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

如果我是風

風兒總是在11月在玉米地裏演奏樂曲,吹得玉米秸稈嗡嗡作響,鬆弛的外皮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打轉。

在沼澤地裏,風中的泥淖泛起的波浪,拍打著岸邊的柳樹。柳樹搖動著光禿的枝杈抗議,但風可不會停止它的腳步。

風在沙地上的幹草中打滾兒。我在沙地上散步,累了就坐在浮木上,聽著大自然的回聲和浪花拍打河岸的聲音。河流上已沒有野鴨、蒼鷺、白尾鷂或者海鷗,它們都跑到哪兒去了?

我依稀聽到了遠處的天空中的叫聲,是我的狗在叫我嗎?此刻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豎起耳朵尋找這個聲音。不久,聲音由遠及近,原來是大雁從這裏飛過的叫聲。

整齊的雁陣飛過低空的雲層,像是一麵旗子。它們有時被風托著向上飛,有時又被風壓著往下降,時而分開,時而聚在一起。它們舞動每一對翅膀和風兒抗爭。雁群沒有停下來的打算,隻留下一聲雁鳴,向夏天做最後的告別。

也許是雁群把風兒也帶走了,浮木的背麵也變得暖和起來。如果我是風,我也會和雁群一起飛走。

手中的斧子

上帝自認為對萬物有生殺的特權,但自從人類發明出工具開始,他便被剝奪了這項特權。上帝能種一棵樹,人類就可以用斧頭把這棵樹砍倒。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在土地上輕鬆地創造或毀滅一株植物,無論上帝同不同意。

細心觀察最近這些年我們發明的工具,你會發現,這些新工具隻是在原來的斧頭和鐵鏟的基礎上進行了改良而已;不同的是在工具的使用上分工更加明確,有些人負責銷售工具或修理工具,有些人的工作是負責改良工具。通過這樣的勞動分工,我們每個人都從使用這些工具中受益。根據哲學家的總結,現代人已經可以根據他們的目的和期望來判斷使用或改良哪種工具了。

11月被稱為“斧子月”是有原因的。比起冬天,11月的天氣涼爽宜人,還不至於把握斧子的手凍僵,人可以舒舒服服地砍倒一棵樹。而且此時樹葉都已經掉光,能清楚地看到樹冠,要是哪棵樹生了蟲或妨礙了莊稼的生長,就可以把它伐倒了。

我聽到過不少自然保護主義者的高論,包括我本人也發表過相關的文章。不過,我認為僅憑幾篇文章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如何管好手中的斧頭。包括如何決定砍哪棵樹。一個真正的自然保護主義者應該知道,他手中揮動斧子,就如他手中的鋼筆在大地上寫下他的名字。

當我用手中的斧子做出砍伐決定的時候,我的內心也很不安。因為從我的決定來看,我對每一種樹並非一視同仁。當我握著斧頭,在一棵白洋鬆和一株紅樺之間做決定的時候,我總是傾向於砍倒紅樺而保全白洋鬆,這是為什麽呢?

首先,白洋鬆是我親手種植的,而紅樺是從籬笆下自己冒出來的。因此,我的判斷中難免會有偏愛的成分。但即使拋開這個原因,如果讓我在白洋鬆和紅樺中做出砍伐的選擇,那我還是會砍掉紅樺。因此,我想這其中一定有其必然的因素。

在我居住的小鎮上,樺樹是很普通的樹種,數量很多,但白洋鬆卻越來越少。這或許也是我對白洋鬆偏心的原因。不過,假如換過來,我的農場在北方,白洋鬆是普通樹種,紅樺是稀有樹種,我承認,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好在我的農場在南方。

在我們這裏鬆樹能活100年,而紅樺隻能活50年,可鄰居們卻種了很多樺樹,難道是為了讓我獨享鬆樹林嗎?鬆樹能在整個冬天都綠油油的,而樺樹在10月就落光了,難道是因為我佩服鬆樹勇敢麵對寒風侵襲的品格嗎?鬆樹讓榛雞有棲息之所,但樺樹卻能為榛雞提供食物,難道是因為我認為居所比食物更重要嗎?還有,鬆樹木料的價格遠遠高於樺樹,難道我是個愛財的商人?即使我為我的偏見找出各種理由,但似乎沒有一條站得住腳。

