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隨筆——這兒和那兒 威斯康星

沼澤地的哀歌

黎明的風吹著濃霧,無聲無息地穿過廣闊的沼澤地。一團團的濃霧像幽靈一樣向前穿過整齊的落葉鬆林,滑過滿地露珠的沼澤草地,此時的沼澤是那麽寧靜。

從沼澤的深處,傳來陣陣清脆的銅鈴聲,聲音由遠及近,打破沼澤地的寧靜。此時,空中傳出一聲獵犬的吠叫聲,頃刻間,各個方向都傳來獵犬的叫聲。緊接著,一陣響亮的長鳴穿過天際。

長鳴聲斷斷續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叫聲越來越近。它們應該已經離沼澤地很近了,但此時我們仍無法看到它們。不一會兒,就見鶴群迎著陽光飛過來。它們張開翅膀,扇去了濃霧,在天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後,盤旋著落在沼澤地上,新的一天就此開始了。

時間賦予沼澤地曆史的厚重感。自冰河紀以來,每年春天,沼澤被鶴的叫聲驚醒。鶴仿佛站在濕透的曆史書上,而下麵是已變成沼澤的遠古湖泊的遺址,沼澤的底部是由苔蘚、落葉鬆甚至是動物屍體堆積而成的腐殖土層,這裏麵就留有鶴群的屍骸。一代一代的旅行者,用它們的遺骸堆積起這座橋梁,供一代一代的後來者來此棲息,補充食物。

現在,就有一隻鶴兒正在吞食一隻倒黴的青蛙,鶴飛到空中抖動著身軀,拍打著翅膀,不一會兒,滿足的鳴叫聲就回**在落葉鬆林間。

最初,人類的藝術鑒賞能力源於感知到大自然的美,其後逐漸升級為無法形容的不言之美,在我看來,鶴的魅力就處於美的最高層次上,這是我們所說的不言之美。

隨著人類對地球及物種的起源、進化不斷的研究,我們知道,鶴的族群起源於古老的第三紀始新世。很多和它同時代起源的動物早已滅絕。而鶴的鳴叫聲正是動物不斷進化過程中一隻吹響的號角。它代表了無法左右的過去,和不可預測的未來。正是由於不斷進化,才形成了今天人類與鳥類共存的環境基礎。

因此,這些鶴既不代表過去,也不代表現在,而是要放到整個物種進化的曆史中去理解它們。它們每年準時來到這裏,就像來為地質時鍾報時。它們賦予這片沼澤地以特殊的貴族般的榮耀,而這種榮耀是鶴在長期考察中選擇的。但自從這裏響起了人類的獵槍聲,這種榮耀很快就會被鶴群剝奪。想起來真叫人惋惜,這片被鶴群賦予榮耀的棲息地,最終也會湮沒於曆史洪流之中。

鶴的高貴氣質被不同時代的人認可。為了得到它,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弗雷德裏克[13]專門喂養矛隼;為了得到它,忽必烈令他的雄鷹在草原上等待鶴群來臨。馬可·波羅曾寫道:“他(忽必烈可汗)在查幹淖爾[14]有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周圍被大平原環繞,生活著數以萬計的鶴。為了不使鶴群挨餓,他命人在平原上種植小米和穀物。”自從鳥類學者本特·貝裏在瑞士的荒原上看到了鶴以後,研究鶴的習性就成為他畢生的事業。他追隨鶴群的蹤跡,在冬季來到非洲,觀察鶴群在尼羅河畔的過冬生活。談到第一次見到鶴群的感受,他感慨地說:“這真是個奇觀,即使是《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夜》,阿拉伯民間故事集,又名《天方夜譚》,內容豐富,規模宏大,被高爾基譽為世界民間文學史上“最壯麗的一座紀念碑”。◆◆◆中的大鵬鳥在鶴群麵前也會黯然失色。”

冰川隨著雨水從北方滑落下來,碾過山丘,削平了河穀,甚至越過了巴拉布山的山脊,最後來到威斯康星峽穀的出口。消融的冰川形成了一個差不多半個州那麽大的湖泊,緊緊挨在冰川的東部邊緣。古老的水線依然清晰可見,如今,這個湖變成了大沼澤地。

