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行好事,不論人非
應代一切眾生受加毀辱,惡事向自己,好事與他人。
——《梵網經》
這段經文很是易解,說是要代一切眾生受過受辱,惡事自己承擔,好事歸功於人。
語言易解,道理簡單,可真要做起來太難。這等高標準,偶一為之已經相當不易了,一輩子都能遵行的人也不知道普天之下能有幾個。而事情的另一麵是,這樣的教誨在世界各地都廣泛存在著,似乎表達著人類的一種共同追求。也因為這些格言總是說來容易做來難,即便最虔誠的修行者也很難百分之百地達到格言所要求的標準,以至於外道之人在談起這些格言時常常帶著一種嘲諷的口吻——比如莫斯卡在他的名著《統治階級》裏這樣說道:“當我們對那些犧牲別人以滿足自己衝動的行為的限製,立足於對親近之人的愛戴時,它被說成根基於‘情感共鳴’。當它僅僅是被那種應該給予他人,甚至是陌生人或者敵人的尊敬所激發,隻因為他們是人時,我們就獲得了一種更加微妙的、通常不是所有人都感覺得到的情感——‘正義’的情感。對這些道德的理想化和誇大之詞出現在一些著名的公式中,如‘像愛你自己一樣愛你的鄰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過,這些格言表達了一種對無法達到的道德完善的期盼,而不是用於真實生活中的實用忠告。除了幾乎僅出現在父母之愛中的例外情況,每個人都更關心自己而不是其他人;如果他要有效地關心自己,他必須愛自己略勝過愛別人,對待別人與對待自己不同。一個人可能恰當地感覺到,自己幾乎不需要這些謹慎行為,因為事實是,除了一些例外的時刻和一些例外的人,人們從不認真看待上麵提到的這些格言。”
我們修佛之人如果放下一些驕傲與自欺欺人的話,應該承認莫斯卡的這番話基本還是不錯的。當外敵入侵的時候,我們是以勝於對自己與親人的愛來愛他們還是拿起武器把他們趕出去,應該不是一個能引起很大爭議的問題,盡管敵人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他們如果受到正當和良好的教育的話,也會成為模範公民。
我們受到了侵犯,受到了剝奪,怎樣才能“惡事自己承擔,好事歸功於人”,無論在道理上是否難講,至少在情感上是很難接受的。對於這個問題,隻有把它放在永恒的時間維度上才能有望搞得明白,這就是宗教生活與世俗生活一個根本分歧之所在。世俗生活容易讓我們相信,無論是快樂還是苦難,都隻是百年之內的事情,所以我們判斷事情的尺度也往往是以此生為限。但是,此生的時間與永恒的時間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維度,會使我們對事情的理解出現根本性的差異。
比如,羅馬帝國曾經在很長的時間裏保持著自己的輝煌,人們相信羅馬城是不會滅亡的,但是,它還是遭到野蠻劫掠了,它還是一度滅亡了,這曾給當時的羅馬人以巨大的震撼——羅馬的陷落不僅僅摧毀了他們的家園,更要命的是摧毀了他們的信仰。但是,聖奧古斯丁以“永恒”的眼光來看待羅馬的陷落,這才看出這一件無比重要的事情其實是無關緊要的。
奧古斯丁還提出過這樣的說法:相對於天國的完美,世俗中最好的國家與最壞的國家之間的差異是可以被忽略不計的,好帝王與壞帝王的差別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無論是基督教追求的天國還是佛教追求的涅槃解脫,其目的都是永恒。我們的世俗生活就像通往永恒之城的道路上的一家小小的旅店,我們隻是在那裏睡上一夜而已,這一夜我們睡的到底是總統套房還是農村土炕,又有什麽關係呢?
隻有時刻認識到自己目的之遙遠、旅程之漫長,才更容易對此生的、片刻的事情收起計較之心,俗話所謂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描述的也是這樣的一種心態。每一個修佛之人都是“成大事者”,此心一生,則一切蠅營狗苟的俗務也就不會再被放在心上了,是非對錯、榮辱毀譽,且隨他去。更精進者,自然“應代一切眾生受加毀辱”——自己的毀辱自己來背,別人的毀辱也由自己來背,一個向著永恒而達到這種精神境界的人,心中哪裏還有什麽此生此世的惡事與好事,一個短暫的旅程,一個暫歇一晚的客棧,有多少事值得計較呢?
一個合格的修行者,是一個沒有計較心的人。
“應代一切眾生受加毀辱,惡事向自己,好事與他人”,這句話出自《梵網經》,也叫《菩薩戒經》。佛教有經、律、論三藏,《菩薩戒經》顧名思義是屬於戒律的範疇,在三藏當中屬於律藏,天台宗創始人智顗大師就為這部經做過注釋。
所謂菩薩戒,這裏的菩薩是廣義而言的,並不是說隻有觀世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那樣的才算菩薩,而是說一切修行大乘佛教之人,無論出家的還是在家的,都可以被稱為菩薩。大家看到有些佛經裏到處都是菩薩,就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的。就算是凡夫俗子的你我,隻要一心修習大乘佛法,也是菩薩。
《菩薩戒經》的內容很多,戒律很多,簡要言之,有十項主要戒律,稱為“十重戒”,是修行之人尤其要遵守的十條最主要的戒律,它們分別是殺戒、盜戒、**戒、妄語戒、酗酒戒、說四眾過戒、自讚毀他戒、慳惜加毀戒、嗔不受悔戒、謗三寶戒。
殺戒、盜戒等等都不必解釋,第六戒“說四眾過戒”,什麽是“四眾”呢?有兩種說法,一是指佛弟子四眾,即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二是指出家四眾,即比丘、比丘尼、沙彌、沙彌尼。修行之人並非完人,修行之地也並非一片淨土,隻要是人,就難免犯錯,修行之人也是一樣。那麽,看見他們有錯,為什麽不該說呢?中國傳統文化一直宣揚直言敢諫,難道修佛之人就說不得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麽佛教徒連一個有修養的普通人都稱不上,也就別談什麽學佛了。
天台智顗大師《菩薩戒義疏》這樣解釋道:
說是談道之名,眾謂同法四眾,過者七逆十重也。一以抑沒前人,損正法故得罪也。此戒七眾同犯,大小乘俱製。大士掩惡揚善為心,故罪重也。
“說四眾過戒”會被列入“十重戒”之一,而且無論大乘、小乘都有這條戒律,是因為修行之人在心態上應該時時刻刻都本著掩惡揚善的精神,如果你經常去關注別人的過失,即便你是對的,也會損害你修行的心態。日常生活中的修行實踐,歸根到底其實隻有兩句話,一是“但觀己過,莫論人非”,二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也就是前邊所說的:“一個合格的修行者,是一個沒有計較心的人。”如果你常去計較人家的是非對錯,如果你常去計較自己的修行什麽時候才能得到回報,你的計較心也就會越來越重,你越是修行,也就離佛越遠。
《菩薩戒經》還是一部強調孝道的佛經,說佛陀當年最初製訂的菩薩戒是這樣幾條:孝順父母、師僧、三寶。《菩薩戒義疏》也講“言父母兄弟者舉大士之心,心常想一切如父母六親,應生孝順慈悲心”。一切眾生,都是父母兄弟,人與人之間皆應以親情相待,皆應以寬和之心相待,如此則計較心漸失,寬和心漸生。親人有過,則自己承擔之;己身有得,則與親人共享之。如此而漸進,理解《梵網經》所謂“應代一切眾生受加毀辱,惡事向自己,好事與他人”,便不會覺得有什麽詫異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