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篇(四)

我常常想,與其說是人在放牛,不如說是牛在牧人,因為牛比人更加自由。人與牛是在交換勞動,如果我們隻考慮必要的勞動的話,那麽,牛要占強得多,它們的農場也大得多。人要割上六個星期的幹草才能換來牛的勞動,作為交換勞動的一部分,這可不易呢。當然,沒有哪一個方麵都生活得很簡單的國家,就是說,沒有一個哲學家的國家,願意犯這樣重大的錯誤,叫牲畜來勞動。確實,世上從未有過,將來也未見得會有,就是有了這樣一個哲學家的國家,我也不敢說它一定是稱心如意的。然而,我也絕對不會去馴一匹馬或一頭牛,束縛它,讓它替我幹活兒,隻因為我怕自己變成十足的馬夫或牛倌;如果我們這樣做了,社會就得到不少進步,那麽,我們也能夠肯定有人有所得,就一定有人有所失。難道你能肯定馬房裏的馬夫跟他的主人是同樣地滿足嗎?就算有些公共的工作沒有牛馬的幫助是無法進行的,因此就讓人類和牛馬來一起分享這種光榮,那麽,是否能推理說,這一來,他就不可能用更加與“人”相配的方式來完成這種工作了呢?當人們利用牛馬的幫助,做了許多不僅是不必要的和藝術的工作,而且還是奢侈無用的工作時,這就不可避免地要有少數人得和牛馬做交換工作,換句話說,這些人就成了強者的奴隸。

所以,人不僅為他內心的獸性而工作,而且,像是一個象征,他還得為他身外的牲畜而勞動。盡管我們已經有了許多磚瓦或石頭建造的堅固的房屋,但一個農夫的生活是否殷實,還得看看他的牲畜住的棚子在多大程度上超過了他自己的房屋。這個城鎮據說有這地方最大的牲口棚供給這兒的耕牛、奶牛和馬匹居住,在公共建築方麵也毫不落後;但在這個縣裏,可供言論自由與信仰自由所用的大廳反倒很少。國家不應該用高樓大廈來給它們自己豎立起紀念碑,為什麽不靠抽象思維的力量來豎立紀念碑呢?東方的全部廢墟,也比不上一卷印度教的《薄伽梵歌》更令人讚歎!高塔與寺院是帝王的奢侈品。思想單純而且心智獨立的人絕不會聽從帝王的吩咐去奔走的。天才絕不是任何帝王的侍從,金銀和大理石也無法使他們不朽,它們最多隻能保留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請告訴我,錘打這麽多石頭到底是什麽目的呢?當我住在世外桃源阿卡迪亞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任何人在雕琢大理石。許多國家懷著瘋狂的野心,想靠留下多少雕琢過的石頭來使它們自己永垂不朽。如果他們用同樣的力量來雕琢自己的風度,情況會怎樣呢?明智的理性,要比一個高得能碰到月球的紀念碑更加值得紀念。我更喜歡讓石頭放在它們原來的地方。像底比斯那樣的宏偉是一種庸俗的宏偉。一座有一百個城門的底比斯城早就遠離了人生的真正目標,還比不上圍繞著誠實人的田園的一平方杆的石牆那麽合理呢。野蠻的、異教徒的宗教和文化倒建造了華麗的寺院,而稱之為基督教的卻沒有建造這些。一個國家錘擊下來的石頭,到頭來都用作了它的墳墓。它活埋了自己。說到金字塔,可驚奇的其實是有那麽多人,竟能屈辱到如此地步,花費他們一生的精力來替一個笨蛋野心家建造墳墓。其實,對這個笨蛋野心家,要是把他淹死在尼羅河,然後把他的屍體用來喂野狗也要好一些。本來我可以給他們,也給他找一些掩飾之詞,可是我沒有這份閑工夫。至於那些建築家的宗教和他們對於藝術的愛好,是全世界一樣的,不管他們造的是埃及的神廟還是美利堅合眾國銀行。總是代價大於實際。虛榮是源泉,再加上對大蒜、麵包和牛油的喜愛。一個叫巴爾科姆的年輕、有希望的建築師,他追隨在維特魯威的後麵用硬鉛筆和直尺設計了一個圖樣,然後承包給布森父子采石公司。當三十個世紀開始俯視著它時,人類卻要抬頭仰望它。至於那些高塔和紀念碑,這城裏曾有過一個瘋子,他要挖掘一條通到中國去的隧道,並且已經挖得很深,據他說已經聽到中國茶壺燒開水時的響聲了;不過,我想我決不會鬼迷心竅地去羨慕他那個洞窟的。許多人關心著東方和西方的那些紀念碑,想知道是誰建造了它們。我倒很想知道,當時有誰不肯去建造這些紀念碑——誰有這種超然的理智,不去做這些無聊的事。不過,在這裏,還是讓我繼續我自己的統計工作吧。

我在村子裏居住時,靠著測量、做木工和各種別的零活兒(我會的行當有我手指頭這麽多),我掙了十三美元三十四美分。八個月的夥食開銷我列在下麵了。八個月,就是從七月四日到次年三月一日,即這些賬目製訂的日子,雖然我在那裏一共過了兩年多。這些賬目裏不包括自己生產的土豆、一點甜玉米和一些豌豆,也不包括結賬日留在手上的存貨價錢:

