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莊子》關鍵詞之五:不得已 2

舜很有才幹,所以很辛苦,但他到底是苦不堪言還是樂在其中,這就不是莊子所能揣度的了。在較近的儒家典範裏,周公就是個“多材多藝”的人(《尚書·金縢》),他如果隨順自然,順應人意,濡弱謙下,也許曆史就是另外一個麵貌了。

舜和周公畢竟都是統治者,而在普通人當中,孔子講仲弓的話正可以作為反例:“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論語·雍也》)耕牛生下了一個出眾的小牛犢,皮毛是紅色的,角是端正的,就算負責祭祀的人不肯用它來做犧牲,山川難道會棄而不用嗎?

但莊子那些話完全和孔子反著,我們看到他那些極度消沉的議論,有理由率先想到他的亂世背景。從這個意義上說,《莊子》可以說是周代的一部末世哀歌,所謂無用之用,在人生觀的意義上隻是無用於世而有用於己罷了。等時代或人物有些朝氣的時候,觀念自然不同,明初淩雲翰賦詩題畫,有一首“長鬆落落千丈,大廈渠渠萬間。應笑樗材臃腫,等閑空老深山”,對那棵以無用為大用的樗樹就不大看得慣了。

這也難怪,在儒家的觀念裏,藏無用之學是為了等待有用之世。秦始皇焚書的時候,孔子的後人孔鮒私藏了不少儒家典籍,朋友陳餘很擔心他,但孔鮒很淡然:“我搞的隻是無用之學,理解我的就是我的朋友。秦始皇不是我的朋友,我擔心什麽!”孔鮒的話雖然不大容易理解,但這種置生死於度外的態度還是很令人佩服的,王夫之稱讚他能夠以無用之學的開闊胸懷以遊於亂世,不愧是聖人的門徒。(《讀通鑒論》卷一)就是這位孔鮒,在57歲那年做了陳勝的博士,總算等到了讓無用之學翻身為有用之學的小小機會。(《史記·孔子世家》)

莊子大約不會讚同孔鮒的做法,不過,即使我們僅從亂世全生的角度來想,無用之用就真的管用嗎?支離疏是不是被莊子描述得過於理想化了,以他那副樣子,哪就那麽好找工作?政府的救濟糧能夠不被盤剝地如數落到他的手裏,這哪還是什麽亂世呢?

莊子自己,或者莊子的後學,隨後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於是在《莊子·外篇·山木》裏就出現了這樣一個故事,仍然和樹有關:莊子走在山裏,看見一棵很大的樹,但伐木的人不去砍它。莊子很好奇,一問才知道這是一棵沒用的樹。等莊子從山裏回來,到朋友家做客,朋友叫家童去殺一隻鵝,家童問道:“一隻鵝會叫,一隻鵝不會叫,殺哪隻呢?”鵝會叫,有看家狗的作用,於是這位朋友說:“殺那隻不會叫的。”

第二天,學生來問莊子:“昨天的事情真讓人困惑呀,那棵大樹因為不材而得享天年,鵝卻因為不材而被殺,我們為人處世應該學哪個呢?”

莊子答道:“我將處於材與不材之間。但是,即便在材與不材之間也不能完全免於禍患,還是順應自然最好,不執著於某個具體的態度,當進則進,當退則退,當現則現,當隱則隱,神農和黃帝就是這麽做的。不可偏執一方,凡事順其自然。”

Robert E. Allinson略顯誇張地以專章分析過這個故事,說那隻不會叫的鵝違背了鳴叫的天性,而那隻會叫的鵝並不是為了使自己“有用”而叫,而是出自天性地鳴叫,這才是無為而自然。(Chuang-tzu for Spiritual Transformation:An Analysis of the Inner Chapters,第170頁)盡管正如Allinson所擔心過的,這確實是一種過度的詮釋,何況那隻不會叫的鵝本來就是啞的,但“順任自然”的結論卻是沒錯。

至於“材與不材之間”,《淮南子·人間》講過一個很有趣的故事,說一個叫秦牛缺的人遇到一夥強盜,被洗劫一空。強盜們很有好奇心,搶完東西以後又轉了回來,想看看失主怎麽樣了。結果他們發現秦牛缺不但沒有一點害怕和沮喪的樣子,反而歡天喜地的。強盜們更按捺不住好奇心了,上前要問個究竟。秦牛缺說:“車馬是供人乘坐和裝載的,衣服是用來蔽體的,沒了也就沒了,聖人不會為了這些養身之物而損害自己的身心。”強盜們很感慨,彼此議論說:“這個人懂得不為外物傷害心性,不為利益勞苦身體,這是聖人呀。如果他拿這套說辭覲見國君,一定會被國君重用的,那時候他就該來找我們的麻煩了。”於是,這些本來隻劫財不害命的強盜殺死了秦牛缺。

這位秦牛缺看來深明莊子之理,隻是沒做到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能順其自然,不執一偏,結果枉送了性命。

這個故事雖然給了我們一些啟發,但莊子那番道理仍然很讓讀者為難:材也不是,不材也不是,材與不材之間還不是。順其自然,說起來容易,具體可怎麽做呢?就好像說打架的原則隻有兩條:一是打到別人,二是別被別人打到。這種正確的廢話是毫無意義的,具體應該怎麽做,一定得有個方案出來。

8

方案是有的,《莊子·外篇·刻意》有一段很漂亮的文字:

故曰:夫恬淡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

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淡,乃合天德。

故曰: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惔之至也;無所於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莊子·外篇·刻意》)

