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他們終於領證結婚了。按照婚前的協議,婚後她便做起了正宗的全職太太。而他的小公司打理得不錯,足夠養得起一個閑在家裏的太太。她慶幸自己走對了這步棋,隻等著生個孩子,這婚姻便有望加固了。把三個人焊在一起,怎麽也是個三角形了。
婚後,即使已經搬出了那間出租屋,即使已經衣食無憂了,她卻仍然會時不時懷念起那套本該屬於自己的房子,它和她失之交臂,如今已是明日黃花。在想起這房子的魂魄的同時,她又會加倍思念自己的母親。似乎她如今終於有個可棲息的地方了,卻更對不住自己已經死去的母親了。
白誌彬喜歡帶著她參加他朋友們的飯局,她自然知道,這是因為自己拿得出手。更何況,作為一個隱退的女明星,無論出於什麽原因隱退,落到人群裏畢竟還是餘威不絕的。白誌彬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把她當作一件剛剛淘到的收藏展覽給大家,這是我太太,以前是個電影明星,結婚前拍過不少電影。她容妝精致,麻木而霸氣地坐在那裏,倒像是他請來的一尊為自己辟邪的門神。此時她已經是升級版的了,她知道以後還會不停升級。目前在他嘴裏她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屢有佳作的影星了,再往下升級說不定她就成了曾獲過某某大獎提名,險些獲獎的著名演員。再往後,再往後恐怕她慢慢就不是演員了,都可以晉級為藝術家了。
可是,她坐在人群裏如此孤獨,還如此恐懼。她必須得毫無意義地努力反抗,並試圖戰勝自己的恐懼,她始終無法學會與這種恐懼和平相處。她如此恐懼於有人會問她要電影要作品。她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向她襲來,這樣的聲音她根本都不用聽,猜都能猜到。似乎她已經進化到不用耳朵來聽聲音了,她改用毛孔,用呼吸來捕捉聲音。
都拍過什麽電影啊,說一部聽聽,讓我們回去也欣賞一下。
電影明星啊,那有沒有和某某導演合作過?
現在不拍了?怎麽就不拍了呢?怪可惜的,這麽年輕漂亮,應該再多拍幾部的。
老白看你多有福氣,娶了個明星,改天請我們去看包場電影。
………
她那個光彩照人的不存在的影星形象現在為他們而存在,為白誌彬而存在。在一大圈繽紛絢爛的舌頭裏,她卻隻想和母親在一起,哪怕隻是和對她的呼喚在一起。有時候,人就是靠著一個名字一個呼喚在繼續往下活吧。
在這一大圈人裏,她預感到最早離開的那個人一定是她自己。她感到了心驚膽戰。從白誌彬展覽她這件收藏品的沉迷與得意中,她已經看到了,看到了關於他們婚姻的某一種結束方式正在前麵一路小跑,如一隻丟失的羔羊。沒有人會認領它回家,可是,她並不想結束這段婚姻。因為對她來說,在這段婚姻裏,其實沒有男人。這個家的懷裏抱著一套房子,她又被這房子抱在懷中。她已經知足了。人不能想要太多,那個想要太多的一定會受到懲罰。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她在自己勉強還算平靜的婚姻裏,在自己腦中暴風雨般的恐懼中努力前進。前進得很笨拙。她等待著一個孩子的來到,可是也沒有得逞。
這段婚姻長到兩歲的時候,她開始感覺到不對勁了。已經有很長時間白誌彬不再帶她出去見他的朋友們了,正如她預感的一樣,他把她連根從他的朋友圈裏拔了出來,拋擲在了這套空曠的房子裏。她便終日在家裏宅著。然後,更可怕的事情出現了,他搬到另一間臥室去睡,不再和她同床了。以前一到晚上他的手就會向她身上的那幾個部位伸過來,軟軟的黏黏的,好像他渾身都長滿了舌頭。她躲不開這麽多舌頭,更何況睡在人家的房子裏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本身就是批發賣**的性質。她隻能像挺屍一樣躺在那裏隨他去。他爬到她身上的時候她盡量避免看到他的表情,那種不光彩的竊喜的表情,似乎此時他的身體下麵不是一個女人,而是成千上萬的女明星。她甚至懷疑**中他會冷不丁喊出一個著名女星的名字來,是的,隻要關了燈,他可以把她想象成任何一個女人,可以是安吉莉娜?朱莉,也可以是凱瑟琳?澤塔瓊斯。