米 1.735美元

糖漿 1.73美元(最便宜的一種糖)

黑麥 1.0745美元

印第安玉米粉 0.9975美元(比黑麥便宜)

豬肉 0.22美元

★麵粉 0.88美元(價錢比玉米粉貴,而且麻煩)

★白糖 0.80美元

★豬油 0.65美元

★蘋果 0.25美元

★蘋果幹 0.22美元

★甘薯 0.10美元

★一隻南瓜 0.06美元

★一隻西瓜 0.02美元

★鹽 0.3美元

(打“★”的都是試驗,但結果都失敗了)

不錯,我的確總共吃掉了八美元七十四美分;可是,如果我不知道我的讀者之中大多數人的罪過跟我的同樣大,他們的清單若公布出來,恐怕還不如我的好呢,我是不該這樣不害臊地公開我的罪過的。第二年,有時我會捕魚吃,有一次我還殺了一隻糟蹋我蠶豆的土撥鼠——像韃靼人所說的那樣,為了讓它的靈魂轉世,我吃了它,一半也是為了試試口味;雖然有股麝香味,它還是暫時給了我一番享受,不過我知道長期享受這口福也一定是沒有好處的,即使你請鄉下的廚師給你烹調這土撥鼠。

同一段時間,衣服及其他零用,項目雖然不多,卻也有:

8.4075 美元

油及其他家用器具 2.00美元

洗衣和補衣,多半是拿到外麵去做的,但賬單我還沒有收到。除此以外,全部開銷如下。這些是這世界上這個地方必需花費的全部開支,有可能比必需花費還是多一些:

房子 28.125美元

農場一年的開支 14.725美元

八個月的食物 8.74美元

八個月的衣服等 8.4075美元

八個月的油等 2.00美元

共計 61.9975美元

現在,我是向那些要謀生的讀者在說話。為了支付這一筆開銷,我賣出了農場的產品:

23.44 美元

做零工掙到的 13.34美元

共計 36.78美元

從開銷上減去這個數,差額是25.2175美元——這很接近我開始所擁有的資金,以及原先就預備要負擔的支出;另外,我除了得到的閑暇、獨立和健康以外,我還得到了一座舒適的房屋,我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這些統計資料,雖然看來很瑣碎,似乎沒有什麽用處,但因相當完備,所以也就有了某種價值。凡是我的收成我都記上了賬簿。從上麵的列表來看,僅僅是食物一項,每星期我要花掉二十七美分。食物,在之後將近兩年內,我的食物是黑麥、不發酵的玉米粉、土豆、米,少量的醃肉、糖漿、鹽,而我的飲料則是水。像我這樣愛好印度哲學的人,用米作為主食是合適的。為了對付一些慣於吹毛求疵者的反對,我還是先說明一下,如果我有時跑到外麵去吃飯,我以前是這樣做的,相信將來還是有不少時候要到外麵去吃飯的,那我這樣做是會損害我家裏的經濟安排的。我已經說了,到外麵吃飯是經常的事,對於這一份比較性的列表,是沒有一點影響的。

我從兩年的經驗中知道,甚至在這個緯度上,要得到一個人所必需的糧食是很容易的,容易到難以置信的地步;而且,一個人可以吃得像動物那樣簡單,仍然能保持健康和體力。我曾經從玉米田裏采了一些馬齒莧(學名Portulaca oleracea L.),把它們煮熟再加鹽,這一餐飯我吃得心滿意足。我把它的拉丁文的學名寫下是因為這種名稱很俗的蔬菜實在很好吃。請問,在和平的年代,一個講究理性的人在午餐時除了吃一些甜的嫩玉米,加上鹽煮,還能希望什麽別的食物嗎?即使我稍稍變點花樣,也隻是為了換換口味,而不是為了健康的緣故。然而,人們常常挨餓,不是因為缺乏必需品,而是因為缺乏奢侈品;我還認識這樣一位善良的女人,她認為她的兒子之所以送了命是因為他有喝清水的習慣。