湖水幾個世紀以來一直上漲,最後在巴拉布山脈東部地區衝出一條河道,隨著湖水的流失,大湖漸漸幹涸。於是,鶴兒來到了這片潟湖上,號召那些還猶豫不決的生物,共同建設沼澤。漂浮物阻塞了下瀉的湖水。莎草、羽葉、落葉鬆、雲杉用發達的根部緊緊地紮進泥淖,吸幹了湖水,製造著泥炭。沼澤地形成後,鶴群就留了下來。每年春天,它們都會回來,盡情地舞蹈、歌唱,撫育紅褐色的幼鳥。這些幼鳥,經常跟在牝馬身後嬉戲,原來英文中管雛鶴叫作“小馬”是從這裏來的。

曾經,有一個身穿鹿皮襖的法國獵人,駕著獨木舟穿過了大沼澤地。對於這種入侵行為,鶴群一般隻報以嘲笑般的叫聲。一兩百年後,英格蘭人駕著帶篷的四輪馬車來到這裏。他們砍光了樹木,騰出空地種玉米和蕎麥。不過,他們種植穀物可沒想過用它們來喂飽鶴群。鶴群去偷吃穀物,向入侵者示威。直到被憤怒的農場主用獵槍製止,它們隻得對這些入侵者咒罵幾聲,然後離開沼澤地,向下一座農場飛去。

那時丘陵農場還是一片貧瘠的幹草地,遇上旱季,更是寸草不生。直到有人無意中在落葉鬆林裏放了一把火,大火迅速蔓延了整個沼澤地。沒承想,草木灰滋養了土地,這裏反而變成了一塊優良的草場。從此每年8月,人們都來此割草。望見鶴群南飛過冬去的時候,他們便駕著四輪馬車,把幹草拖回丘陵農場。年複一年,他們用原始的火種的方式經營著沼澤,短短20年,這裏形成了廣闊的牧草區。

8月裏,割草人準時來到草地上。他們支起帳篷,唱著歌,喝著酒,用鞭子使勁抽打拉車的馬匹。鶴群隻能帶著“小馬”藏到更偏遠的地方去。割草人給這些鶴起了一個優雅的名字:紅鷺。因為,每年這個季節,鶴原本藍灰色的翅膀上會染一層紅鏽色。幹草堆騰出了一片空地,鶴群重新飛回了沼澤地,同時還邀請10月從加拿大遠道而來的候鳥。它們在剛收割完的莊稼地尋找殘留的玉米吃,一直到霜凍時才飛向南方。

對於居住在沼澤地上的居民來說,在草地上生活是非常浪漫的一段時光。人與動物,植物與土壤,出於共同利益,和諧共存。沼澤地慷慨地供應大量幹草,也供應著草原榛雞、鹿、麝鼠、蔓越莓以及鶴的歌聲。

農場主追求最大的利益,不接受同土地、植物、鳥類互惠的理念。對他們來說,畢竟這種平衡的經濟體製所產生的紅利太少了。他們規劃中的農場,不但包括外圍的領地,還要包括這一大片沼澤。開荒運動迅速流行起來。沼澤地被排水溝劃成了一個個的方格,新開墾的土地上建起了新的農場。

因為沼澤地的濃霧不利於莊稼的生長、引水灌溉的費用驚人,被債務纏身的農場主陸續離開這裏。幹涸的河床麵積逐漸縮小,地下積壓的泥炭著起了火。積蓄了幾個世紀的熱量被釋放出來,沼澤地籠罩在嗆人的煙霧中。每個人都在抱怨空氣中嗆人的味道,但沒有人站出來批評那些農場主。沼澤地上形成了巨大的火坑,燒灼的痕跡一直延伸到沙地那邊,過了一兩年,才長出了矮小的山楊樹。鶴群的生存範圍越來越小,鶴群的數量大量減少。研究新技術的工程師才不關心鶴群的多少,他們隻希望電力挖掘機的轟鳴聲響徹草地。可這聲音恰是沼澤生物的哀歌。他們又怎麽知道這片沼澤的價值?

