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
範圍
每天,我的農場上的野生動物都會跑到小鎮周邊巡視。我十分好奇:到底是它們的活動的範圍廣,還是我的生活的範圍廣?弄明白這個問題,就能知道我和動物誰對這個世界了解得透徹。
對這個問題,動物們是拒絕用語言回答你的,我們隻能從它們的行動中了解它們真正的活動範圍。不過它們什麽時間出發,這可不太好預測。
我們砍伐木材的時候,狗獨自去樹林中巡視。突然傳來的犬吠聲,是在告訴我們有敵人入侵了它的領地,接著就看到一隻野兔慌張地蹦到遠處的一個木柴堆裏。我的狗在原地留下了幾個齒痕後,又重新投入到搜尋工作中。
野兔的逃亡路線表明,它早就對周圍的環境了如指掌。估計這隻野兔的活動範圍至少有1/4平方英裏那麽大。
每年冬天,我都會布置一個投食點,迎接路過的山雀,給它們戴上腳環;通過觀察山雀腳上的腳環,我們得出結論:這群山雀在冬天的活動區域在投食點半英裏範圍內。
到了夏天**的季節,山雀開始分頭築巢。戴有腳環的山雀,會飛出日常的活動區域去尋找伴侶。在這個季節,山雀喜歡有風的日子,借著風勢可以飛得更高更遠。
昨天的積雪上留下三頭鹿的蹄印,從我的樹林穿過。我順著蹄印找過去,發現它們的家就在沙洲上的一片大柳樹林裏。
我沿著蹄印繼續向前追蹤,在鄰居的玉米地看到有蹄子刨食玉米的痕跡,它們還去旁邊的玉米秸稈裏翻找過。鹿吃完後並沒有原路返回,而是走了一條新的路線回到沙洲。途中,鹿兒們在草叢處稍作停留,然後跑到了泉水旁喝了個痛快。這樣,一幅完整的路線圖產生了:鹿大概在方圓一英裏的範圍內活動。
我的林子一直都是鬆雞的家。去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之後,居然再看不見一隻鬆雞,連它們的足印都找不到。我向我的狗斷言鬆雞已經搬走了,我的狗兒跑到一棵倒下的大果橡樹底下,一下就趕出三隻鬆雞出來。
可是在樹梢下沒有發現鬆雞的任何足跡。顯然,它們是飛進去的,但它們是從哪裏飛進去的?這麽寒冷的天氣,鬆雞又去了哪裏進食呢?最後,我找到了這些鳥兒的糞便,發現了龍葵果實的堅硬黃皮。
夏天,在小楓樹林裏,生長著大量的龍葵。我仔細搜索,發現一根原木上有鬆雞的足跡。原來,它們是踩在原木上,在頭能夠到的範圍內啄食漿果。而這片楓林,離鬆雞藏身的大樹有0.25英裏遠。
有一天黃昏的時候,我在西邊的楊樹林裏看見了一隻鬆雞,同樣沒發現它留有任何足跡。這說明,鬆雞在積雪期內,幾乎不徒步行走,而且,這片楊樹林距鬆雞的家同樣是0.25英裏遠,這說明鬆雞隻在這個範圍內活動。
在不同的季節,動物的活動範圍是否會改變?它們如何尋找食物和避難場所?怎樣抵禦外敵?是單獨還是組成大家庭居住?研究這類問題的科學家很少。其實,農場就是一本最全的動物學教科書,以上問題都可以從那裏找到答案。
雪地上的鬆樹
一般來說,“創造”這個詞適用於上帝和詩人,但有時候普通人同樣可以“創造”。比如說我們隻要有一把鐵鍬,然後說“要有一棵樹”[11],於是,就真的有了一棵樹。
如果農夫夠強壯,鐵鍬夠鋒利,他甚至會擁有一萬棵樹。等到七年後,他可以自豪地說:“看,這一切都是我創造的。”
上帝隻用七天就創造了這個世界。然後,他就沒再做過什麽。我想,也許是他看到樹的葉子已經足夠漂亮,比空曠、單調的宇宙美麗多了。
為什麽鐵鍬總會讓人聯想到單調辛苦的工作呢?大概因為人們手中的鐵鍬用得已經不再鋒利,所以每個人都看上去很費力的樣子。可我經常用銼子打磨我的鐵鍬,能很輕鬆地把它插入泥土中,快樂得就像在唱歌。這是我聽到的最好聽的歌曲。當我種植一棵鬆樹時,它就在我的手腕上輕輕吟唱。我有時會想:那些刻苦學習豎琴演奏的音樂家,真是選錯了樂器。
對於鐵鍁來說,春天是它最快樂的季節,因為這時是種植鬆樹的最佳時節。而其他季節,更適合靜靜地看著鬆樹長大。