讀者當然明白,我是從經濟學的觀點,不是從美食的觀點來處理這問題的,他是不會把我這種節食的生活勇敢地拿來做試驗的,除非他是一個脂肪太多的人。

我焙製麵包起先用純玉米粉和鹽,這是純粹的玉米餅,我在戶外一片薄木片上,或者是放在建築房屋時從木料上鋸下來的木條的一端上烤出來的;但這樣容易把餅熏得帶有鬆脂味。我也曾試過麵粉,但最後發現黑麥加玉米粉最方便、最可口。在寒冷的日子,這樣連續地烤幾個小麵包是很愜意的事,仔細地把它們翻轉,像埃及人孵蛋一樣。它們是我真正培養成熟的穀類的果實,我能讓它們有和其他鮮美果實一樣的芳香,我用布把它們包起來,盡量保存這種芳香。我研習了曆史久遠的不可缺少的麵包製造工藝,向那些權威人物請教,一直追溯到原始時代第一次發明不發酵的麵包,那時人類剛從吃野果子和生肉進展到吃這一種溫和文雅的食物,我慢慢地又在許多讀物中讀到麵團發酸的事,據信就是這個現象使得人類學到了發酵的技術,接著我讀到了各種發酵的方法,最終我讀到“良好的,甘美的,有益健康的麵包”,這生活的必需品。有人認為發酵劑是麵包的靈魂,是麵包細胞組織的精神,像聖灶上的火焰被虔誠地保留了下來——我想,大概有幾瓶很珍貴的發酵劑是由“五月花”帶到美國來的,而且它的影響還在這片土地上上升、膨脹、擴大,像糧食的波濤拍擊著這片國土——這種酵母我也常虔誠地從村中端來,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忘記了規則,用開水把我的酵母燙傷了;這件意外事使我發現發酵並不是必不可少的——我的發現不是用綜合的方法,而是用了分析的方法——從那以後我就快快活活地取消了酵母,雖然大多數家庭主婦都會認真地勸告我,沒有發酵粉,安全而有益健康的麵包是不可能做出來的,年老的人還預言我的體力會很快就衰退。但是,我發現酵母並不是必需的原料,沒有它我照樣過了一年,我不還是好好地活著嗎?我高興的是我總算不用總在袋子裏帶一隻小瓶子了,有時瓶子會碰碎,裏麵的東西都撒了,弄得我很不愉快,不用這東西反而更簡單、更像樣了。人這種動物比別的任何動物更能夠適應各種氣候和各種環境。我也沒在麵包裏放什麽鹽、蘇打或別的酸堿。看來我是依照了基督誕生前兩個世紀的加圖(古羅馬哲學家)寫的方法來做麵包的。“Panem depsticium sic facito.Manus mortariumque bene lavato.Parinam in mortarium indito, aquae paulatim addito, subigitoque pulchre.Ubi bene subegeris, defingito, coquitoque sub testu.”[13]他這段話我是這樣理解:“這樣來做手揉的麵包。洗幹淨你的手和揉麵槽。然後把粗粉倒進槽裏,慢慢加水,把麵粉揉透。等你揉勻了就可捏成麵包,然後蓋上蓋子烘烤。”這也就是說放在烤麵包的爐中烘烤。這裏一個字也沒有提到發酵。不過我也並不常用這種生活必需品。有一段時間,我因囊空如洗,有一個月之久沒有看到過麵包。

每一個新英格蘭人都可以很容易地在這塊適宜種黑麥和玉米的土地上生產出他自己所需要的麵包原料,而不必靠遠方那價格劇烈變動的市場。然而我們過得既不樸素,又沒有獨立性,在康科德,店裏已經很難買到新鮮又甜的玉米粉了,玉米片和更粗糙的玉米簡直已沒有人吃。農民把自己生產的一大部分穀物喂牛喂豬,然後自己吃那些花更高的價錢從店裏買來的至少不會更有益健康的麵粉。我知道,我可以很容易地栽種一兩蒲式耳的黑麥和玉米粉,黑麥在最貧瘠的地上也能生長,玉米也不需要最好的土地,我可以用手磨機把它們磨碎,沒有米沒有豬肉我也能過好日子;如果一定要吃一些糖精的話,我發現我能用南瓜或甜菜做出一種很好的糖漿,我隻須栽種點槭樹就能更容易做出糖來;如果當時這一些還正在生長著,我也可以用許多替代品來代替剛提到過的幾種東西,“因為”,正像我們的祖先唱的那樣:

我們可以用南瓜、蘿卜,還有胡桃木的葉片,做成美酒,來讓我們的嘴唇變得甜蜜。

最後,說到鹽,這個雜貨中最基本的食品。如果找鹽,我們就正好有機會到海邊去,或者,如果我完全不吃鹽,那倒也許可以讓我少喝一點水呢。我不知道印第安人有沒有曾為了得到食鹽而苦惱過。

這樣,至少在食物這一點上,我就避免了一切的經營和物物交換了,而且由於我已經有了房子,所以,剩下來的就隻是衣服和燃料的問題了。我現在所穿的一條褲子是在一個農民的家裏織成的——謝謝老天,在人的身上還有這麽多的美德;我覺得一個農民降為技工,正如一個人降為農民一樣偉大而值得紀念;而剛到一個鄉村去,燃料可是一個大問題。至於住宿,如果不讓我再這樣免費地定居下去,我可以用我耕耘過的土地價格,即八美元八十美分來購買一英畝地。事實上,我覺得因為我居住在這裏,這塊地的價值已大大增加了。

有一部分持懷疑態度的人有時問我這樣的問題,例如我是否認為隻靠吃蔬菜就可以生活;為了立刻說出這個問題的本質——因為本質就是信心——我往往這樣回答他們:我能夠靠吃木板上的釘子活下去。如果他們連這也不了解,那不管我怎麽說,他們都是不會了解的。至於我,我倒很願意聽說有人在做這樣的實驗:比如有個青年曾嚐試過在半個月裏隻靠堅硬的連皮帶殼的玉米來生活,把他的牙齒當成石臼一樣。鬆鼠就是這樣的而且做得很成功。人類對這樣的試驗是有興趣的,雖然有少數幾個老婦人,被剝奪了這種權利,或者在麵粉廠裏擁有亡夫的三分之一遺產的,她們也許要嚇一跳了。