在這一二十年裏,莊稼年年歉收,火倒越燒越旺,樹林侵占草地,鶴群越來越少。這時,事情出現了轉機,種植蔓越莓的農戶為了澆灌土地,阻塞了排水溝,結果,那裏的莊稼獲得了豐收。政客們嗅到了選票的味道,開始就環境保護等問題奔走呐喊;經濟學家和規劃師出現在沼澤地裏;測量員、技術員以及民間護林保土隊也都頻頻光顧。政府買下了這片土地,重新安置了農民,填埋了排水溝。沼澤地變得濕潤起來了,大火形成的凹坑變成了水塘。盡管依然有零星的火在燃燒,但至少大部分土地已變回了濕潤的土壤。

民間護林保土隊功成身退,一切都朝著有利於鶴群的方向發展。但是,山楊灌木叢卻開始肆意蔓延,更嚴重的是一條條新修的小路讓這裏不再寧靜。可專家和環境保護主義者卻不這麽看,他們認為沼澤沒有道路就不能更好地開發和保護,是毫無價值的。他們從來不懂荒僻正是最好的自然資源,然而,隻有個別鳥類學家和鶴群才清楚寧靜的價值。

保護沼澤和市場開發,仿佛永遠是對立的。沼澤的最大價值在於它的原生態,而鶴就是原生態的代言人。在沼澤裏所有的“保護”都會適得其反,我們總是用自作聰明的方式去珍惜原生態,然而,到頭來我們卻發現已經沒有多少原生態可以珍惜了。

有一天,大自然會在我們過分“恩惠”的過程中,地質地貌轟然改變,最後一隻鶴向我們發出離別的長鳴飛離沼澤地。到那時,再也聽不到狩獵人的號角、獵狗的狂吠和清脆的銅鈴聲,然後,整個世界陷入寂靜。如果要重新聽到這些聲音,恐怕隻能去銀河係裏尋找草原了。

沙鄉

每種行業都有專業術語,並且要有相應的場景。比如經濟學家,他們專門為他們發明的一些術語尋找合適的場景,如邊際效益、遞減理論、製度僵化等。他們在沙鄉廣闊的地域內,又發明了一個術語,叫“自主領地”,他們可以去用這個新詞混飯吃了。

土壤專家在沙鄉也找到了不少好詞,比如灰壤、潛育土、有氧代謝,可除了沙鄉,這些詞還能用到什麽地方去呢?

近年來,一些開發者出於不同目的對沙鄉進行規劃,他們的規劃都大同小異。他們事先研究過地圖,在地圖上沙鄉還是一片淺色的空白區域。地圖上其他地方都已畫上了圓點,每個圓點代表著已被開發。沙鄉在其中顯得單調而乏味。

總之,沙鄉是一片貧瘠的待開發土地。

早在20世紀30年代,各種簡寫字母的經濟策略紛至遝來。盡管聯邦土地銀行用3%的低息貸款**沙鄉的農民去別處定居,人們卻不肯離開這裏。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因此,我最終辦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沙鄉農場。

在6月,羽扇豆上掛上了晶瑩珍貴的露水,我對沙鄉的土地是否真的貧瘠產生疑問。我聽說沙地上是無法生產羽扇豆的,就更別提能見到寶石般晶瑩的露水了。我擔心這些羽扇豆會被魯莽無知的雜草管理員清除。恐怕經濟學家們也不知道羽扇豆吧?

或許,農民們不願離開沙鄉是因為故土難離的情結。這是我從每年4月碎石嶺上開滿的白頭翁花身上了解到的。雖然白頭翁花從沒說過什麽,但早在冰川時代,白頭翁花就在碎石嶺上安家了。它從沒覺得碎石嶺很貧瘠,每年4月,這裏能沐浴到充足的陽光。為了捍衛自由綻放的特權,它們寧願忍受風雪和嚴寒。

還有一些植物,它們僅希望有足夠的空間而已,小小的鵝不食就是其中的代表。鵝不食根本不喜歡肥沃的土壤,它從不羨慕有石頭庭院和秋海棠的農場。嬌小的藍色柳穿魚草與鵝不食的看法完全一致,它就喜歡腳下這片沙地。除了在這片沙地上,有誰還在哪裏見過它的身影?