我們先把那些玄而又玄的句子擱置一下,把切實可行的方案總結出來:一、“不為福先,不為禍始”,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自己都別去做肇始之人;二、“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不要主動,而要被動,言行舉止都是迫於不得已而發的;三、“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拋棄智巧,一任天機;四、“不思慮,不豫謀”,不要思慮,不要預謀,因為有思慮、有預謀就意味著積極主動,這與第二點相悖;五、拋棄悲樂、喜怒、好惡之情,達到“恬淡寂漠虛無無為”的境界。

在這五點裏邊,第三點稍有難度,但即便在大城市裏做不到,在偏遠鄉村裏還是相當可行的;第四點較難做到,畢竟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要想“不思慮,不豫謀”幾乎是不可能的;第五點也難,人非太上,孰能忘情,我們很難想象一個沒有悲樂、喜怒、好惡之情的人是什麽樣子;第一、二點比較重要,也更加切實,尤其是“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可謂莊學之精髓。

“不得已”自有“不得已”的特殊技巧,和普通人的認識不太一樣,它首先有一個重要的基礎,就是別把自己當人。前文講過《莊子·外篇·天運》的一則故事,師金把汲水的桔槔奉為人生的楷模,說桔槔被人牽引就會俯下來,被人放開就會抬上去,正因為它俯仰隨人,所以無論是俯是仰都不會得罪人。這種處世方法就是無知、無為、無欲——我們看David L.Hall和安樂哲對這三個概念的英譯會更加容易理解:unprincipled knowing(無知)、nonassertive action(無為)、objectless desire(無欲)。

桔槔的特質就是對無知、無為、無欲,即“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的形象化的說明,桔槔自己沒有意誌,沒有態度,沒有情緒,沒有主觀能動性,別人怎麽弄它,它就怎麽動作,一舉一動完全出於“不得已”,所以才不會得罪人。不得罪人,也就能夠保全自己。

莊子看來忽略了人性當中還有“遷怒”這一項,再者,他顯然是做隱士做慣了,缺乏政治生活的經驗,不知道在政治生活裏能否避禍全身關鍵不在於不得罪人,而在於站隊,如果站錯了隊,再不得罪人也一樣會遭到鏟除,而不站隊幾乎是不可能的,不站隊本身就已經是站隊了。

莊子的這個道理對科技工作者似乎還比較適用,比如研究原子彈的人,不妨沒有意誌,沒有態度,沒有情緒,沒有主觀能動性,美國可以找他們造原子彈,納粹德國也可以找他們造原子彈。不過,即使不考慮我們今天的普遍價值觀,僅就莊子的內在邏輯來說,這也是行不通的,因為莊子是反對科技的,甚至連桔槔這種稍稍有些科技含量的簡單工具都看不慣,所謂“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這是我們在子貢見漢陰丈人的故事裏已經了解到的。[58]

這位漢陰丈人是“識其一,不知其二”(《莊子·外篇·天地》),這個“一”是混沌純一,萬物一府;這個“二”是分別的意思,即齊物之相反。[59]莊子的話總是超凡脫俗,所以常被望文生義地誤用。

那些與價值沒有牽連的科技工作者正是“識其一,不知其二”——在莊子的語境下說,價值觀是混沌未分的;在俗語裏說,是隻追求研究自由,不考慮道德價值。換句話說,這就是把一個人“空掉”,用莊子的話說,這就是“虛己”,如此才能悠遊於世,與時俯仰,是謂“虛己以遊世”,這就是《莊子·外篇·山木》提出的一項處世方略:

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故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故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莊子·外篇·山木》)

這段話極富文學之美,事情的前因是魯侯憂勞國事,市南宜僚勸他放棄國君之位,遠離俗務,去南越的建德之國。魯侯擔心路遠,市南宜僚於是勸慰他說:“隻要減少費用,節製欲念,就算沒有糧食也餓不著您。待您渡過大江,浮遊海上,回頭已經看不見海岸,愈向前愈看不見邊際。岸邊送行的人都回去了,您從此遠遁而去。所以說占有別人的人就有負累,被人占有的人就有憂患。所以堯既不占有別人,也不被別人占有。我希望您能夠擺脫負累,解除憂患,與大道遨遊於無窮的境界。試想乘船渡河的時候,有一隻空船撞了上來,這時候就算急性子的人也不會發怒;但如果撞來的船上有一個人,這邊船上的人自然會喊著叫他把船撐開。如果喊了一聲不見回應,再喊一聲仍不見回應,第三聲就一定會惡言相加了。或生氣或不生氣,取決於撞來的船上或有人或沒人。人如果能‘虛己以遊世’,有誰能夠傷害他呢?”

市南宜僚提出了“虛己以遊世”,也就是教人要像那隻空船一樣,就算威脅到別人,別人也不會怪你。之前桔槔的比喻也是這個道理,正因為“虛己”,才能夠“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既然你是“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別人自然怪不著你,也知道怪你也沒用。

這個見地很高明,且開創了後世文藝創作的“虛舟”主題,但它極有可能不是莊子的原創,而是從田駢的學說發展而來的。《莊子·雜篇·天下》臧否天下學術,說彭蒙、田駢、慎到的主張就是不存私見,不做分別,不起思慮,不用智謀,主張“齊萬物以為首”。其具體論證是這樣的:天能覆蓋萬物卻不能承載萬物,地能承載萬物卻不能覆蓋萬物,道能包容萬物卻不能分辨。萬物都有自己可的地方,也都有自己不可的地方。所以慎到“棄知去己,而緣於不得已”,認為人如果強求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就會損害自己。於是他譏諷賢人,非議大聖,與物宛轉,舍棄是非:

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嚐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莊子·雜篇·天下》)