我的家具,一部分是自己做的——其餘的也沒花多少錢,所以我就沒有記賬,其中包括一張床、一隻桌子、三把椅子、一麵直徑三英寸的鏡子、一把火鉗和柴架、一個水壺、一個長柄平底鍋、一個煎鍋、一隻勺子、一個洗臉盆、兩副刀叉、三個盤子、一個杯子、一個調羹、一個油罐和一個糖漿缸,還有一個上了油漆的燈。沒有人會窮得隻能坐在南瓜上的。那是偷懶的表現。在村中的閣樓裏有好些我最喜歡的椅子,隻要去拿,就屬於我了。家具!謝謝老天爺。用不到家具公司的幫助我也可以坐可以站。如果一個人看到自己的家具裝在車上,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被拉到鄉下去,而且隻是一些寒酸的空箱子,除了哲學家之外,誰不會感到害羞呢?這是斯波爾亭的家具。看了這些家具,我還真無法知道這到底是屬於一個富人還是屬於一個窮人的;它的主人的模樣似乎是相當窮困的。真的,你擁有的這東西越多,就越顯得窮。每一車,都好像是十二座棚屋裏的家具;一座棚屋如果意味著貧窮,那麽,這就是十二倍的貧窮。請你說說,我們時常搬家,難道不是為了丟掉一些家具,丟掉我們的蛇蛻?為什麽不是離開這個世界,到一個有新家具的世界去,而把老家具一把火燒掉呢?這正如一個人把所有圈套都拴在他的皮帶上,隻要他一搬家,越過不平坦的荒野時,就不能不拖動那些圈套——拖到他自己的陷阱裏去了。把斷尾巴留在陷阱中的狐狸是幸運的。麝鼠為了逃命,也會咬斷自己的第三條腿。難怪人已失去了他的靈活性。他總是走在一條絕路上!“先生,請您恕我冒失,你所說的絕路是什麽意思呢?”如果你是一個善於觀察的人,任何時候你遇見一個人,你都能知道他擁有一些什麽東西,噯,還有他好些裝作沒有的東西,你甚至能知道他的廚房中的餐具以及一切外表華麗但沒什麽用處的東西,這些東西他都要留著,不願意燒掉,他就好像是被套在上麵,盡量拖著它們往前走。一個人已經鑽過了一個繩套的口,或過了一道門,而他背後那一車子家具卻過不去,這就是我說的走上一條絕路了。當我聽到一個衣冠楚楚、身體結實、顯得很自由,一切都安排得很恰當的人在說到了他的“家具”是否買了保險的時候,我就不能不對他產生憐憫之情。“可我的家具怎麽辦呢?”我可愛的蝴蝶,這時是撲進蜘蛛網了。甚至有這樣的人,多年來好像並沒有家具牽累他似的,但是,如果你仔細地問他一下,你就會發現在別人家的某個棚屋裏,也保存著他的幾件家具呢。我覺得現在的英國,就好像一個老年紳士,帶著他的一大堆行李在旅行著,全是長期居家生活積起來的許多華而不實的東西,而他是拿不出勇氣來把它們燒掉的;大衣箱、小衣箱、手提箱,還有包裹。至少得把前麵的三種拋掉吧。現在,就是一個身體康健的人提了他的床鋪上路也是很難的。我當然要勸告生病的人放下他們的床鋪大步向前。當我碰到一個帶著他的全部家產蹣跚前行的移民——那大包裹好像他脖子後頭長了個大瘤子——我就覺得這人真可憐,並不因為他隻有那麽一丁點兒家當,而是因為他得帶著這些家當上路。如果我必須拖著圈套行路,至少我會帶一個比較輕便的圈套,不會讓它卡住我的緊要部分。不過,最聰明的辦法還是不把自己的手掌放進去。

順便說一下,我也沒花什麽錢去買窗簾,因為除了太陽月亮,沒有別的偷窺者,我是樂意太陽和月亮來偷看我的。月亮不會使我的牛奶發酸,也不會讓我的肉發臭,太陽也不會損害我的家具,或者讓我的地毯褪色;如果有時發現這位朋友太過熱情了,我覺得退避到那些大自然所提供的窗簾後麵去,在經濟上比自己買窗簾更劃得來。有一位夫人,有一次要送我一張地席,可是我屋內找不到安放它的位置,也沒有時間在屋內屋外把它打掃幹淨,於是我沒有接受,我寧願在我門前的草地上擦幹淨我的腳底。最好是罪惡剛一開始時就避免它。

此後不久,我出席過一個教會執事的財產拍賣會,他的一生並不是虛度的——

人作的惡,死後還會流傳。

按例,那些財產大部分是華而不實的東西,還是從他父親開始積累下來的。其中,還有著一條幹絛蟲。現在,這些東西躺在他家的閣樓和別的塵封的雜物堆裏已經有半個世紀之久,還沒被燒掉呢;非但不是一把火燒了它們,或者說消毒焚燒,反而要拍賣,要延長它們的壽命了。鄰居們聚集起來饒有興致地觀看,然後全部買下,小心翼翼地搬進他們的閣樓和別的塵封的雜物堆中,直到這一份家產又需要清理,它們得又一次搬出門。人已死,萬事可休矣。