我試著找出些別的理由吧。一般在鬆樹下麵會長出野草莓樹、印第安納水晶蘭、鹿蹄草,甚至一棵北極花,而樺樹下麵最多長出一棵龍膽草。在鬆樹上,啄木鳥會來築巢,而在樺樹上能落隻鳥兒就不錯。4月份,鬆樹在風中為我歌唱,而樺樹的禿枝隻會發出難聽的咯咯聲。鬆樹比樺樹更能激發我的想象力,這個理由似乎很合理吧,看來還是因為樹種的差別。

似乎站得住腳的唯一結論就是:我喜歡所有的樹,但更愛鬆樹。

就像我前麵介紹的,11月是斧子月,砍伐的理由不能僅憑偏愛決定,比如一棵高大的樺樹長在鬆樹的南邊,到春天它就會遮住鬆樹的樹冠,阻止大橡樹蟲在鬆樹冠上產卵。要知道大橡樹幼蟲會很輕易地毀掉一棵鬆樹。一旦我的鬆樹病了,那我隻能用斧子把它伐掉。

如果我任性砍掉樺樹,失去遮蔽的鬆樹在幹旱的夏天會因為炎熱和土壤缺水而渴死,我固執的偏心沒準兒會害死我的鬆樹。

最後,如果想留下樺樹,就要在冬天來臨之前為樺樹剪枝,這樣它就不會在大風來的時候,把鬆樹冠上的嫩芽碰壞。

所以,手持利斧的人在伐木前必須沉著冷靜地做出最有利的判斷,不能對樹種存有偏見呀。

斧子使用者的偏見和農場裏樹的種類一樣多,他會根據他培植樹木的辛勞程度,或單純因為個人偏見,決定他的農場裏樹木的生死。我驚訝於不同的人對同一種樹的看法也不同。

山楊是我一直很喜歡的樹種,因為它不光裝飾了10月的農場,還在冬天裏喂飽了我的榛雞,但在我的鄰居眼裏,山楊不過是一棵“雜草”,也許是因為他曾想清理出一片空地,但山楊卻不知趣地在這裏頑強地生長。當然,我也別嘲笑鄰居,我不是也不喜歡威脅鬆樹生長的榆樹嗎?

要說我最喜歡的樹種就要數美洲落葉鬆了,也許是因為這種樹在我的小鎮越來越少;也許是因為它的落葉為10月的榛雞添上金黃色的斑紋;也許是因為它能酸化土壤,讓蘭花草旺盛生長。可有些林業管理員因為從它身上得不到可觀的利潤,就想把它趕出林場。為此,他們傳言落葉鬆會周期性地感染鋸蠅病。但我的美洲落葉鬆從沒得過病,現在正茁壯地成長,以至於我的心也隨它們的落葉飄向天空。

在我眼中最了不起的樹就要數年齡最大的三葉楊了。我喜歡年輕的三葉楊,因為它剛成材就為水牛提供陰涼,讓鴿子在它頭上歇腳盤旋。不過,農場主夫婦卻很仇視它們,因為每年6月,雌樹飄落的楊絮總會塞滿紗窗。

我對各種樹木的偏愛要遠遠多過鄰居們,盡管有些樹種是令人煩惱的灌木。比如,我喜歡衛矛,一方麵是因為鹿、兔子、老鼠喜歡吃它的樹枝和樹皮,另一方麵是因為它的果實在11月雪中像閃著光的紅櫻桃;我還喜歡紅山茱萸,因為它喂飽了10月的知更鳥;還有美洲花椒,我喜歡的丘鷸可以在它的掩護下曬日光浴;還有榛樹,在10月它的紫色花穗格外漂亮,在11月裏又成了鹿和榛雞的美味;我喜歡白英,我的父親也喜歡它,因為它從7月就開始為鹿提供新鮮的樹葉。現在,我經常向我的客人們介紹它們。在客人眼中我成了一位成功的預言家和植物學家。

我們對於植物的偏見很多來自長輩。如果你的祖父喜歡山核桃,你也會喜歡山核桃樹;如果你的祖父因為點燃了一根毒葛藤而中毒,那你肯定也不會喜歡這種攀緣植物,盡管它在秋天能開出絢爛的紅色花朵。

還有就是我們所從事不同的職業,是出於工作需要還是因為個人愛好,也會反映出我們對同一樹種不同的偏好。喜歡打山雞的農場主,即便山楂樹侵占了他的草地,他也會歡迎能吸引山雞的山楂樹。據我觀察,喜歡獵熊的獵人都喜歡椴樹,捕鵪鶉的獵人即使得了花粉症也會埋伏在豚草附近。實際上,人類的偏好和感情、愛好、忠誠、慷慨以及我們對時間的態度緊密相關。