這段文字和我們之前了解到的莊子的主張很像,大意是說,別人不推他就不走,別人不拽他就不退,就像飄風吹去吹來,就像羽毛飄來飄去,所以怎麽都不會得罪別人。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這就像無知無覺的東西,沒有私心和思慮,也就沒有憂患和負累,一舉一動都合乎自然之理,所以終身沒有毀譽。

這樣的見地在當時便引起了非難:如果這也算一種境界的話,那麽土塊也不失於道了。於是豪傑們譏笑說:“慎到的學說不是活人的道理,而是死人的道理。”

田駢也是一樣,他求學於彭蒙,學到了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師說過:“古來的得道之人不過是‘莫之是,莫之非’罷了。”田駢的學說常常悖逆人情,不受世人稱許。他所說的道並不是道,所說的是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何謂道,雖然如此,他們多少也聽聞過道的一些梗概。(《莊子·雜篇·天下》)

可疑的是,《天下》在後文可想而知地大力推崇莊子之學,雖然用詞漂亮得多,也玄虛得多,比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但究其實質,《天下》所描述的莊子之學不過是對彭蒙、田駢、慎到之學的進階罷了,而對後者的學術概說如果抹去人名的話,我們很容易認為這就是莊子之學。

《天下》自非莊子親筆,我們或許可以推測,《天下》之所述僅針對內篇之《莊子》,而外篇、雜篇的《莊子》摻入了許多彭蒙、田駢、慎到的思想。兩者雖然都有大而無當之嫌,但彭蒙、田駢、慎到的大而無當仍屬初級階段,不免有些具體而微的主張,莊子的大而無當卻真正地“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莊子·雜篇·天下》);又或許莊子之學雖有對彭蒙等人的繼承,但《天下》的作者更看重其超然玄虛的一麵,而這正是田駢等人不及的地方。

另一方麵,田駢和慎到都是稷下學者,是積極入世的人,慎到開法家之先聲,為韓非、申不害所稱許,田駢的學問雖然更虛一些,但也樂於以玄虛之道入切實之政,所以悖逆人情,不受世人稱許也是難免的事。莊子則一直保持著在野的身份,至少在很大程度上真正做到了自己所主張的東西,僅這一點也是值得欽佩的。

但我們從實際主張來看,慎到的“棄知去己,而緣於不得已”和莊子的“虛己以遊世”,“托不得已以養中”有什麽本質的不同呢?當然,我們可以說這兩者僅僅形似而非神似,慎到是初級階段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莊子則是得道之後的“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隻是對我們凡夫俗子而言,到底是借由虛己與不得已以得道,還是得道之後自然而然地虛己與不得已,孰是孰非,孰因孰果,一下子就看不太清了;即便是後者的話,如何才能得道就又是一個新的問題。

再者,如果譏諷慎到之學為土塊之道、死人之理,那麽市南宜僚的虛舟之論、師金的桔槔之喻,與此到底又有什麽不同呢?——東晉僧意有一次和王苟子談論玄理,僧意問道:“聖人有感情嗎?”王苟子答道:“沒有。”僧意問:“聖人像柱子一樣嗎?”王苟子答道:“應該說聖人就像籌碼,雖然沒有感情,但運用他的人是有感情的。”僧意追問道:“誰是運用聖人的人呢?”王苟子無言以對,隻好走了。(《世說新語·文學》)

僧意和王苟子的這番問答不但是魏晉清談的一大主題,也是唐代禪宗、宋代理學的重要課題,其源頭皆在《莊子》。王苟子把莊子的話理解死了,結果流於慎到的“死人之理”,不如王弼所謂聖人“有情而無累”,或如程顥所謂“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事而無情”。

9

緊承市南宜僚的故事之後,太公任往吊孔子的故事更顯出莊子務實的一麵:孔子被困在陳蔡之間,一連七天沒有生火做飯,太公任去慰問他,說:“你快餓死了吧?”孔子稱是,太公任又問:“你不想死吧?”孔子再次稱是,太公任便教了孔子一個不死之道:“東海有一種鳥,叫作意怠。意怠飛得很慢,好像沒有氣力的樣子,飛行之時成群結隊,棲止之時夾在眾鳥之間,‘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吃飯一定吃別的鳥剩下的,所以它在行列裏不受排斥,外人也傷不到它。‘直樹先伐,甘井先竭’,你就是這麽給自己招災惹禍的……”孔子聽了勸,於是辭別了朋友,離開了學生,跑到曠野裏去,穿的是粗布衣服,吃的是野果,走進獸群而野獸不驚,走進鳥群而鳥兒不飛。鳥獸都不嫌惡他,何況人呢?(《莊子·外篇·山木》)

太公任所謂的“不死之道”其實是“不橫死之道”,不驚鳥獸的說法則會讓人想起《莊子·外篇·馬蹄》所謂的至德之世:人民純真質樸,與鳥獸同群,“禽獸可係羈而遊,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這個至德之世有可能真實存在,《淮南子·說林》就說西方有個倮國,鳥獸全不避人,因為人的習性和鳥獸一樣。但是這個意境放在至德之世和倮國裏雖然令人向往,經太公任對孔子一說卻顯得有幾分窩囊。畢竟已經是文明社會了,不要說孔子,我們看看身邊那些熱心學習莊子的人,能學到這般田地的人肯定少之又少。