也許有些野蠻民族的風俗倒是值得我們學習,他們每年至少還蛻一次皮;雖然這實際上做不到,但他們還是象征性地去做。像巴爾特拉姆描寫的摩克拉斯族印第安人的風俗,我們要是也像他們那樣收獲第一批果實後舉行“迎新節”典禮,這難道不是很好嗎?“當一個部落舉行迎新節時”,他說,“他們先給自己預備了新衣服、新的壇壇罐罐、新盤子、新鍋和其他器物,然後把所有的破衣服和別的可以拋棄的舊東西集中到一起,打掃了他們的房子、廣場和全部落,把這些髒東西連同陳穀子和別的陳年存糧一起倒成一堆,然後用火燒掉了它。然後,服藥絕食三天,全部落的火都熄滅了。在這段絕食期間,他們禁絕了食欲和其他欲念的滿足。並且頒布大赦令,一切罪人都可以回到部落來。”

“到第四天早晨,大祭司就用幹燥的木頭摩擦起火,在廣場上生起了新的火堆。每一戶居民都可以從這裏得到新生的純潔的火焰。”

然後他們享用新的穀物和水果,用三天時間唱歌跳舞,“在接下去的四天之內,他們接受鄰近部落的友人們的訪問和慶賀,這些朋友也都用同樣的方式得到了淨化”。

墨西哥人每過五十二年也要舉行一次類似的淨化典禮,他們相信世界五十二年終結一次。

我沒聽到過還有比這個更真誠的聖禮,也就是說,像字典上說的一樣,是“內心裏優美靈性的外表現”,我一點不懷疑,他們的風俗是直接由天意傳授的,雖然他們並沒有一部《聖經》來記錄這樣的啟示。

五年多的時間,我隻依靠自己雙手的勞動來養活自己,我發現,每年我隻需工作六個星期,就足夠支付我一切生活的開支了。整個冬天和大部分夏天,我自由而爽快地讀點兒書。我曾經全心全意辦過學校,我發現得到的利益頂多抵得上支出,甚至還抵不上,因為我必須穿衣、修飾,不必說還必須像別人那樣按各種規矩來思考和信仰,而且還占據了我不少時間,這麽一算真是吃了虧。由於我教書不是為了我的同胞們的利益,而隻是為了生活,這就是失敗。我也嚐試過做生意,可是我發現要順利地經商,得花上十年的工夫,也許到那時我就投到魔鬼的懷抱中去了。我實際上還很擔心到那時我的生意倒會很興隆。從前,我胡亂地尋求一個謀生之道的時候,由於曾經想順應幾個朋友的希望,而產生了一些可悲的經驗,這些經驗在我腦中逼得我多想了些辦法,所以我常常嚴肅地想到還不如去采摘一點漿果;這我當然會做,並且對這其中的微薄利益我也感到滿足——因為我的最大長處就是所求極少——我就是這樣愚蠢地想的。這隻需要極少的資金,而且對我慣常的心情又極少幹擾。當我熟識的那些人毫不躊躇地做生意或就業時,我想,我這一個職業倒是和他們的職業很相似;整個夏天,我漫山遍野地跑,把一路上見到的漿果摘下來,然後就隨意處理它們,好像是在看守古希臘神話中阿墨托斯的羊群。我也夢想過,可以采集些鮮花野草,或者用運幹草的車輛把常青樹給一些喜歡森林的村民們運去,甚至運到城裏。但後來我明白了,商業詛咒所涉及的一切事物;即使你經營的是從天堂來的福音,也還是帶著商業對它的全部詛咒。

因為我對某些事物有所偏愛,尤其重視我的自由,因為我能吃苦,而又能獲得些成功,所以我並不願意花掉我的時間來購買華麗的地毯或者別的高檔家具、美味的食物、希臘式或哥特式的房屋。如果有人能很容易地得到這些,得到之後,還懂得如何利用它們,那麽我還是支持他們去追求。有些人的“勤懇”,單純地愛勞動,或者是因為勞動可以使他們不去幹更壞的事;對於這種人,我沒有什麽話說。至於那些一旦有了更多的閑暇卻不知如何處理的人,那我要勸他們加倍勤懇地勞動——直到他們能養活自己,取得他們的自由證明書。我覺得,所有職業中,打短工是最為獨立自由的,特別是一年之內隻要三四十天就可以養活自己。太陽落山了,短工就可以結束自己的一天,之後,他就可以自由地專心於自己向往的跟他的勞動全不相幹的事情;而他的雇主則要月複一月地投機取巧,一年到頭都得不到休息。

總之,根據我的信仰和經驗,我確信,一個人如果生活得比較單純而且聰明,那他要在世間謀生也不是什麽苦事,而且還是一種娛樂;那些比較單純的民族,人們從事的工作不過是一些更加工業化的民族的娛樂活動。要養活自己,並不是非得要汗流浹背,除非他比我還要容易流汗。

我認識一個繼承了幾英畝地的年輕人,他告訴我,如果他有辦法,他一定要像我這樣生活。我卻不願意任何人由於任何原因,而選擇我的生活方式,因為在他還沒有學會我的這種生活方式之前,可能我又找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我希望這世上的人,有許多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我隻是願意每一個人都能謹慎地找出並堅持他自己的合適方式,而不是要采用他父親、母親或鄰居的方式。年輕人可以從事建築,也可以從事耕種、航海等,隻要他願意做的事不受到阻撓就行了。人的聰明隻在於他能計算,正如水手和逃亡的奴隸都知道眼睛盯住北極星,這些經驗足夠用上一輩子了。我們也許不能夠在一個預定的時日裏到達預定的港口,但我們總可以保持正確的航線。