鬆樹在5月份發芽,樹冠上的嫩芽長成了“蠟燭”。為嫩芽起了這個名字的人,一定是個極有才華的人。聽起來,“蠟燭”這個名字形象而簡樸,但是,跟鬆樹生活在一起的人一定明白“蠟燭”的深刻含義。因為這些“蠟燭”讓鬆樹的樹冠燃燒起明亮的火焰,每一棵鬆樹的樹枝都忠心地追隨著“蠟燭”,努力地伸向更高的天空。隻有那些已老朽的鬆樹,沒有精力隨“蠟燭”向上生長,所以,隻有它們的樹冠上的樹枝是向下垂著的。在你的一生中,你可能會忘記很多事,但是你心中會永遠記著栽下的每一棵鬆樹。
鬆樹持家很節儉,用前一年的結餘過日子,從來沒有透支的情況發生。每棵鬆樹都有一本賬目清單,每年的6月30日是入賬日。如果此時蠟燭能生出十幾或二十餘個嫩芽,那就意味著它已經為明年春天積蓄了足夠的雨水和陽光;如果隻生出四個或六個嫩芽,來年它就不長得那麽高。鬆樹真是量入為出的理財好手呀。
當然,鬆樹也和人一樣,會碰上艱苦的日子,植物界稱之為生長乏力。比如,你會發現今年鬆樹的枝杈間距比去年小了。通過觀察這些間距,你就可以知道去年是個大旱之年。反之,如果今年所有的鬆樹都長得比去年高,那就預示著今年的雨水會很充足。鬆樹能對未來做出預判,而人類卻沒有這個能力。
如果在同一個林場中,有一棵鬆樹生長緩慢,而其他同伴生長得卻很正常,那麽,你便完全可以斷定,這棵樹自身遇到了災禍,比如上次的火災燒壞了它的根莖,又或者是受到了田鼠的啃咬,也可能是腳下的這塊土壤被汙染。
鬆樹們喜歡相互交流。我可以從它們的談話中知道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比如3月份的時候,有一隻鹿來啃食過它們的葉子。而我從它們的談話中就可以斷定鹿的饑餓程度。一隻飽餐過玉米的鹿懶得去吃4英尺以上的鬆葉;而一隻饑腸轆轆的鹿,會用後腿站起來去吃8英尺高的鬆葉。而且我不用親自去看也知道,我的鄰居肯定把他的玉米都收進穀倉了。
5月,剛冒出來的“蠟燭”非常脆弱,還禁不住一隻小鳥的重量。每年春天,我都會在鬆樹林中看到一枝枝“蠟燭”躺在樹下草地上。我知道一定是路過的小鳥在“蠟燭”上歇腳導致的,雖然在近10年中,我並沒有親眼見到過哪隻鳥兒將“蠟燭”弄斷過,但我毫不懷疑自己的判斷,這件事就是小鳥做的。
每年6月,總有幾棵白洋鬆的“蠟燭”會迅速死掉。這是因為象鼻蟲鑽進“蠟燭”的嫩芽裏產卵。幼蟲會沿著葉脈向下鑽,最終殺死嫩枝。這樣一來,枝條失去了帶領它們向上長的領袖,最後隻好長成了一株灌木。
另外,有一種情況比較特殊,就是象鼻蟲隻去長在陽麵的鬆樹上產卵,而那些長在暗處的鬆樹,象鼻蟲卻從來不去。這就是所謂的“福禍相依”吧。
10月的時候,有些鬆樹向我投訴那些雄鹿——它們又到了**期,為了讓鹿角顯得更漂亮,跑到樹林裏來磨鹿角。那棵身高約八英尺的北美短葉鬆最可憐,身上已經傷痕累累,樹皮都被磨掉了,流出的鬆油粘在粗大的鹿角上。
當然,要讀懂鬆樹,可沒那麽簡單。有一次,我在鬆樹下檢查鬆雞留下的糞便,其中有一些半消化的東西引起了我的興趣。這些東西看起來像小玉米穗,約有半英寸[12]長。我知道的鬆雞食譜中,從沒有出現過“玉米穗”。後來,我剝開了一枚北美短葉鬆樹冠上的嫩芽,終於找到了答案。鬆雞吃掉了嫩芽,消化掉了樹脂和外表的芽鱗,最後排出了“玉米穗”。這些“玉米穗”就是尚未成形的“蠟燭”。看來,這些鬆雞正為明年的北美短葉鬆進行著投資。
在威斯康星州,白洋鬆、多脂鬆和北美短葉鬆是三種土生土長的鬆樹,它們婚配的時間卻不一樣。北美短葉鬆成熟得快,離開苗圃一兩年,就可以開花結果了。十三歲樹齡的短葉鬆,就已經是爺爺輩了,而旁邊十三歲的多脂鬆卻剛剛開花,白洋鬆甚至還沒開過花。
三種鬆樹在不同時間開花結果,讓赤鬆鼠成了最大的贏家。整個夏天,赤鬆鼠都有果實可以享用,每一棵樹的下麵,都堆著它們吃剩下的果殼。不過,幸好有一些鬆子僥幸存活下來,落在黃花叢中長出新的樹苗。