最後,還是要說到葶藶。在它的眼中,柳穿魚草都算得上是高大的植物。是因為葶藶的矮小嗎?因此從沒有哪個經濟學家認識葶藶。但是,假如我是一個經濟學家,我會躺在沙地上,從經濟學的角度仔細研究一株葶藶。

在沙鄉,有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的鳥,比如那隻眷戀短葉鬆的土黃色的麻雀。還有那隻丘鷸,它隻喜歡把家安在這邊的沙地裏,可見它們對沙地的偏愛並非因為食物,肥沃土壤裏的蚯蚓可比這裏多多了。經過幾年的研究,我知道了其中的原因。當雄性丘鷸發出“嘭嚓”聲,唱著空中舞蹈序曲的時候,對於短腿的丘鷸來說,地麵上沒有被植物遮擋的沙地是最好的展示舞姿的舞台。它絕不會選擇在植物茂盛的地方舞蹈,而隻會選擇沙鄉最貧瘠的沙地,至少在4月是這樣的。在沙地上雄性丘鷸可以自由地變換舞步,向現場的觀眾展示它完美的表演。哪怕一年中隻有一個月,一天中隻有一個小時能有這樣一個小小的舞台,對丘鷸來說都意義非凡,決定了丘鷸對家的選擇。

目前為止,經濟學家們仍然無法說服它們。

奧德修斯之旅

自從古生代的海洋淹沒了陸地,X便被困在了石灰岩的暗礁中。對於深埋在岩石裏的原子來說,時間即代表永恒。

當大果橡樹的樹根沿著縫隙,到處試探著生長,從地下汲取養分的時候,斷層出現了。一個世紀後,岩石風化,X重又回到了自然界。它參與了一顆種子的發芽,長成了一朵花,後來花兒變成一顆果實,果實被鹿吃掉,印第安人又吃掉了鹿。這些事都發生在同一年裏。

化學反應中發生的氧化與還原,時時刻刻都在原子之間進行。現在X進入到了印第安人的骨灰中,X隨骨灰埋在了地下,要不了多久,X就會回到大地的懷抱,開始它的第二次旅行。

第二次旅行,是和須芒草在一起的。X順著須芒草的一條須根進到葉片裏。6月,它隨須芒草在大草原上起舞,幫它貯藏陽光。還幫助葉子完成了一項不尋常的任務:為孵化中的高原鷸蛋遮涼。高原鷸在葉子上空盤旋,向它表示感謝。

當高原鷸張開翅膀準備飛向南方的阿根廷時,所有的須芒草都搖動著新長出的穗子,向它們揮手道別。當第一隊大雁群從北方飛來之前,精明的拉布拉多足鼠就開始為過冬做準備,X所在的那片草葉,也被作為禦寒之物埋在了地下的洞穴裏,不幸的是,足鼠被狐狸捉去了,廢棄的洞穴被黴菌和真菌占領,X又回到泥土中,繼續等待下次旅行。

沒多久,它就和它的新旅伴——格蘭馬草,進入了一頭野牛的身體,隨著糞便再次歸於塵土。沒過多久,它又找到了鴨蹠草,然後是兔子,再然後是鷹隼的肚子。從那以後,它安定下來,和鼠尾栗草住到一起。

因為一場草原大火,X的旅行從此結束。草原上的植物化為了灰燼。磷原子和鉀原子留在灰燼中,而氮原子卻隨風飄散了。這就是X在生物學旅途中的戲劇人生,結局是:大火毀掉了氮元素,土壤不能提供養分,植物因此而枯萎,土壤也隨之被風吹走了。

草原早有它的B計劃。大火燒光了野草,卻促進了豆科植物如草原苜蓿、胡枝子、野菜豆、野豌豆、灰毛紫穗槐、三葉草、野靛草的生長。這些植物可以讓生物菌藏在自己的細根裏,生物菌從空氣中吸收氮元素,再輸送到植物體內,最終把氮留在土壤裏。豆科植物將吸收的氮元素存入大草原銀行,積攢的氮比大火之前還要多。大草原又富裕起來的消息,連老鼠都知道了,然而這麽多年來,卻沒有人會問:大草原是怎麽富裕起來的呢?