而現在,他把他那些舌頭一般的手指全都收回去了,連碰都不碰她了。她開始恐慌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這天晚上,白誌彬又到隔壁臥室睡覺去了,她獨自坐在**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爬起來開始翻找睡衣,最後找到了一件黑色的透明睡衣,她竟然儲備著這樣的睡衣,真像是專業妓女的裝備。她去衝澡換睡衣噴香水,然後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隔壁臥室的門。房間裏黑著燈,白誌彬躺在**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著了。她走到床邊先坐了片刻,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他頭朝裏還是沒有動。
她做了個深呼吸,想要不要打開台燈,不開燈的話她這睡衣就浪費了。她一想開燈就要看到他那張臉便忍住了,她在黑暗中向他伸出一隻軟軟的黏黏的手,好像她的手此時也變成了舌頭,正在他身上慢慢爬動著。他還是沒有反應,她的那隻手像正艱難跋涉在北極的冰川裏,步履維艱。她想停下來,可是此時停下來似乎隻能加倍受辱,像個妓女一樣跑過來急吼吼地要獻出自己,結果人家接都不接。她隻好繼續,她的手伸進他的短褲裏摸索著,摸了半天那裏居然還是軟的。她心裏一截比一截涼,不僅涼還覺得窒息,好似整個人都已經淹沒在水下麵了。就是這樣她還是不想鬆開,她揪著他那裏像揪著一根救命稻草,似乎隻要一鬆手她就會徹底沒頂,就會葬身在這茫茫水底。
這時候他終於開口了,他在黑暗中用一種真正睡意朦朧的聲音對她說,你幹嗎呢,快睡吧,累了,我快困死了。她咬住嘴唇一句話都沒有說,一隻手還揪住那裏不放,生怕它跑了似的。忽然,她像條蛇一樣把頭一昂,然後便向他那個地方俯下去,她的嘴還沒有張開便聽見他說,不要白費力了,睡吧。她趴在那裏以剛才那個姿勢愣了幾秒鍾,忽然,她在黑暗中猛地便嚎啕大哭了起來。哭聲尖利寒涼,像箭簇一樣把這一男一女死死釘在了黑暗中。
她不能問他是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對她。在這件事情上她的舌頭提前被割掉了,她知道這一天終究是來到了。就是那隻一直獨自跑在前麵的孤獨的羔羊,就是它,現在,他們終於追上它了。它回過頭來看著他們,她這時候才突然發現,它長得根本不是一隻羔羊的臉。它的臉猙獰可怖,像一隻傳說中的怪獸。
他開始夜不歸宿,看上去他已經有了情人,當然,不回家的夜晚未必是和情人在一起,還有可能是嫖娼。顯然如今在他看來,就是去嫖娼也比睡她有意思。已經過了十二點了,今晚他肯定又不回家了。她獨自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的夜色。夜色如一張巨大的幕布,她所有的過往正在上麵上演,而她是其中唯一的主角。她揣著一個演員夢四處流浪,做群眾演員,做小配角小丫鬟,然後有一天幾台攝影機都同時對準了她的臀部。現在滿世界滿天空裏飛來飛去的都是這個臀部。她知道,當初就是把它壓在雷峰塔下,它也終會有逃出來的一天。現在,她隻能隔著一扇玻璃遠遠地看著它,卻永遠不能再把它捉回來了。