毫無疑問,一件事對一個人是正確的,那麽,對於一千個人來說,這件事也是正確的,好比一幢大房子,按比例來說,造價並不比一座小房子更高,因為幾個房間可以共一個屋頂、共一個地窖、共一道牆壁。不過,我倒是喜歡獨自居住一幢屋子。再說,房子全部由你自己來建造,比說服別人去建一堵公牆要便宜得多;如果為了便宜而跟別人合建一堵牆,這堵牆一定很薄,你隔壁住的也許不是一個好鄰居,而且他那一麵的牆壞了他也不修理,通常能夠做到的合作隻是很少的一部分,而且是表麵上的;凡是有點兒真心的合作,表麵上反而看不出來,卻有著一種無聲的和諧。如果一個人是有信心的,他可以用同樣的信心在任何地方與人合作;如果他沒有信心,他會像世界上其餘的人一樣,繼續過他自己的生活,不管他跟什麽人做伴。合作的最高意義與最低意義,就是讓我們生活在一起。最近我聽說有兩個年輕人想一起做環球旅行,一個是沒有錢的,一路上要在桅杆前或者跟在耕犁後麵來掙取路費,而另一個則在袋裏帶著一張旅行支票。這很明顯,他們倆不可能長久地結伴或合作,因為在這一合作中有一個人根本不工作。在旅行中碰上第一個有趣的危機時,他們就會分手。最主要的是我已經說過的,一個單獨旅行的人要今天出發就出發;而結伴的卻得等同行的那個準備就緒,他們可能要費很長時日才能出發。

可是,你這樣是很自私的啊,我曾聽到一些市民同胞這樣說。我承認,直到現在,我很少從事慈善事業。我曾經為責任感犧牲了許多快樂,其中,也包括慈善這一令人快樂的事。有人想盡辦法要勸我去援助市鎮上的一些窮苦人家:如果我沒有事做了——魔鬼是專找沒有事的人的——也許我要動手去做這一類的事消遣消遣了。然而,每當我想在這方麵試一下,幫助一些窮人維持生活,使他們各方麵都能生活得跟我一樣舒服,把幫助他們過天堂般的生活作為我的一個義務,但是,這些窮人卻全體一致毫不猶豫地都表示願意繼續貧窮下去。當我們市鎮裏的一些男女,都在想方設法,為他們的同胞謀取一點好處時,我相信這至少可以使人不去做別的沒有人性的事業。但慈善像其他的任何事業一樣,必須有些天賦。“做好事”是一個人浮於事的行業。況且,我也確實嚐試過。奇怪的是,我的性格和辦慈善是那樣不相合。也許,社會要求我去做的這種拯救宇宙的善行的特殊職責,我不應該有意地而且別有用心地逃避,但我相信,正是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存在著某種類似於慈善的事業但又比起慈善來要堅定了許多倍的力量,才有我們現在的這個宇宙呢。但是,我不會阻攔任何人去發揮他的天賦;對於這種工作,我自己是不做的,而對於全心全意終生做著這項工作的人,我還是要對他們說,要堅持!即使全世界都說這是在“做壞事”。

有人很可能會持這種看法,我當然不會認為我是個例外;毫無疑問,讀者當中也有許多人要進行一番同樣的申辯。在做某項工作的時候——我不能保證鄰居們會認為這是好事——我會毫不遲疑地說,我會成為一名很出色的員工;可是做什麽事我才會表現出色呢,這就需要我的雇主發現、判斷。我做什麽好,凡屬於一般常識的所謂好,一定不在我的主要軌道上,而且大多是我自己不願意去做的。人們總是從實際的角度說,萬事都得從頭開始,不要以成為更有價值的人作為目標,而要按照自己的本色行事,以慈悲心腸去做好事。要是我也用這種調子說話,我就會直截了當地說:去做好人吧。在他們看來,仿佛太陽在以它的火焰照耀了月亮或一顆六等星以後,應當停下來,跑來跑去像好人羅賓(英國民間傳說中頑皮的妖怪)一樣,在每幢村舍的窗外偷看,叫人發瘋,讓肉變質,使黑暗的地方可以看得見東西,而不是繼續增強它溫暖的熱量和恩惠,直到它變得這般光輝燦爛,沒有幾人能夠直視它,同時它循著自己的軌道繞著世界運行,做好事,或者說,像一個真正的哲學家已經發現的那樣,世界正是繞著它運轉才得到了那麽多好處。當法厄同(希臘神話中太陽神的兒子)要證明他自己是出生在天上的神,恩惠世人,駕駛太陽車,隻不過一天,就越出了軌道時,他燒掉了天堂下麵幾條街上的房子,還把地球表麵燒焦了,烤幹了每一處泉水,而且造就了一個撒哈拉大沙漠,最後,朱庇特一個霹靂把他擊倒在地,太陽由於悲悼他的喪命,有一年時間黯淡無光。