X這幾次的旅行都在不同生物區中,起點都是從進入土壤開始,隨後在雨水澆灌下沉到土壤下層,從那裏進入植物根莖,向上進入葉脈中。動物啃食植物,順便帶上了X,或者是因為排便,或是因為死去,至於死到哪兒,就不是動物能左右的了。所以,地鼠被狐狸帶到峭壁上的洞穴,X也就隨同前往。而狐狸又被巡哨的鷹殺死。X又有了一段飛行之旅,到此,一場原子的奧德修斯之旅剛剛開始。

鷹最終落入一個印第安人手裏,他用它供奉命運之神。可神靈們正在玩擲骰子的遊戲,根本無暇顧及這隻鷹。此時所有的老鼠、人類、土壤或是靈歌,隻不過是X在向海洋行進過程中的旅伴而已。

有一年,X住在河邊的一棵三葉楊樹上,被河狸吃掉了。倒黴的河狸不幸沒有熬到春天,它被餓死了。X隨著河狸的屍體順流而下,每過一個小時,海拔高度便會比之前低一些,最後,落在了一處淤泥潭中,一隻螯蝦把X吃到肚子裏。接著,浣熊又把螯蝦吃掉,然後印第安人又把浣熊吃掉,後來印第安人死了,X又和他一起葬在了河岸的墳墓中。直到一年春天,洪水衝陷了河岸,又經過了一周的漂流,X重新回到了起點——海洋。

穿行在生物界的原子太自由了,以至於它根本不理解什麽是自由。如今,它回到海洋中,更是完全忘記了還有自由這回事兒。每當失去一個原子,大草原就會從風化的岩石中重新找出一個。所以,草原上的生物都在拚命吸收,快速生長,快速死去,才能避免原子的數量不平衡的風險。

樹根鑽破一塊岩石,Y從中被釋放出來時,恰好耕牛翻起草皮,Y進入了一種叫作小麥的新型植物中,便開始了一年一次的旅行。

每一種動植物對於草原來說,都有它們存在的價值。物種之間的合作和競爭,保持了物種的多樣性和連續性。但對麥農來說,隻有小麥和牛對他才有價值。當他看到鴿群在麥田上空盤旋時,便會想辦法將它們趕走;當看見小麥裏有麥虱,他會憂心忡忡,隻是這些可惡的生靈太小了,還沒有找到將它們一舉殲滅的良方。當大雨衝刷土地時,他絲毫沒注意水土正在流失;等到沃土流失以及麥虱大舉占據麥田時,Y和它的同伴已經隨洪水旅行到下遊去了。

當建立小麥王國的夢想破滅後,拓荒者們從大草原的曆史中找到了良方。就是通過畜牧業和種植大麵積的苜蓿草,增強土壤的肥力,再通過種植根係發達的玉米,開發下層土壤的肥力。

當然除了種植苜蓿草外,他們不斷采取新辦法防止水土的流失。現在,原有的耕地保住了,還開墾了新的耕地。不過,同水土流失的鬥爭依然在繼續。

為了保護黑土地,預防水土流失,工程師建造了水壩和梯田;軍事工程師們則修築防洪堤和翼壩,河水不但沒有把沉積在河中的黑土衝出來,反而泛起了泥沙,抬升了河床,阻塞了航道。專家們開始修建大大小小的蓄水池,以疏通河道,Y剛好流進了其中的一個水池中。用了一個世紀,Y從岩石回到河流,旅行就此結束了。

Y的活動範圍局限在這片池水裏,在水生植物、魚兒以及水鳥之間不斷輪回。直到工程師重修大壩的時候,又修建了一些引水渠,Y終於離開水池,奔向遠處的高山和海洋,繼續它的旅途。路上看到,那些曾經長成蒲公英並招手迎接高原鷸的原子,如今深陷在水渠的爛泥巴裏。

一切還是老樣子,樹根依然向岩縫間伸展,大雨衝刷著土壤,那些老獵手,還在炫耀他們獵鴿子的光榮往事。黑白花的“野牛”在紅色的穀倉裏進出,為那些旅行的原子提供著免費交通服務。

旅鴿紀念碑[15]