尤其是意怠這個榜樣,實在不像大丈夫所為,那些有頭腦、有氣節的人自然不會看得上它。“槍打出頭鳥”當然在理,王夫之對曆史做過一點統計,說陳勝、吳廣敗死而後秦朝滅亡,劉崇、翟義、劉快敗死而後王莽滅亡,徐壽輝、韓山童敗死而後元朝滅亡,可見犯天下之險而率先舉事的人沒有不自己先送命的。——這似乎支持了意怠主義,但王夫之接著評論說:在這些舉事者當中,陳勝、吳廣、楊玄感等人都不是甘心犯難以死而喚醒天下,隻是懷著僥幸之心罷了,但劉崇、翟義和劉快不同,他們是不忍於國難,這才奮不顧身地和王莽戰鬥的。尤其是翟義,可以逃生卻甘願赴死,堪稱烈士,雖然智力比不上張良,但勇氣數倍過之。(《讀通鑒論》卷五)

義之所在,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是儒家的理想人格,相比之下,意怠主義自然顯得灰溜溜的,況且意怠主義就真夠安全嗎?

答案是:不一定安全。所謂吃飯一定吃別的鳥剩下的,這話隱含的前提是:食物是充足的,大家吃完之後還會剩下我的一份,而事實是在許多時候都不是這樣。諺語有“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是告誡人們晚起的鳥兒會餓肚子。在一切為零和博弈的情況下,落後於人就意味著一無所得。

從曆史上看,王夫之把翟義和張良相比,張良似乎就是個擅長保命全身的相當於意怠的人。司馬光評價張良,說他深得明哲保身之道,但王夫之不這麽看,說張良為劉邦做事,坦承自己的誌向就是為韓國複仇,講得光明磊落,不怕劉邦猜忌。他當真是個忠臣孝子,把功名利祿視為浮雲。劉邦也看出他心地純潔,所以主動請他教育太子,並沒有因為他“不夠忠心”而起加害之念。再說,張良就算不幸遭到了猜忌,也不會口是心非地保全自己,坦然赴死也就是了。可我們再看看謝靈運,心中不忘故主,卻隱而不發,曲意逢迎,以此為避害全生之計,反落得身死名辱。他自詡“本是江海人,忠義感君子”,誰信他呢?(《讀通鑒論》卷二)

張良和謝靈運的問題,就是一個“要結果還是要原則”的問題。一個標準的儒家知識分子是以原則為準則的,如王夫之所謂“事不求可,功不求成,自靖以聽天,而不假枉尋以直尺”,這與“孔子”對葉公子高的建議異曲同工。所以在王夫之看來,像楊漣、左光鬥這樣的忠臣義士為了彈劾宦官魏忠賢而走宦官王安的門路,這就是沒處理好儒家的經權關係。(《讀通鑒論》卷七)

應該怎麽做呢?比如我的原則就是不說假話,那我就照實把這個原則實踐下去,不管奸臣會不會因此而陷害我,不管皇帝會不會因此而殺掉我;意怠主義卻是以結果為準則的,原則也好,方法也罷,都是為一個最終結果服務的。如果意怠主義升級,那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社會越亂,混得好的往往是後一種人,這就是社會機製對人群的自然淘汰。如果淘汰意味著死亡的話,那麽,根據上文提到過的托馬斯·鮑查德等人對同卵雙胞胎的研究,一些值得我們尊重的性格也許就會隨著基因一起日漸消亡。

是的,講原則往往意味著不講生活,意怠主義又常會流於寡廉鮮恥,到底何去何從呢?

兩個極端也許都不太好,最好折中一下。所以人們讀《莊子》時總有一些矛盾心態,比如袁中道,“公安三袁”的老三,親人亡故時慨歎“未病先儲藥,生平解老莊”,寫信教育兒子則說大丈夫如果不能名揚天下,洗**乾坤,就該居於高山之頂,目視雲漢,手捫星辰,“必不隨群逐隊,自取羞恥也”。

意怠不就是隨群逐隊、自取羞恥嗎?所以袁中道這種人可以搞文學,卻混不了仕途。在仕途上學到意怠這份謹小慎微的人絕對不在少數,比如有人寫過這樣一首詩:

世途日紛錯,應變良獨勞。有政如繭絲,有法如牛毛。矧惟跬步間,出入亦異遭。向非定靜功,多言竟呶呶。君子慎存省,一敬中自操。物情詎我奪,帝鑒焉能逃。執虛手恒盈,踏險腳益牢。靜觀紀昌射,動鼓庖丁刀。言小足喻大,行卑乃登髙。聖途可方軌,有轂誰當膏。(《主一齋為徐都憲公肅賦》)

這首詩善用《莊子》的典故詞句,但我們很難從中讀出什麽美感,隻感覺到一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緊張。這首詩的作者是明代的文學大家李東陽,在文學的聲名之外,他更是官場上一棵著名的常青樹。反諷的是,這樣的人才是廣大凡夫俗子最為豔羨的莊學代言人。所以意怠和得道之後的孔子其實代表著涇渭分明的兩條路線,李東陽選了前者,故事中的孔子選擇了後者。

後者才是莊子最為推許的境界,但在俗人看來,修道之人把日子活到這種狀態,實在不值得羨慕。莊子大約知道這種俗人心態,所以反複強調過,這不是高人窩囊,而是命運不濟。《莊子·外篇·山木》講莊子破衣爛衫去見魏王,魏王不理解,莊子說:“士有道德而不能推行,這叫作憊;破衣爛衫,這叫作貧。我這是貧,而不是憊,隻是因為沒活在好年月罷了。猿猴在山林裏攀緣,自得其樂,就連神箭手也奈何它們不得,但它們要是落在了荊棘地裏,就不得不小心謹慎、戰戰兢兢。我就生活在昏君和奸相的時代,想不憊也不行呀,比幹被剖心不就是明證嗎?”