問過很多人,他們幾乎都不知道鬆樹會開花,就算有個別知道的,也沒有親眼見過。想看鬆樹開花的人,在5月的第二周,可以跟我到鬆林裏,對了,你還需要準備一條手帕。豐富的花粉會讓你體會到鬆樹是多麽富有朝氣。
在我的鬆林中,年輕的白洋鬆一般選擇離開父母,在別處居住。否則,即使有充足的陽光,因為身旁有父母遮蔽,也會長得矮小瘦弱。而我觀察其他林場,好像沒有這種情況。我估計是我的林場土質不能讓鬆樹和它的幼苗得到充足的養分導致的。
鬆樹對鄰居的選擇極為挑剔。因此,白洋鬆和覆盆子、多脂鬆和花大戟、北美短葉鬆和香蕨木常常相伴在一起。當我把白洋鬆種在覆盆子叢中時,我可以斷定:不用一年,白洋鬆就會冒出嫩芽,向它喜歡的鄰居打招呼。而且,在土質一樣、發芽的時間相同的情況下,覆盆子叢中的白洋鬆明顯長得較快。
10月,我喜歡在挺拔的青綠色的針葉鬆間散步,喜歡看鬆樹周圍那些紅色的覆盆子。它們是否知道彼此間的共生關係,我並不確定;我能確定的是,它們正在茁壯地成長。
鬆樹有“常青樹”的美名,這是因為它有一套嚴格的任期退休製度。每年,鬆樹都不斷地讓新的針葉替換掉發黃的針葉,所以,它們的針葉看上去永遠是綠的。
任期退休製度是這樣規定的:白洋鬆針葉的任期為一年半,多脂鬆和短葉鬆為兩年半。新針葉在6月上任,卸任的針葉則在10月寫離職報告,離職報告要用棕黃色墨水書寫。到了11月,棕黃色的墨跡便會變為褐色。隨後,針葉便正式離職,落在地麵上,為草木繼續增添營養。鬆樹的智慧和自覺,讓每一位來鬆樹林中散步的人對它們肅然起敬。
鬆樹的氣節還體現在天氣最惡劣的時候。當凜冬來臨,大雪覆蓋了能覆蓋到的一切,整個林場都陷入憂傷的氣氛中。但唯有鬆樹擔著沉重的積雪,一排排上百棵筆直地昂然挺立。此刻,我從它們身上看到了擔當和勇氣,這讓我的內心也充滿了力量。
65290
很多人都買過彩票,賭一把自己的運氣。可我買的彩票與眾不同,我的彩票是一隻帶著腳環的山雀,我賭它會在某一天再次被我捉住,從而證明它還活著,對我來說,這種賭博比前者更有意義。
新手往往以為給一隻鳥戴上腳環就大功告成了。但對於一個老手而言,給鳥戴上腳環隻是這項工作的開始,最終任務是什麽時候能再次捉住這隻戴腳環的鳥兒,這樣你就能從它的年紀、羽毛、身體上了解到它離開你後的情況。
所以,過去的每個冬天,我們全家人都在等待5年前放飛的那隻編號為65290的山雀再次光臨。
10年前我們就開始在冬天來臨的時候捕捉山雀,給它們戴上寫著捕捉日期的腳環。這些年來,本地的山雀大部分都已經被戴上了腳環。從這些腳環的數量上可以知道我們這裏大概有多少隻山雀,以及有多少山雀是從上一年幸存下來的。
65290是1937年放飛的七隻山雀中的一員。還記得,當它第一次落入我的陷阱時,它並沒有表現出一點與眾不同的稟賦。它和其他同伴一樣為一塊牛脂失去了判斷力。可它的勇敢卻出乎我的意料,當我從陷阱中把它捉出來時,它拚命地啄我的手指。在被戴上腳環放走後,它的氣還沒消,它惱怒地啄著腿上多出來的鋁腳環,然後梳理了一下羽毛,對我們大叫幾聲,急匆匆飛走了。不過,很快,它又被我們捉住,難道它不知道總結經驗教訓嗎?於是,這一個冬天,它被捉住了3次。
第二年冬天,我們從腳環知道了,65290那個七兄弟團隊,隻有三隻還活著。第三年冬天,還剩下兩隻。到了第五年冬天,65290成了唯一的幸存者。看來它的確有些與眾不同,至少,它的生存能力是團隊中最強的。
可是第六個冬天,65290卻沒有再出現。隨後的4年裏,我們仍然沒有它的消息。我隻能在陣亡名單上寫下它的編號。
按陣亡名單統計,在這十年間,被我們捉住並戴上腳環的總共有97隻鳥,隻有65290挺過了5個冬天,3隻活了4年,7隻活了3年,19隻活了2年,其餘的67隻僅活了1年。如果,這些鳥向我索要戴腳環的賠償,我倒可以支付這筆費用。但問題是:我在哪兒能找到它們的孤兒寡母呢?