為了紀念一種鳥類的滅亡,我們曾豎起一塊紀念碑,表達我們對它的懷念。從那天起,我們再也見不到那些鳥凱旋的方陣了。在每年3月,它們是春天的先遣部隊,將殘冬逐出威斯康星的森林和草原。

小時候見過旅鴿的人們,還依然活著;那些被鴿群翅膀掃過的小樹,還立在那裏。但再過十年,恐怕就隻有活得最老的橡樹還記得它們;再久一些,估計隻有山丘還能記得它們的樣子。

我們現在隻能在教科書或自然博物館裏見到旅鴿,看到的也僅是標本和對一切都毫無反應的圖片。圖片裏的鴿子,絕不會做出俯衝動作,把小鹿嚇得躲到樹林中;也絕不會拍打翅膀,向碩果累累的樹林致敬。書本裏的鴿子,已經不需要用明尼蘇達的小麥做早餐,也不可能再去加拿大享受藍莓盛宴。季節何時變換它們已無所謂,連陽光它們都不會放在心上,寒流以及天氣的變化更是與它們毫不相幹。它們永遠存在,卻永遠離開了我們。

祖父那一代人謀求改善生活,為提高生產力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正是因為他們的努力,我們如今的生活遠好於他們。可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他們的努力無意中將旅鴿從生物種群中抹去。到現在,我們仍然完全不能確定這樣的代價是否值得。工業社會帶來的先進的生產工具,的確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舒適。可這些工具能把旅鴿帶給我們的歡樂也帶給我們嗎?

100年前,達爾文第一次發布物種起源的理論。從此,我們知道了人和其他一切生物一樣,都是生物進化路上的夥伴。我們之間是相互依存的關係,每一個生命對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同樣重要。

最重要的是,雖然我們都在進化這艘巨輪上,人類無可爭議地成為船長,但人類需要做的是把巨輪帶出黑暗,而不能改變它的航向。我想說,我們應該明白這些事情,但是很多人依然不明白。

一個物種為另一個物種的滅亡立碑紀傳,這的確是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克魯馬努人為得到一塊肉排殺害最後一頭猛獁象;獵手不過是為了炫耀他的箭法,射死最後一隻旅鴿;而那個用棍棒敲死了最後一隻海雀的海員,甚至什麽都沒想。我想我們會為旅鴿的滅亡而哀傷。但假如是人類滅亡,估計旅鴿不大可能悼念我們。證明人類優於其他動物的並非杜邦先生[16]的尼龍襪,或萬尼瓦爾·布什[17]的先生的炸彈,而是我們的反思。

紀念碑高高在上地俯瞰寬闊的河穀,3月目送大雁飛過,傾聽它們對河流訴說著冰原之水的清澈與寂靜;4月見證紫荊花的盛開和衰敗;在5月,欣賞橡樹花漫山遍野地競相綻放,林鴛鴦在椴木上尋找空洞築巢,藍翅黃森鶯站在岸邊的楊柳上搖落金色的花粉;8月看白鷺在沼澤地裏昂首闊步;9月的高原鷸在天空吹響口哨;10月山核桃紛紛掉落在樹葉堆裏;11月冰雹擊打著樹枝。但從此再不會有旅鴿飛過。旅行者隻能從青銅色的岩石雕像下的碑文中了解它們,他們永遠不能親眼看見旅鴿在空中展翅飛翔。

經濟倫理學者的論調是:悼念旅鴿懷懷舊也就算了,從經濟學的角度,即便獵鴿者沒有消滅它們,農民們也會出於自身利益將它們消滅。

這是一個極能說服人的理由,但是,從考察的角度看卻未必能站得住腳。

旅鴿是生物學的一道閃電。它能穿梭於肥沃的土地和富氧的空氣之間,是因為它具有巨大的能量。每一年,旅鴿都會橫穿北美大陸,一路上盡情享用沿途的美食,補充消耗掉的體力。而獵槍的出現使它們的數量急劇減少,而墾荒者又切斷了它們從大地上獲取能量的渠道,旅鴿的生命之火便就此熄滅了,連一點火星都沒留下。