生逢亂世,不得不過著既貧且憊的日子,這不怪道術不好,怪隻怪時運不濟,不得不以全身保命為上,而意怠的生存方式也就有其特定的價值了。如果有人忽略了這個特定的情境而奉意怠為準則,也就正應了莊子所諷刺的“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了。

比之意怠,孫叔敖算是一個更符合莊子一貫宗旨的榜樣,而且頗為現實:

肩吾問於孫叔敖曰:“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子之用心獨奈何?”

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將躊躇,方將四顧,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

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己愈有。”(《莊子·外篇·田子方》)

大意是說,肩吾問孫叔敖說:“你三次做令尹而不感到榮耀,三次罷官也沒有憂色。一開始我還不信,現在看你眉宇之間怡然自適,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孫叔敖說:“我也沒有什麽過人之處,隻是覺得官職之來是我不能推卻的,官職之去是我不能阻止的,既然得與失都不關我的事,我為什麽要有憂色呢?不知道貴與賤是在令尹這個官職呢,還是在我自己呢?如果是在令尹這個官職,那就和我無關;如果是在我本身,那就和令尹這個官職無關。我正怡怡然躊躇四顧,哪在乎世人心中的貴賤呢。”

孔子聽說之後很是感慨,說道:“古之真人,智者沒法遊說他,美人沒法勾引他,強盜沒法打劫他,伏羲、黃帝沒法和他交朋友。連死生這麽大的事都不能影響到他,何況區區爵祿呢?像這樣的人,他的‘神’充滿天地,穿越大山而不受阻礙,踏入深淵而不被淹沒,處在卑微的境地而不倦怠,給別人的越多,自己反而得到的越多。”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莊子在這裏提出了他的理想人格:“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戲、黃帝不得友。”我們不妨以之參照孟子的理想人格:“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雖然這兩者看上去如出一轍,其根基卻完全相反,前者是“虛舟”的心態,主觀性已經降到最低,後者則充斥著濃烈的主觀色彩。換句話說,前者以方法論為原則,“虛舟”也好,“至人用心若鏡”也好,都是方法論意義上的東西,本身沒有任何價值立場;後者則是以價值立場為原則,首先確立了自我的道德意義。

普通人比較容易接受孟子的方式,比如我們評價嶽飛和秦檜,很容易找到道德標準,但評價孫叔敖呢,我們就很難說他是道德的還是不道德的。

換個角度來看,孫叔敖這個榜樣正是曆代在官場上摸爬滾打的人最想學的,隻不過太多的人都不是想學這份淡泊本身,而是想靠這種淡定的心態在官場上坐得更穩、爬得更高。就像我們今天的常識,所謂平常心往往隻是一種途徑,而不是目的,修煉平常心是為了讓自己不平常。

孫叔敖的故事不能盡以寓言視之,《史記·循吏列傳》也記載過同樣的事情,隻不過不喜不憂的理由和《莊子》不同,是說孫叔敖“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似乎是一個自信心爆棚的人。

而在莊子看來,孫叔敖做官與罷官都和他自己沒有任何關係,這都是“命”,該來的攔不住,該去的留不住,是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縱然幾次大起大落,情緒一點不受影響,近乎古之真人的境界,值得效法。所謂“禍福生於得失,人災由於愛惡”(《莊子》佚文),如果沒有了得失之心、愛惡之情,也就沒有禍福與人災了。

得官而不喜,失官而不憂,因為看破了得失由命不由人。這時候可不能講什麽“齊物”了,一定要分清什麽我,什麽是物。——《莊子·雜篇·讓王》講了列子的一則故事,說列子不得誌,一臉菜色,有人向鄭國宰相子陽說:“列子是個高人,在你們鄭國卻困窘不堪,難道你不重視人才嗎?”子陽接受意見,派人給列子家送糧食,列子卻推辭不受。列子的妻子很不高興,列子向她解釋說:“宰相並不是因為了解我才送我糧食的。他今天能因為別人的話而送我糧食,明天也能因為別人的話而加罪於我。”

莊子的這則寓言後來當真見諸史實,甚至發生在明君、賢臣之間:漢文帝就是以一人之譽而召見季布,又以一人之毀而遣返季布,搞得季布非常鬱悶。(《漢書·季布欒布田叔傳》)孟子也遇到過這種事情,魯平公準備去見孟子,車都備好了,卻被寵臣臧倉的兩句話勸了回去。但孟子不認為這事是被臧倉搞壞的,不遇魯侯,這是天意。(《孟子·梁惠王下》)

無論是天意還是人為,總之都由不得自己。但今天隨便一個做銷售的人肯定都會不以為然,覺得季布和孟子都缺少百折不撓的精神,放棄得太輕易了。若以莊子的標準看,要假外求的東西都不可靠,就算季布真的進了中央,位列三公,就算孟子真的被魯平公委以重任,不知道哪天他們還會失去這些。

世界波詭雲譎,隻有內求才會令人踏實。這境界很像子貢遇到的那位漢陰丈人,孔子讚許他說:“這種人做事隻看合不合自己的心意,對全世界的毀譽都無所謂。如果毀譽對於一個人既無損也無益,這樣的人就是全德之人。”(《莊子·外篇·天地》)但是,《逍遙遊》評價宋榮子,說就算全世界都誇他,他也不會更加勉力,就算全世界都非議他,他也不會感到一絲沮喪。——這似乎和孫叔敖、漢陰丈人達到了同樣的層次,但《逍遙遊》說他“猶有未樹也”,還沒到盡善盡美的程度。這個小小的矛盾如何解釋,我就不得而知了。