如果善良走了味,就沒有比這更壞的氣味了,就像是死人的腐屍或神的腐屍臭味一樣。如果我確實知道有人要到我家裏來,存心要給我做好事,我就要逃跑,好像我要逃出非洲沙漠中那種幹燥強勁的西蒙風,它的沙粒會塞滿你的嘴巴、耳朵、鼻子和眼睛,直到你悶熱致死,因為我就怕他做好事做到了我身上——他的毒素會混入我的血液。不行,在這種情況下,我寧可忍受壞的遭遇,那倒來得自然些。我饑餓時有人給我提供食物,我寒冷時有人給我溫暖,我掉在溝裏時有人拉起我,我覺得這個人不算好人。我可以找一條紐芬蘭的狗給你看,這些事它都能做到。慈善並不是那種廣義的對同胞的愛。霍華德(英國監獄改革者)固然從他本人那方麵來說無疑是很卓越的、很了不起的,而且他也得到了善報;可是,比較他來說,如果霍華德們的慈善事業,不能在我們處於最好生活狀態時,在我們最值得幫助時來幫助我們,那麽,就算有一百個霍華德,跟我們又有什麽關係呢?我從沒有聽到過任何一個慈善大會上有人曾真心真意地提議過要為我或者為像我這樣的一些人來做善事。

那些耶穌會會友也給印第安人弄糊塗了,當印第安人被綁住活活燒死的時候,他們卻向施刑者提出要用新奇的折磨方式。他們是超越了肉體的痛苦的,有時就不免證明他們更是超越了傳教士所能提供的任何靈魂上的安慰;教徒們的待人如待己的原則在他們聽來真是囉唆之言,因為他們在用一種新奇的方式來愛他們的敵人,幾乎已經寬恕了敵人所犯的罪行。

你必須確定你給窮人的幫助正是他們最需要的幫助,雖然他們落在你的後麵本是你這個榜樣造的孽。如果你施舍了錢給他們,你應該自己監督他們如何花掉了這筆錢,不要扔給他們就不管了。我們有時候會犯很奇怪的錯誤。有些窮人一副邋遢、衣衫襤褸又粗野的樣子,但並沒有挨凍受餓,也就不怎麽不幸,他往往還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呢。你要是給了他錢,他也許就去買更多破破爛爛的東西。我常常憐憫那些窮相十足的愛爾蘭工人,他們穿得十分破爛,在湖上挖冰,而我穿的是幹淨整潔的似乎還比較合時的衣服,卻還冷得發抖呢,直到在一個嚴寒的日子裏,一個掉進了冰裏的人來到我的屋中取暖,我看他脫下了三條褲子和兩雙襪子才見到皮肉,雖然那褲子襪子破爛不堪,這是真的,可是他拒絕了我要送給他的額外衣服,因為他有著許多的內衣。看來還真該他落水了。於是,我就開始可憐我自己了,要是給我一件法蘭絨襯衫,那就比送給他一座舊衣鋪子慈善得多。一千人在胡亂地砍著罪惡的樹枝,隻有一個人砍那罪惡的根,說不定那個在窮人身上花了大量時間和金錢的人,正好就是在用他那種生活方式引起更多的貧困與不幸,現在他想努力消除這些貧困與不幸卻隻是徒然。正好比道貌岸然的奴隸主,拿出奴隸所生產的利息的十分之一來,給奴隸們購買星期天的自由。有人為表示對窮人的慈悲而叫他到廚房去工作,要是他們自己下廚房工作,這不是更慈悲嗎?你吹牛說,你收入的十分之一捐給慈善事業了,也許你應該捐出十分之九才算得上慈善。否則,社會獲得彌補的僅僅是十分之一的財產。這到底是由於占有者的慷慨,還是由於正義審判者的疏忽呢?

慈善幾乎是我們人類能夠受稱讚的唯一美德。但是,它還是被捧得太高了,正因為我們自私,所以才把慈善捧上了天的。有個身粗體壯的窮人,在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裏,在康科德這裏向我讚揚一個市民同胞,因為,那人對窮人很善良,據他說那個人是對他這樣的窮人很善良。人類善良的伯父伯母,反而比真正的精神上的父母更受到稱頌。有一次我聽一個神父在做關於英國的講座,他是一個有學問有才智的人,他列舉了英國的科學家、文藝家和政治家:莎士比亞、培根、克倫威爾、彌爾頓、牛頓等,接著他就說起英國的基督教英雄來了,好像這是他的職業對他的要求,他把這些英雄提高到所有其他人物之上,稱之為偉大人物中的最偉大者。他們便是佩恩、霍華德、弗萊夫人。任何人都一定會覺得他在胡說八道。最後三人並不是最優秀的英國人,也許隻能算是英國最好的慈善家。