今天,果實依然掛滿了橡樹的枝條,旅鴿卻再也不會光顧。隻有蚯蚓和象鼻蟲仍然執行著生物學交給它們的任務:將旅鴿從遼闊的天空中引到地上來。

在巴比特時代之前的數千年中,旅鴿能一直生存下來,可今天的文明卻讓它們滅亡了。

旅鴿深愛這片天空,它們一直生活在這裏,它們對這裏的葡萄和山毛櫸堅果念念不忘,即使路途遙遠和季節變換也不能阻擋它們。其實這些食物,它們也可以在密歇根、拉布拉多,或是田納西獲得,但它們依舊回到這裏,因為它們深愛的是這片廣闊自由的天空。

如今很少人會去了解過去發生的事情,大多數人對旅鴿已經一無所知。美國這段曆史,是時運造就的。我們可以自信地做成所有的事情,隻需要我們保有這片廣闊的天空和奮勇拚搏的勁頭。我們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此,而絕非布什先生的炸彈,或杜邦先生的尼龍襪。

弗蘭博河

沒有獨自在野外漂流的人,或是隻是跟著向導躲在船尾的人,對於旅行的認識恐怕隻停留在圖新鮮的水平。這是我最初的看法。在弗蘭博河遇見兩個在讀的大學男生後,我就改變了看法。

晚飯後,我們坐在岸邊,觀察一隻雄鹿,它正朝著河岸遠端的水草地走去。突然,雄鹿抬起頭來,側耳傾聽上遊的響動,迅速躲了起來。

原來,是兩個男孩劃著一條獨木舟從上遊而來。他倆發現我們後,便上前來和我們打招呼。

他們見到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現在幾點了?”他們解釋說,他們的手表停了,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找不到時鍾、汽笛或者收音機來確認時間。這兩天,他們靠著“看太陽”過活,但對他們來說,靠這樣判斷時間的確讓人疑惑。還有就是,這裏沒有仆人為他們準備三餐,他們要麽從河中獲取食物,要麽等著挨餓。不知哪處藏有暗礁,也看不見交通警察向他們鳴哨示意。當他們對突發的天氣狀況預估不足時,同樣沒有哪個好心人會為他們搭上帳篷,更沒有人會告訴他們,在哪裏可以享受微風吹拂,哪裏又可以免受蚊子的徹夜叮咬;什麽樣的柴火容易點著,什麽樣的柴火隻冒煙不著火。

兩個年輕的冒險家在繼續向下遊進發之前告訴我們,他們倆會在旅行結束之後服兵役。他們希望通過此次旅行體驗一下冒險的感覺。對於砍柴人來說,這樣的體驗每天都要經曆。而現代文明卻為這種體驗設置屏障,企圖阻止任何愚蠢的行為發生。野外旅行的意義主要在於它能給人的心靈以震撼,這種震撼可不是獵奇,而在於它給人犯錯的自由。荒野讓人真實體驗到了聰明帶來的獎勵和愚蠢帶來的懲罰。要說這次旅行帶給這兩個男孩子的意義就是:他們真正在憑借著自己的力量向前行進著。

我建議每個年輕人都有必要安排一次野外旅行,這樣,你才會體味到自由的真實含義。

在我小的時候,父親時常向我傳授關於宿營地點、垂釣水域及森林選擇方麵的知識,他的標準是“幾乎和弗蘭博河的現有條件一樣好才行”。當我劃著獨木舟進入父親口中的這條小溪之後才發現,它遠超我的預期,它更像是一片正在步入老年的荒原。新建的村舍、度假村以及公路橋把遼闊的荒野切成零散的碎片。沿著河順流而下,兩種印象交替變換。當路過船舶停靠的碼頭時,居然有一種置身荒原的幻覺;過了一會兒,卻又會看到有人正在種牡丹花。

經過牡丹花叢之後,我們重新有了回到荒原的感覺,是因為看見一隻雄鹿從岸邊的隱蔽處蹦了出來。劃到下麵水塘附近,首先看見的是一座人造木屋,用合成材料蓋的屋頂,門前掛著一塊寫有“駐足小憩”的牌子。此外,還有幾個人在鄉村氣息十足的綠廊下打橋牌。