我隻能從我極少的鳥類知識中猜測65290能存活五年的原因。也許是因為它非常機敏,無數次地躲避了敵人的襲擊,那麽它的敵人又是誰呢?山雀個頭兒太小了,根本沒有敵人把它放在眼裏,食雀鷹、穴鴞、伯勞才懶得為捉住這個小東西大費力氣。是那個叫“進化”的家夥嗎?是它把山雀變得這麽小,以至於人們從來注意不到這個小生靈所釋放出的巨大熱情?
那麽,隻剩下天氣原因了。隻有天氣最有可能殺死山雀。天氣既冷酷又變化無常,所以,我認為山雀是在兩種情況下被天氣殺死的:一、在冬季,冒險進入了狂風區域,迷失方向而死;二、在暴風雪來臨時弄濕了自己的羽毛,被凍死了。
第二種情況,在我的林場就發生過。一個冬天的黃昏,下著小雨,一群山雀飛到我的林場來避雨,此時,雨絲從南邊過來,山雀紛紛選擇在枯死的大果橡樹上歇息,因為樹上有大小、朝向不同的樹洞,那裏暫時能避雨。但我知道,這個季節,第二天早上風向就會變成西北風,天氣也會變得異常寒冷。選擇在西北方向樹洞裏歇息的鳥,第二天一早就會被凍僵。隻有那些選擇朝向不是西北方向樹洞的鳥,才會躲過嚴寒。我想,65290就是具有這種所謂的智慧,才得以生存下來的吧。
從平時觀察山雀的習性中,我們了解到山雀非常害怕山風。在冬天,隻有風和日麗的日子它們才敢飛出樹林,風越小飛得越遠。有幾處多風的林地,山雀從來不會在冬天去那裏。那幾處林地風多,是因為農民為了貸款將林地抵押給銀行家,為了還貸款就要養殖更多的牛,牛吃光了灌木叢,所以容易起風。銀行家對風毫無感受,他隻對林地感興趣,才不會管什麽山雀,反正他們坐在辦公室裏風吹不進來。但是對山雀而言,風卻決定著它們生死的問題。假如山雀也有一間辦公室,那麽,放在辦公桌上的座右銘,一定寫著“保持平靜”。
知道山雀怕風,捕捉它們就變得很容易了。我們隻需要將捕鳥器放到沒風的林子裏,山雀為了躲避背後吹來的風,會急匆匆地飛入捕獵圈。跟山雀一樣,五子雀、燈芯草雀、樹雀、啄木鳥也害怕來自後麵的風,但它們有更厚的羽毛,所以,它們的抗風能力要強一些。書本中對自然界中風的作用寫得太少了,可見這些作家都是在火爐後麵寫作的。
我建議山雀們應該學會辨別不同的聲音,尤其是獵槍聲。因為我們在樹林裏砍伐木材時,山雀會飛來享用木材裏的新蟲卵或者蟲蛹,可獵槍也在等待著它們呀,可悲的是,它們聽不懂獵槍的砰砰聲,還是會飛過來送死。
在沒有斧頭、大錘和獵槍以前,山雀們用餐的鈴聲是什麽呢?我猜是暴風雨吹倒大樹的撞擊聲。1940年的12月,一場夾雜著冰雹的暴風雨吹倒了樹林中很多的樹。山雀盡情地享受著這場暴風雨帶來的紅利,幾乎有一個月的時間,根本懶得去看我放在陷阱中的誘餌。
65290恐怕早就死了。我希望它在天堂中那片新的樹林裏,住在布滿蟻卵的大果橡上,那裏從來就沒有風,它可以富足而平靜地生活。同時,我也希望它依然戴著那隻腳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