不管怎樣,我仍希望我的斧子陪我度過每年的11月。

堅固的堡壘

每一塊農場收獲的木材、燃料、木樁,都在潛移默化地教育主人。農場中永遠不缺智慧,隻是有人忘記收獲。所以我要把在林地裏學到的知識記錄下來。

我10年前買下了這片樹林,不久,我發現幾乎所有的樹都得病了,很快,這片林子就被病患弄得破敗蕭條。我開始埋怨上帝當初應該把這些樹也帶上方舟。但不久我發現,樹病居然把林地變成堅固的堡壘。

浣熊家族的大本營就設在我的樹林裏,可鄰居那兒卻一隻都看不到。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直到11月的一個星期天,剛下完雪,順著獵人和獵狗留下的腳印,我來到一棵楓樹前。它的樹根有一大半**在地麵上,和泥土混在一起,凍得像岩石般堅硬。樹根上密布著浣熊洞,獵熊人用煙也沒能把浣熊熏出來,隻能轉身離開。因為害了病,楓樹險些被一場暴風雪連根拔起,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倒成了浣熊家族的避難所,使浣熊躲過了被獵殺的噩運。

我的樹林原本住著12隻鬆雞,但在一場大雪後,它們全體搬到鄰居家的樹林裏去了,因為那裏雪會淺一些。它們是在夏季的暴雨前來此定居的,它們藏在倒下的橡樹下麵。從地上的鳥糞看,橡樹葉子不但為鬆雞提供棲身之所,還能為它們提供充足的食物。鬆雞們在這裏生活得很安全、舒服,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冬季來臨。

當然,橡樹要不是生了病,是不會輕易被風刮倒的,不過,也就很少有鬆雞來此做客了。

橡樹的嫩枝柔軟多汁,吸引胡蜂飛來叮咬,嫩枝的創口長成了癭。橡樹癭又成了鬆雞的另一款美食,10月的時候,鬆雞的肚子裏總是裝滿了。

生病的橡樹會從裏向外長出一個個的樹洞,野蜜蜂會強行占據樹洞來築巢。捕蜂人會趕在秋天蜜蜂休眠前,偷偷地潛入我的林地收走蜂蜜。他們尋找蜂蜜的經驗可比我豐富得多。

有幾年,兔子繁衍成災,大批兔子跑進林地,專啃樹木的樹皮和嫩枝。就連獵兔人也不願意看見自己的鬆樹林裏有兔子,因為兔子可以很輕易地毀掉一片樹林。

兔子不挑食,基本上什麽都吃。但有時候它又是一個美食家,對食材很挑剔。比如它專挑人工培育的鬆樹、楓樹、蘋果樹或者衛矛。兔子對萵苣又挑剔又講究。沒有被榆蠣蚧攻擊過的紅山茱萸,它一概不吃;但紅山茱萸被榆蠣蚧攻擊過後,味道就大不一樣了,就連附近的兔子都趕來品嚐。

冬天的時候,一群無冠山雀住進了我的樹林裏。我們會把生病的樹木砍倒做柴火,斧子砍樹的聲音就成了這些鳥兒的開餐信號。它們落在我們附近,等著樹倒下來,馬上就圍上雪白的餐巾飛上“餐桌”。對於它們來說,每一片樹皮下麵都藏著一份美餐,有螞蟻卵、幼蟲和蠶繭。我們站在附近,愉快地看著山雀享用午餐,竟忘記了勞作的辛苦。

如果這些樹木沒有生病,就沒有害蟲,少了這些鳥兒的美味。每逢冬天,我的樹林裏就聽不到山雀的鳴叫了。

還有一些動物也是依靠病樹生存的。有隻黑啄木鳥就經常來給鬆樹瞧病,從樹上啄出肥碩的害蟲;穴鴞為了安全起見,躲在老椴樹心的空洞裏躲避烏鴉的襲擾;幸虧有這棵病椴樹,我們可以在日落時欣賞穴鴞優美的歌喉。還有一對林鴛鴦在樹洞裏住了下來,到了6月,在它們身後就多出了一群毛茸茸的小鴛鴦。鬆鼠是樹洞的長期居民,它們經常跑出來用牙修理門框,露出可愛的小腦袋。

在我的樹林中,真正的寶貝要算是藍翅黃森鶯。它會選擇啄木鳥洞或水麵上的病死的樹根安家。在6月的樹林中,它那金色泛著藍光的翅膀發出光芒,死去的樹根仿佛複活了。如果你不相信,不妨來我的林子裏看一看那隻藍翅黃森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