我這麽說,並不是要從慈善應得的讚美中減去什麽,我隻要求公平,對一切造福於人類的生命與工作我們都應一視同仁。我不認為正直和慈善是人的最高價值,它們不過是人的枝枝葉葉。那種枝葉,一旦枯萎,做成了藥茶給病人喝,就是它有了一些卑微的用處,而且使用它們的多數是走四方的江湖醫生。我要的是人中的花朵和果實,讓他的芬芳傳送給我,讓他的成熟給我們的交往增添馨香。他的善良不能是局部的、短暫的行為,而是一種恒久的自發的外溢,他的施與於他無損,於他自己,也無所知。這是一種隱藏了罪惡的慈善。慈善家經常記著他要用自己散發出來的那種悲哀的氣氛,來纏住人類,且美其名曰同情心。我們應該傳播給人類的是我們的勇氣而不是我們的絕望,是我們的健康與舒適而不是我們的病態,並且得留意別傳染上疾病。到底從南方的哪一片平原上,升起了哀號之聲?在哪個緯度上住著一些應該我們去播送光明的異教徒?誰是我們應該去解救的放縱殘暴的人?如果有人得病了,以致不能完成他的任務,如果他是腸肚在痛——這很值得同情——慈善家就要立刻致力於去改良這個世界了。他是大千世界裏的一個微觀形象,他發現(這是一個真正的發現,而且他正是這個發現者)——全世界都在吃著青蘋果;在他的眼中,地球本身便是一隻龐大的青蘋果,想起來這的確很可怕,人類的孩子如果在蘋果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就去吃它們,那是很危險的;可是他那狂暴的慈善事業使他徑直去尋找愛斯基摩人和巴塔哥尼亞人,還擁抱了人口眾多的印度和中國的鄉村。就這樣,靠著幾年的慈善活動,有權有勢的人利用他來達到他們的目的,毫無疑問,他治好了自己的消化不良症,地球的臉頰的一側或兩側也染上了紅暈,好像它開始成熟起來了,而生命也失去了它的粗野,再一次變得又新鮮又健康,更值得人們生活下去了。我從沒有想到過比我自己所犯的罪過更大的罪過。我從來沒有見過,將來也不會見到一個比我自己更壞的人。

我相信,使一個改革家悲傷的,不是他對苦難同胞的同情,而是,他雖然是上帝的最虔誠的子民,卻也有個人內心的煩惱。讓這一過錯獲得糾正,讓春天來到他身邊,讓黎明在他的臥榻前升起,他連一句抱歉的話都不說就拋棄他那些慷慨的同伴了。我不反對抽煙的原因是我自己從來沒抽過煙;抽煙的人自己會償罪的;不過,我自己也嚐過許多東西,我也能夠反對它們。如果你曾經被誤導去當過慈善家,那就千萬別讓你的左手知道你的右手做了什麽事,因為這是不值得知道的。你一救起淹在水裏的人,就把你的鞋帶係上。然後,你還是從容不迫地去從事一些自由的勞動。

我們的風俗因為和聖徒的交往而敗壞了。我們的讚美詩中回響著詛咒上帝的美妙旋律,而且我們永遠是在忍受他。可以說,就是先知和救主,也隻能安慰人的恐懼而不能增強人的希望。任何地方都沒有對人生表示出樸素而熱烈的滿足之情,哪兒也找不到任何對上帝的使人難忘的讚美。一切健康和成功都使我高興,盡管它看上去遙不可及;一切疾病和失敗都使我悲傷,引起災禍,不管它對我如何同情,或者我如何同情它。所以,如果我們真的要用印第安式的、植物的、富於磁力的或者自然的方式來恢複人類的天性,那首先就得讓我們如同大自然一樣簡單而安寧,驅散我們眉頭上的陰雲,在我們的身心中注入一點兒生命的活力。不做救濟窮苦人的聖徒,而要努力做一個活得高尚的人。

我在設拉子詩人薩迪(波斯詩人)的《薔薇園》中,讀到這樣的一段話——他們詢問一位哲人:在至尊之神種植的許多參天大樹中,卻沒有一棵被稱為Azad或者自由的樹,隻有柏樹,但柏樹並不結果,這裏麵有什麽奧妙之處呢?哲人回答道,每種樹都有它適當的成熟期,在一定的季節、一定的時候它會蓬勃生長、開花,而過了節令它們就會枯萎凋謝,但柏樹不屬於這種情況,它是四季常青的樹,Azad或者宗教上的獨立派也都具有柏樹的這種本性。——你的心思不要隻在轉瞬消逝的事物上,因為底格裏斯河在哈裏發斷流之後,到頭來還是奔流不息地穿過巴格達;如果你很富有,那就讓自己像棗樹一樣慷慨大方;但如果你沒有什麽東西可給予別人,那就做一個Azad或自由人,像柏樹一樣。

補充詩篇

斥窮困

T.卡魯

你太裝模作樣了,窮鬼,

在天空下占個住所,

你的窩棚,像個木桶,

養成了你的迂腐懶惰,

陽光是免費的,清涼的泉水從身邊流過,

吃野菜、野菜根;在那裏,你的右手,

把人類高尚的情操從心靈上驅走,

而美德正是從這些情操上生長、散發芬芳,

你讓人類的天性墮落,讓感官麻木,

你像披著蛇發的女妖,把活人變為石頭。

我們並不需要單調乏味的社會,

這種社會要求你的節製、謹慎又膽小而不需要不合禮儀的愚蠢,

讓人不知什麽是喜,什麽是樂;

也不需要你那裝腔作勢的被動的勇敢

來取代主動的積極。這一切那麽卑鄙,

牢牢樹立在平庸裏,成了你的奴性;

但我們隻推崇自然的美德,容許狂狷,

勇武和慷慨的行為,莊嚴宏偉之氣,

無所不見的洞察力和無限高尚的情誼,

還有那種威武的英雄般的剛強堅毅,

這些還沒有名字,自古以來都不知如何稱謂,

阿喀琉斯,忒修斯。滾進你的棲身之所:

當你看到了新的文明的蒼穹,

你該盡力去弄懂什麽東西最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