《莊子·雜篇·庚桑楚》也講到這個境界,說超然於人我之分也就達到了天人之境,所以受到尊敬也不會高興,受到侮辱也不會生氣。這種人也會發怒,隻不過不是有心的發怒,所以算不上真正的發怒,這就是出於無為的有為,不是真正的有為,恰當的有為是出於不得已的,“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這就是《莊子·外篇·天地》所謂的“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不是不為,而是合乎自然地為,並非基於主觀意願地為。畢竟一個人不可能什麽事都不做,什麽話都不說,所以道家講無為和無言都相應地有無為之為和無言之言。譬如《莊子·外篇·天地》說“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淮南子·原道》說“無為為之而合於道,無為言之而通乎德”。

這樣看來,得道高人並不真的像槁木和死灰一樣任你怎麽欺負他都無動於衷,他也會高興,也會生氣,不過他的喜怒並非出於有心,而是出於“不得已”,大約就像一塊槁木,你用力敲它,它跳起來砸了你的額頭,但你隻會怨自己而不會怨它;或者像一堆死灰,你用力吹它,它飛起來眯了你的眼,你也隻會怨自己而不會怨它,因為它是“虛己”的,一切反應都是在“虛己”狀態下的“不得已”。

10

“虛己”之心很像一麵鏡子,是的,可以說孫叔敖的內心就像一麵鏡子,如果有什麽東西經過,它就如實地映照出來;經過了之後,也不留一絲痕跡。鏡子,這是莊子非常推崇的心靈境界,隻是今天我們一說起鏡子哲學,一般都認為是禪宗的理論。

當然,早在禪宗之前,《四十二章經》就講過“人懷愛欲不見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攪之,眾人共臨,無有睹其影者。人以愛欲交錯,心中濁興,故不見道”,水被攪亂了,就不能如實地映照世界;心被攪亂了,就不能真切地體認大道,所以才要“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神秀語),這與莊子所謂“人之去穢累,若鏡之見磨飾”(《莊子》佚文)如出一轍,而在莊子的視野裏,鏡子之心綜合了他自己許多的重要概念,譬如虛己、遊世、無知、齊物、不得已,是至人才有的境界,如《應帝王》所謂:

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莊子·內篇·應帝王》)

大意是說,不求名,不用智,不求知,不役於事,隨順於無窮之道,逍遙於無我之境,虛己而無所得。至人的心就像鏡子,對外界事物不迎不送,自然地反映而無所滯留,所以能夠勝物而不為物所傷。

《莊子·內篇·德充符》講魯國有個斷腳的人叫作王駘,立不施教,坐不議論,但他的學生竟然和孔子的一樣多。常季很不理解,去找孔子請教,孔子便做了一個止水不波的比喻:人們不會在流動的水麵上去照自己的樣子,而是在靜止的水麵去照,隻有靜止的東西才能使別的東西靜止(唯止能止眾止),達到這種境界的人自然能夠吸引別人來追隨。

所謂“唯止能止眾止”,和道家的許多道理一樣,來自於對自然界樸素的觀察和類比。[60]後來《淮南子·說山》再做解釋,說雨飄在空中的時候並不能打濕物體,隻有等它觸及物體而停止運動的時候才能把物體打濕;箭在射出去的過程中並不能穿透物體,隻有等它射中目標而停止下來的時候才能穿透。

這種推理在今天看來有點匪夷所思,不過對古人來說可謂相當深刻的思考了。《莊子·外篇·天道》也發揮了靜水之喻,說聖人之所以心靜,是因為萬物都不足以擾亂他的內心。水靜則明,明則可以清晰地映照須眉;水靜則平,平則可以成為工匠取法的標準。水靜尚且通明,何況精神呢?聖人之心也是這樣靜的,是天地和萬物的鏡子。虛靜、恬淡、寂寞、無為,這都是天地萬物之本,道德之至,掌握了這個道理的,處上能做聖王,處下能做素王,隱居能引來江海山林之士的追隨,處世能成就豐功偉業,靜則為聖,動則為王。

靜水之喻也是古代西方思想界的一項經典比喻,譬如四世紀的基督教神學家大巴西爾在《六天創世》裏講道:“憤怒、願望、怯懦、嫉妒都會導致對靈魂洞察力的幹擾。正如從模糊的窗看不清有形物體一樣,帶著憤怒的心也無法達到對真理的認知。所以應當遠離世俗事務,不讓不相幹的意念進入靈魂。”這話是在為苦行和禁欲主義張目,內容卻是從柏拉圖的思想來的。於是我們看到,同一種比喻,在西方通向哲學與神學,在東方則通向人生哲學與處世哲學,由此可以略窺東西方思想的不同偏重。

正如大巴西爾的靜水之喻來自柏拉圖,莊子的靜水之喻似乎也不是原創的思想。《莊子·雜篇·天下》品評老聃和關尹的學術,引過關尹一段很漂亮的話:

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嚐先人而常隨人。”(《莊子·雜篇·天下》)

大意是說,不存主觀成見,使萬物各自彰顯,動若水,靜若鏡,反應如同回聲。恍惚不清,寂靜清虛,從不爭先而經常隨順別人。——這說的是關尹之學,看起來卻完全像是莊子的主張。