保羅·班揚[18]是個大忙人,他沒有機會告訴他的子孫後代,在哪裏最適合儲備一塊自留地。但我想他肯定會選擇弗蘭博河。因為最好的白洋鬆、糖楓樹、黃樺和鐵杉木都集中分布在這片區域。在別的地方可找不到既有鬆樹又有硬木的林子。弗蘭博河的鬆樹生長在硬木土壤裏,而這種土壤土質極為肥沃,因此鬆樹長得又高又大;又恰好緊挨著一條便於運輸木材的溪流,這裏的木材在很久以前就被砍光了,隻留下了木樁作為它們存在過的證據。一些有缺陷的鬆樹被留了下來,還能找出一些弗蘭博河的輪廓,它們是見證那段曆史的綠色紀念碑。

那段砍伐硬木的曆史才過去沒多久,鐵路運輸木材的最後一根鐵軌也不過是10年前的事情。城鎮也遭廢棄,隻留下硬木公司的一間土地出售辦公室。隨著樹木被砍光,美國曆史上的伐木時代也就結束了。

後砍伐經濟時代的弗蘭博河靠著殘留下來的東西活下來。那些被斥為“賤民”的木質紙漿製造者,他們居然來叢林中尋找幸存下來的小鐵杉木。鋸木作坊的工人們挖掘出河床下麵沉睡著的“死貨[19]”,這些“死貨”都是在木材運輸時代沉於河底的。如今被挖出來擺放在岸邊的舊碼頭,這些木材保存完好,具有很大的經濟價值。在今天的北方森林,已經很難再遇到這樣的優質鬆樹了。伐木者們把沼澤地裏的白杉木砍倒,守在一旁的雄鹿吃掉白杉木的葉子。所有人和事物,都依靠著這些殘留物生存著。

弗蘭博河的林地被清理得幹幹淨淨,以至於現在的農舍主建造一所小木屋時,居然要使用愛荷華或者俄勒岡[20]的圓木仿製品,這些木材用卡車運送到威斯康星。與把煤運到紐卡斯爾[21]的曆史相比,這還算比較溫和的諷刺。

如今,弗蘭博河的有些麵貌,還保留著保羅·班揚時代的樣子。黎明之前,隻要摩托艇還沒來,你依然可以聽到荒野上河水流動的聲響。有幾處未被砍伐的林地幸運地歸為國家所有。很多珍貴的野生動物得以存留下來,如河裏遊著的大梭魚、鱸魚、鱘魚,沼澤地裏的秋沙鴨、星鴨、林鴛鴦,還有天空中的魚雁、老鷹、烏鴉。現在這裏到處都能看到數目龐大的鹿群,單是在這兩天裏我就見到了52隻。碰巧還能看到一兩隻狼在弗蘭博河上遊**。據本地的獵戶講,他親眼看見貂出沒過,如果追溯弗蘭博河出產貂皮的曆史,那應該是公元1900年前的事情。

1943年,威斯康星環境保護部門建立了一個長約50英裏的沿河自然保護帶,把這些荒野圈到裏麵。這個自然保護帶位於州立森林的矩形區域內,河岸兩旁不會栽植樹木,可以盡可能地避免開辟道路。環境保護部門非常有耐心地推進著弗蘭博河流域的生態恢複工作,甚至不惜重金購買土地,拆除土地上的別墅。總之,州環境保護部門的目標是:盡最大可能將其恢複到原始荒地時代。

幾十年裏,弗蘭博河為保羅·班揚提供了上好軟木鬆樹的同時,肥沃的土壤也讓乳品業有了發展條件。臘斯克縣的奶農們期望能獲得價格低廉的電力,他們合作設立了農村電氣化管理局,並於1947年申請建立發電水壩。但是,建水壩就要把50英裏自然保護帶的下遊區域分離出來。

當地立法機關因為奶農的施壓,不僅批準了水壩建設項目,同時還駁回了環境保護委員會關於水電站未來發展規劃的建議和意見,我們可以預見,弗蘭博河還有威斯康星境內的一些野外河流,最終都避免不了建設水電站的命運。

如果我們的後代從出生就沒看過一條野外溪流,那麽對他們來說,不能在流動的水麵上泛舟,也就沒什麽遺憾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