是誰把它放出來的?她陰鬱地看著玻璃裏自己的倒影,她覺得這個影子身上還應該有一把刀,就像遊戲中的那些女戰士,無所畏懼,血刃四方。是她那要好的女友嗎,就是她把她介紹給白誌彬的,那她和白誌彬認識也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哪天她假裝不經心地極不經心地,忽然對他說,你看過這電影嗎,要不要看一下。算了算了你還是不要看了。於是那男人便千方百計地找來看了。不過也有可能是別人,可能是他那些朋友還有朋友的老婆,哪個女人願意別人比自己漂亮?總之,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那個凶手,都有可能是那個該被她殺掉的人。那個玻璃裏的倒影靜靜看著她,她手裏是空的,什麽都沒有。麵對這個世界,她永遠是那麽赤手空拳。她穿著衣服時它不接受她,她脫光了它還是不接受她,當她再穿回了衣服,它便更加不認識她了。
它假裝失憶了。媽的。
白誌彬晚上不回來也絕不會告訴她一聲。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把電視裏所有的頻道都換上一遍,她不確定她想看什麽,隻有在不停換頻道的過程中她才能稍微感到一點平靜。她盯著電視冷冷地對自己說,我不會離婚的,我本來嫁給的就不是一個男人,我為什麽要離婚。
但這點安慰並沒有攔住她的難過、她的抓狂。一套房子已經收容不下她的難過和狂亂了,她開始跟蹤他。她坐著出租車跟在他那輛灰色起亞後麵,她躲在出租車裏親眼看著他和一個女人一起下車一起走進一家賓館,然後,然後,她坐在賓館對麵等著他們出來,他們卻一直到半夜都沒有出來。她懷疑他們被這賓館消化了,他們已經被房間裏的某一張雙人床吞噬得片甲不留了。有那麽幾刻,她真想站起來衝進去,挨著敲開一扇一扇的門去找到他們,揪出這對一絲不掛的男女。可是她始終沒有動,夜已經很深很深了,街上除了幾輛車疾馳而過的影子幾乎已經沒有行人了。她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到下一次跟蹤,她發現他又換了個矮個子女人,那女人穿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吊在他的胳膊上,他們走進了另一家賓館。她想,這些女人居然也願意和他睡?看來一點小錢就能收買一堆女人。而他的口味也真夠雜的,大約是個女人就行,就足以報複她。也許,一個女人已經無法滿足他龐大的屈辱了,他也許覺得既然自己老婆的臀部都被那麽多男人看過了,那他找一個兩個情婦肯定是扯不平的,還也許,他找的都是有夫之婦吧,隻有睡別人的老婆才會讓他覺得多少舒暢一點。
她從出租車的玻璃後麵審視著這些女人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哪一個有她漂亮?都是些一掉進人堆裏就再撿不出來的女人。可是,她喜歡看她們,她需要看她們,她發現她看著她們的時候,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女人了,她好像是一個男人正看著這些女人。或者說,她正替他看著這些女人。她變成了他,她在替他渴望她們,貪戀她們,替他和她們**,一邊和她們**一邊和她們訴苦,她替他向她們傾訴他有一個怎樣的妻子,一個曾經是演員的妻子,可是這妻子……她都知道他會說什麽。
她們自然會安慰他,抱住他,哄他,而他則像個耍賴的孩子一樣賴在她們懷裏乞求她們愛他同情他,或者說,對他來說,同情已經比愛更重要了。為此她甚至要感謝這些女人了,感謝這些高矮胖瘦,背著丈夫出來**的女人們。可是,她終究還是她自己,她飛快地從他的皮囊裏鑽出來又變回了她自己。於是,她開始鄙視她們,憎恨她們,厭惡她們,嫉妒她們,恨不得撲過去朝她們臉上狠狠啐過去。
她是不是也該去**?她真想偷個人還偷不到嗎?可是她發現自己連**的資格都沒有。她負債累累怎好再去欠債?
於是,她隻好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們。她隔著一扇車窗玻璃看著她們。好像她不過是她們每次請來的免費嘉賓,她有義務在此為她們捧場。
出租司機問她,下不下車?