“用心若鏡”的態度也就是“不得已”的態度,鏡子沒有主觀能動性,不會主動去映照外物,隻有等外物經過它麵前的時候才自然而然地映照出外物的影子。隻要鏡子夠明夠平,影像自然就會清晰、逼真。當外物離去的時候,鏡子並不會刻意挽留,影像也隨之消逝,不留一絲痕跡。這就是《菜根譚》用詩意的對偶所表達的:“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風穿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而儒家一般的人格期許則是“雁過留影,人過留聲”,要有立德、立功、立言的誌向——蘇軾的仕途作為就是這一期許的相當庸俗化的顯例,他在曆屆地方官的任上總愛搞些建築,幾乎每到一地,每建一功,就會建一些亭台樓閣來做紀念或標榜,自然不值莊子一哂。

莊子“用心若鏡”的思想後來得宋儒潤色,到程顥而大成,號稱一生不讀《莊子》的程頤竟然說過“我之道蓋與明道同”,莊子恐怕也想不到自己的核心主張將來居然會變成儒學吧。在莊子和程顥之間,禪宗起到了橋梁的作用。譬如禪宗初創的時候,臥輪和尚講過一個偈子:“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大意是說,臥輪有一項本領,可以斬斷一切思想,任由外境如何變幻,內心始終巋然不動,修行於是每天都在提高。慧能聽說了之後,說這個偈子未明心地,若是依此修行,反而會束縛自己。隨後慧能也作了一個偈子:“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麽長。”大意是說,我慧能沒啥本事,不能斬斷一切思想,外境變幻之時我的心也隨之反應,也不知道修行怎麽提高。(《六祖大師法寶壇經》)

佛教在個人修行上的終極目標就是斷輪回、入涅槃,慧能認為這是人在活著的時候就能達到的目標,“念念無住”時自然擺脫了業力的牽絆,也就是超出因果鏈條之外了。當然,即便達到如此境界,也要像普通人一樣吃飯睡覺,隻是若能一直保持住這個狀態的話,就能不再墮入輪回了。至於不墮入輪回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狀態,這隻能由信仰者自己體會了。

莊子考慮的則是另外一種輪回,“萬物一府,死生同狀”,並且“始卒若環”,明鏡一般的心靈“不將不迎”,“俯仰而不得罪於人”。這樣的人似乎隻能做一名模範隱士,但在莊子看來,這樣的人還可以從事其他職業,比如帝王。

11

《莊子》除了人生觀還講政治觀,除了隱士之道還講帝王之道。《莊子·內篇·應帝王》設計了陽子居和老聃的一段對話,陽子居說:“假如有這麽一個人,辦事果斷,見識非凡,學道不倦,夠不夠聖明君主的素質呢?”老聃說:“這個人若是治理天下,隻會勞形費心罷了。他的長處能給他帶來什麽好處嗎?虎豹因為皮毛漂亮而招致獵殺,猿猴因為動作敏捷而被人拴住。”陽子居慚愧地問:“請問聖明君主怎樣處理政務呢?”老聃說:“聖明君主處理政務,功績廣被天下卻像和自己毫不相幹,教化施及萬民而人民不覺得他就是精神導師,任憑萬物各得其所,各得其樂,而自己立於不可測識的地位,悠遊於無為之境。”

老聃的話正是道家一貫的政治主張,即無為之治,認為讓人民感覺不到統治者存在的統治才是最好的統治,就像一雙合腳的鞋子會讓人忘了它的存在一樣。如果從“大道廢,有仁義”的邏輯來考慮的話,這一主張恰恰意味著當時的政府過於強勢了,做了一丁點分內之事就忙不迭地歌功頌德,唯恐老百姓不知道;以精神導師的姿態對老百姓指手畫腳,強迫大家在自己的意誌之下統一思想,全不顧“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莊子·外篇·駢拇》),鴨子雖然腿短,但接上一截就很不舒服,鶴雖然腿長,但砍斷一截也很受不了。

所以,最好的政治就是統治者不要以自己的主觀好惡來裁斷萬物。《莊子》內篇裏的政論文字集中在《應帝王》一章,而“虛”的姿態,以及“至人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都是在這一章裏講到的。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於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屍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莊子·外篇·在宥》)

大意是說,君子如果不得已而統治天下,最好是無為而治。無為才能安定性命之情。所以說把自己的身體看得比天下還重的人,才值得把天下托付給他(這話也見於《老子》通行本第13章)。君子隻要端居無為就夠了,聽任萬物自然發展,哪有空閑去治理天下呢。

這就是說,無為之治並不是一個主動選擇,因為得道之人已經不存在主動選擇這一說了,他們把自己看得比天下還重,之所以站出來治理天下,完全是出於不得已。

我們凡夫俗子很難理解這個道理,在我們看來,如果把自己看得比天下還重,豈非更應該去治理天下嗎?坐在了統治者的位子上,生活條件肯定比隱士優越得多,出門有衛隊保護,貼身有禦醫調理,冬天不用擔心煤炭漲價,夏天還能去行宮避暑。《莊子·雜篇·外物》裏有個故事:莊子家貧,找監河侯借糧食,監河侯很有莊子風格地講了一番大而無當的話,說等收上邑金來,會借給莊子三百金,莊子氣憤地講了一個寓言,說昨天有陷在車轍裏的一條鮒魚向自己求救,求鬥升之水以活命,莊子說:“我將南遊吳越之王,激起西江之水來救你。”鮒魚憤憤然說:“那時候你就到賣魚幹的市場上來找我吧。”

故事裏的莊子雖然言辭機敏,但畢竟連糧食都沒得吃,這對身體肯定沒有好處,所以在我們看來,如果真的把身體看得比天下還重,當然應該去當天下的統治者才對。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統治者有時候會是一種高危職業,這應當正是莊子特別關注到的。《莊子·雜篇·讓王》講越國人接連殺了三代的國君,王子搜很害怕,逃到了丹穴。越國沒有了國君,大家就來找王子搜繼任,用艾草把他熏了出來。王子搜被大家逼著登上了君王的車子,仰天呼號:“天啊,為什麽不肯放過我呀!”《讓王》最後有個評論,說王子搜不是不願意做國君,而是擔憂做國君的禍患。像王子搜這樣的人,可謂不肯以國君之位來傷害生命了,這也正是越國人要他做國君的原因。

