留下了幾小圈未開墾過的鬆軟的沃土,蠶豆在夏天裏長得異常茂盛的時候,這幾塊地是很容易辨別出來的。房屋後麵那些枯死的賣不掉的樹木和湖上漂浮而來的木頭則給我提供了其餘的燃料。我不得不租一組犁、雇一個短工,但掌犁的人還是我自己。我農場的第一季度支出,主要是工具、種子和工資等方麵,總共14.725美元。玉米種子是人家送的。種子實在花不了多少錢,除非你種得太多。我收獲十二蒲式耳[11]的蠶豆,十八蒲式耳的土豆,此外還有若幹豌豆和甜玉米。黃玉米和蘿卜種得太晚了,沒有收成。農場的全部收入是:
23.44 美元
減去支出14.725美元
結餘8.715美元
除了我用掉的和手頭還存著的產品之外,估計價值約為四美元五十美分——我手上的這筆款已超出了我自己不能生產的一點兒蔬菜的花費。從全麵考慮,也就是說,我考慮到人的靈魂和時間的重要性,雖然這個實驗隻占去了我很短的一些時間,不,部分原因也是這實驗本身非常短暫,我就確信我今年的收成比康科德任何一個農民要好。
第二年,我就做得更好了,因為我把自己需要的全部土地通通種上了,約三分之一英畝,從這兩年的經驗中我認識到一個事實,而沒有給那些農業巨著嚇倒,包括阿瑟·揚(英國經濟學家)的著作在內。我發現,一個人如果生活簡樸,隻吃他自己種植的莊稼,而且種的不超過他自己的需要,也不貪婪地去交換更奢侈、更昂貴的物品,那麽他隻要耕幾平方杆[12]的地就夠了。用鏟子整土地比用牛耕便宜得多,並且可以每次更換一塊新地,以免要給舊地不斷施肥。而一切農場上的農活兒,他隻要在夏天有空閑的時候就能輕鬆完成,這樣,他就不會像目前那樣,和一頭公牛或一匹馬、一頭母牛、一頭豬捆綁在一起。在這一點上,我想說一句公正無私的話,我是一個對目前社會經濟措施的成敗都能超然看待的人。我比康科德的任何一個農民都更具獨立性,因為我不定居在一幢房屋或一個農莊裏,我能隨我自己的天生意向行事,這意向也是變幻不定的。我的境況比他們的已經要好許多,而且,如果我的房子被燒掉了,或者莊稼歉收,我還是能過得跟以前一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