不下。
那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漸漸地,她感覺自己的身上長出了一層新的盔甲,這盔甲是用悲憤和羞恥織成的,一針一針細密地縫在她身上,織在她肉裏,她甚至都無法把它再脫下去。這盔甲在她身上越長越厚,以至於使她看起來都比從前龐大了一圈。她穿著這沉重的盔甲,像個古代的武士一樣,恨不得日夜跟在他後麵,跟著他和他的那些情婦們。
她剛剛埋葬了一個女人,另一個女人又出現了,也或者她就是前一個前前一個女人複活了,從棺材裏跳出來了。還或者,她不過是前麵那些女人派來的親戚,她們驚人地相似,所以她根本區分不出她們來。她隻能這樣,一直跟著他們,也跟著她們,在假想中把她們帶回自己的家,把她們帶到她的**。在假想中看著她們和他**。
是的,她並不愛他,可是,看著他和別的女人**,她為什麽還是這麽痛這麽痛。她也不止一次幻想著去捉奸,她還幻想著也許有一天他忽然後悔了,會回頭來乞求她的原諒,涕淚交流地發誓重新做人發誓再不會傷害她。甚至,他應該給她跪下來,應該跪下來抱住她的大腿乞求她,她如此想看到這樣一個苦苦哀求著的全新的男人形象。而她經過反複的思考和衡量,決定再原諒他一次再給他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於是她寬容地慈悲地赦免他一次,對他說,我原諒你這次,但再沒有下次了。她原諒他之後,也許他還會故伎重演,然後再回頭來求她的原諒,而到時候無論怎樣她都決定再不去原諒他了。到時候她要大義凜然地千瘡百孔地對他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原諒你。並且,她要把唾沫吐到他的臉上去。
可是他沒有,他根本不會那麽做。她知道,她本來就知道。
他回家越來越少。她開始在家穿他的襯衫他的襪子,好把他留在家裏,好設法去理解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在這種類似於京劇中的女人唱花臉唱小生的反串之後,她以為自己弄明白了丈夫和另一個女人**的感覺。
可是,還是不夠。
於是她又把自己變成了他的一個影子,她滿足於這種跟蹤和窺視,憎恨已經轉變成了渴望,她不再憎恨不再嫉妒,她更願意要這種渴望之下的幹枯與解救。她窺視著那些女人的身體,窺視著那些身體和他一起走進某一扇門後,她便覺得自己也跟著他們進去了,躺在**,她夾在他們中間,好像一場三人行遊戲。他吻那個女人便是吻她,那個女人回吻他也是在吻她,對她身體的深刻撫摸則讓她有一種沉睡在酒精中的安全與溫暖。她真不想醒來,她情願就這樣陪著他們夾在他們中間一直睡著睡著。
他似乎感覺到她的跟蹤了,這天下著雨,她不顧一切地瘋狂指揮著出租司機跟上前麵的那輛灰色起亞,那輛起亞開得很快,好像存心要擺脫掉後麵的跟蹤。它開得越來越快,已經超速也渾然不覺,她緊張而焦躁,大聲對司機喊,跟上快跟上他。司機說,你下車吧,交警要來了。她坐在那裏看著它灰色的背影,忽然快要哭了,好像此時真正要丟失的不是這輛車,而是她自己。前麵就是汾河大橋了,那輛起亞正向橋上疾馳而去。透過車窗她看到外麵煙雨蒙蒙,她想看得更清楚些,便用手擦起前麵的擋風玻璃,就在這時,她看到前麵一輛灰色的車像箭一般撞到橋欄上了,車門震開,一個人從裏麵飛了出來,一頭撞到了地上。
從車裏飛出來的人正是白誌彬,當時車內隻有他一個人,因為沒有係安全帶,他腦部受了重創。在醫院昏迷了兩個月之後,醫生告訴她,唯一的家屬,回家吧,病人已經進入植物人狀態了,醫院裏床位也緊張。
植物人狀態?他不再是白誌彬。不再是活人,但也不是死人。他隻是躺在**,渾身插滿了管子,成了介於人和植物之間的一種奇異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