王子搜的選擇正是一種亂世之象,這不僅僅是一則寓言。《左傳·文公十四年》記載,齊國的公子商人殺掉了國君舍,請公子元即位,但公子元做出了和王子搜相同的選擇,對公子商人說:“你覬覦這個位子很久了,我甘願侍奉你,否則的話,難道我能夠免於死難嗎?請你不要為了君位再積怨恨了,你自己來做國君吧。”

似乎有些荒唐的是,無論是現實版的公子元,還是寓言版的王子搜,一旦抽象來看,仿佛就有了一種境界。這是必須辨清的問題,因為這種境界貌似儒家也有,小到孔融讓梨,大到太伯、虞仲讓國,常被當作宣傳範本,但他們都是以所讓的東西為貴,自己高風亮節,義而不居;王子搜卻真的把國君之位視作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再者,儒家為天下蒼生計,提倡一種當仁不讓的精神,比如認為吳國賢公子季劄與其讓位就不如不讓,隻是後來這種讓國的表象與當仁不讓的實質被王莽這類人學去了,正應了莊子“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蹠也”的悲觀看法。

所以莊子的意見比不上儒家的可親可敬,況且在我們普通人看來,如果說一個人愛自己勝過愛天下,這就意味著在遇到危險的時候他一定是縮到最後的,讓別人先上,但王子搜的故事另見於《呂氏春秋·貴生》,其中特意強調,所謂貴生,並不是好死不如賴活著。具體情況分為四等:最好的是全生,六欲各得其宜;其次是虧生,六欲隻有部分合宜;其次是死;比死更糟糕的是迫生。所謂迫生,是指六欲沒有一樣合宜的,比如屈服或恥辱地活著。迫生為什麽連死都不如呢,好比耳朵聽到討厭的聲音就不如聽不見,眼睛看到討厭的東西就不如看不見,打雷的時候人們會捂住耳朵,閃電的時候人們會捂上眼睛,迫生不如死就是一樣的道理。愛吃肉不是說連腐鼠也吃,愛喝酒不是說連變質的酒也喝,珍惜生命不是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莊子及其追隨者們看到的是問題的另一個角度:愛自己的命,同樣也會愛別人的命。這同樣出於以己度人的心理,隻不過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了。這個道理後來在儒、道兩途都有發展——儒家講愛身重於愛天下似乎不可思議,但王夫之就這麽講過,隻不過調整了一下角度:“故君子之愛身也,甚於愛天下;忘身以憂天下,則禍未發於天下而先伏於吾之所憂也。”這個推理很簡單:如果連自己都溺水了,就別指望還能救出其他的溺水者了。所以王夫之提醒大家:就算有匡扶天下的雄心壯誌,一旦不顧惜自身的清白而結交外戚、宦官、女主,自己首先就會成為那個溺水的人。杜欽、賈捐之、婁師德等人就是這樣,這是我們應該引以為戒的。(《讀通鑒論》卷四)

大王亶父是周人的一位先祖,遷居一事也見於《孟子·梁惠王下》和《呂氏春秋·審為》,連孟子也很稱讚的,借邠人之口稱大王亶父為“仁人”,不過孟子還提出了一個更容易被今人接受的備選方案:世代相守的土地不是自己能決定去留的,應當“效死勿去”,這正是孟子比莊子更有現代性的一麵。

當然,大王亶父非常開通,曉得“不以所用養害所養”的道理,無論劃定疆界還是設立國家政府,這都是“所用養”,目的都是為了讓大家過上好日子,人才是“所養”;如果當真以人為本的話,無論是國家、土地、政權,還是別的什麽,隻要轉為對人的生活不利,那就可以拋棄。所謂“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背後的原因是什麽呢——兒之所以不嫌母醜,是因為母親疼他、愛他;狗之所以不嫌家貧,是因為主人喂養它、照顧它;如果母親整天虐待兒子,主人每天打狗罵狗,除非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發作,否則事情就得兩說了。

國家的建設本來是為了讓人們生活得更好的,保家衛國自然也是為了這個目的,隻不過人們在慣性之下錯把手段當作了目的,渾然忘記了這個“目的”原本隻是為了達到真正的目的而應用的一種手段,也就是說,錯把“所用養”當作了“所養”,忘記了“所養”的本來麵目。

12

《莊子》很冷靜地在戰國亂世看出了這個問題,看到國家越來越強大,老百姓卻越來越悲慘;看到治術越來越多,天下卻越來越亂;所以才提出逍遙、齊物、無知、不得已等主張,給人們打開了一派嶄新而懷舊的視野。但是,我們最後要問一個問題:他的看法一定就對嗎?

這並不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來檢驗《莊子》,而是就《莊子》的內在邏輯來問的。《莊子·雜篇·則陽》講“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先前認為是對的,後來又認為不對。人們隻能看到萬物的生長,卻無法窺測其本源;隻看到萬物的消亡,卻無法窺測其歸宿。人們隻重視自己的智識所能認識的,卻不知道依恃其智識所不知道的。[61]

我想是適用的。假如莊子活到今天,想來會對自己的作品做出不小的修訂吧?如果今天的我們仍然奉莊子為圭臬,他一定會笑話我們不懂得“與時俱進”的道理,正應了他那個“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