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寂寞的孤獨——給×夫人的回信
我剛讀完《婦人朝日》雜誌編輯部寄來的您的書信。今天夜裏室內溫度已達到零下三度,並不是很冷。晚飯時,我在地爐上支起被爐架,在那上麵撐起一張小桌子,現在坐在這張小桌旁給您回信。
事情的來龍去脈您在信中說得很詳細了,讀完信後,我發現我們竟是在差不多同一時間,從東京來到這偏僻的小山村的。這真是一段奇妙的緣分,我也感到很驚奇。我比您晚來五個月,在那年的十月中旬搬到現在住的小屋來的。那時候您已經下定決心要回東京了吧。我在東京的住處被燒毀後,在當年的五月中旬,搬到花卷鎮,住在已故的宮澤賢治先生家裏,受到了很多的照顧。八月十日的花卷轟炸發生後,宮澤先生的家也被燒毀,我又在原花卷中學校長和花卷醫院院長的家裏分別打擾了一個月。其間,多虧太田村字山口分校主任佐藤勝治先生為我調解介紹,我才得以搬到這個村子來。村裏的年輕人又一起幫我建造了這個小屋,於是,我在十月中旬搬了過來。這裏位置極好,離分校大約有三條街的距離。北麵環山,西麵是一片稀疏的樹林,南麵和東麵是視野開闊的平原。周圍還有地下水。村民幫我挖了口井,井水經過褐煤層的過濾,水質非常清澈。
十月末,就在您帶著孩子們到山口村遊玩的時候,我正好去拜訪了一趟昌歡寺。昌歡寺的佛堂裏,堆放著桌子和雜物。我注意到這附近有戰後被疏散的學生,但實在沒想到,像您這樣的東京人也會住到這裏來。要是那時能有幸見到您,就能向您當麵請教一些事了,也許也更能體會到一些微妙的心情。但是不管怎麽樣,能像這樣用通信的方式,彼此互訴衷腸,已是夠好了。
太田村是稗貫郡眾多村落中最為偏僻的村落。這裏的土壤是酸性的,土地貧瘠,農戶們種的糧食隻能維持基本的生活,文化也和都市相差很遠。太田村更是出了名的物資短缺,連做生意采購農產品的人都不願意到這兒來。位於北上川東部衝積平原的矢澤村,每年生產的農作物都有富餘,人們能用食物換來不少錢。這樣的生活,太田村是想也不敢想的。這裏的人們世世代代在這裏生活,夏天在水田和布滿石子的旱地裏勞作,冬天就上山砍柴燒炭,過著幾乎原始人一般的生活。就像我在信中寫的那樣,這裏的村民們從事著牛馬般的活路,自然會被人家說是過著不衛生、無知、狹隘的生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但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地方,我也無法見識到村民們有趣的一麵。比如,我在許多場合都感受到,這裏的人非常直率,直率到不講禮的地步。而一般情況下,疏散者們是感受不到這些樂趣的。習慣了城市思維方式的人們來到這裏,越是急於融入,和村民們的距離就越遠,會有一種變成別人負擔的感覺,感到有些丟臉,煩憂不已,就像我在信中寫到的——每天不停地生出“凡人”的困擾。
您在信中問我,為什麽身處這樣的環境還能如此平靜地生活,不覺得孤獨。我也常被人問到同樣的問題。我認為這跟每人的經曆和境遇有很大關係。我是一介無名遊魂,不論走到哪裏,隻要做好分內的事,完成我應盡的責任就好。之後就聽天由命,有一天死去,萬事皆休。我本來就是這樣孤獨地生活著的。沒有父母,也沒有妻兒。在別人眼中,這是非常的孤單,但我自己反而感受不到。作為人類,無論是在人群中,還是在親朋好友的包圍之中,不可避免的,都會感受到無窮無盡的孤獨。這種孤獨就不提了。人們常說的孤獨,是在交往中產生的,既然有交往,就會有不安和不滿。而我在這裏,不存在這個問題。我所做的事,都是順應自然的,因此不會覺得孤獨。那些“凡人”的困擾,我隻把它當作是理所當然的事,心平氣和地接受。我對村裏的人也是完全地信任,這一點上我從沒有遲疑過。這跟認識分校主任這樣一位好的中介人有很大關係。我敬愛村裏的長老,也愛護村裏的年輕人。自己不懂的事就向村裏人請教;每當學到新的知識,就教給村裏人。我沒想過要指導他們,我認為浸潤比指導更自然,更重要。也許您可能會覺得難以理解,我已打算在這裏長住下去。雖然我有時遲鈍如牛,但是我想,十年後,又會有些什麽樣的變化呢?
將來的事可以暫且不提,我現在住在這裏,每一天都充滿了活力。這和這裏的自然美景是分不開的。這裏的山和水當然稱不上是絕景,但每一個自然的要素都是那麽鮮活、強烈而積極。即使每天麵對,也不會感到厭倦。這裏不僅有夜空中大而明亮的星辰、清水野上廣闊的平原、山口山間茂密的樹林、邊境上起伏的群山、早池高聳入雲的山峰,還有著路旁的八葵、郭公、山雞、蕨菜、紫萁和其他四季生長的花草,更有植物結的果實、菌類、小鳥和冬天的野獸。這所有能看到的一切都讓我讚歎不已。
信寫完了,以上的內容就當是給您的回信吧。寫信的時候,淨手處結冰的水正發出“乒乒”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