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第二次約會的時候,白誌彬邀請她去他家裏。好像咖啡廳餐廳一類的地方一夜之間都已經過期作廢或**然無存了。她先是冷笑,繼而便同意了,他能再次邀請她已經夠讓她感激了。在去他家之前,她站在出租屋的鏡子前一邊做深呼吸一邊給自己下了一道命令,就和這個男人談戀愛吧。能輪到她頭上的肯定是各類次品,那還不如就這個,省事。走在路上她又把同樣的話對自己說了一遍,好像她已經患上了某種奇怪的強迫症,她一定要強迫這段戀情發生。因為,如果這段戀情再發生不了,她就真的走投無路了。
他們坐在他家的沙發上,中間空著一個人的位子,似乎那裏正坐了一個隱形人。因為並排坐著,她看不到他那兩隻比目魚一樣的眼睛正在哪裏遊弋,隻聽到他的聲音獨自走了過來,電影是個好東西,你怎麽會想到去做演員呢,你是不是從小就喜歡電影?好像一個八卦記者在采訪她。她輕聲嗯了一句,不再說話,低下頭去看茶杯,好像他正裝在茶杯裏。他隻好一個人繼續,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過電影了,因為沒有時間,不過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我還一直記得,好像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全家都被殺害了,這個女人後來就成了間諜到了敵人的部隊裏,找出仇人給她父母報仇了,很好看的。你知道這電影叫什麽名字嗎?我就知道。
她繼續看著杯底,好像已經可以確定,他並不坐在她旁邊,他正裝在杯子裏。她一邊看杯子一邊輕聲笑了一聲,好像杯子裏不僅有他,還有一出他主演的蹩腳喜劇正在上演。她想對著杯底說一句,你這白癡不要和我談論電影。這屋子裏的每一點灰塵都能看出來,她瞧不起他。沒辦法,看來真是一朝為明星,便終生是明星,即使是三級片明星也是明星。見她不說話他便也不再說話,沉默了兩分鍾,這兩分鍾裏他們中間的那個空位像冰川一樣迅速膨脹,這坨冰涼的空氣簡直擠得他們倆都要坐不下了。杯子猛地晃了一下,裏麵的水連同杯底的那個男人都險些溢出來,楊紅蓉心裏一驚,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麽了,這樣下去她會被趕出去的。她把杯子端穩了,然後以一種剛調配好的甜腥的表情對他說,你說的這部電影我真不知道。他很得意地幹笑了兩聲,哈哈,這電影叫《黑匣子》,哈哈哈。
說完他起身走到了電腦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摞光碟,對著她晃了晃,說,你看,為了能看到你演的電影我買了這麽多碟,我平時可是很少看這些東西的。
她幾乎是從沙發上彈起來的,一起彈起來的還有手裏的那隻杯子,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桌子旁邊的男人,似乎她一時還無法確定,他是什麽時候從杯子裏跳出去跳到那個地方的。白誌彬的兩隻眼睛詭異地各自遊弋著,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看手中的碟還是在看她。她死死盯著他手中的那摞光碟,好像那是一隻炸藥包,而他隨時都會引爆它。她把全身的力氣都引到那隻握杯子的手裏,那隻杯子幾乎要被她捏碎了。把杯子放下之後,她伸出了另一隻手,向他和他手中的碟。
她對他很快很恐怖地笑了一下,就一下,然後她聽到幾個冰涼詭譎的字從她嘴裏爬了出來,給我看看。然而他的兩隻眼珠子正在上躥下跳,並沒有看到她此刻的表情,他還在那裏繼續,他說,我問賣碟的老板知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說不知道,但還是給我推薦了幾部讓我自己找,我就一口氣都買回來了……他那對蹦蹦跳跳的眼珠子忽然遇到了對麵她陰鷙的目光,他猛地停了下來。
她一步衝到他麵前,像隻可怕的巨鷹一樣把他手中的光碟呼地掠了過來。
她麵色如紙,一張一張往下翻著,做這幾個動作的時候她幾乎沒有了呼吸,她屏息把所有的碟片盒看了一遍,沒有,沒有她的那幾部電影。她那**的臀部不在這幾張碟片裏,不在他的電腦裏,此刻她的臀部不在他的手心裏捏著。她全身的神經嘩一下就鬆開了,因為剛才繃得過緊突然又被解放,此刻它們像剛被轟炸過一樣,空氣裏飄滿了它們的殘骸和斷肢,這些神經末梢全部像失去重心一樣在她和他的周圍遊動著遊動著。她咧開嘴,空空地大大地對他笑了一下,那隻拿碟的手還在神經質地抽搐著。她再次對他說,我早告訴過你了,我一共就演過兩個配角,一個是打扇子的丫鬟,一個是剛出場就被殺掉的戰地護士,電影裏連我的名字都沒有,你肯定找不到的。
他不死心地訕訕道,可是介紹人說你已經拍過不少電影了,我就想著說找來看看,以前看明星隻能在電視電影裏看,現在有一個明星就在自己身邊……以後朋友們問起我你都拍了什麽電影的時候,我也好有個應答的。她迅速地冰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如果她手裏有一把匕首,她一定會把這匕首逼到他的咽喉處,把他的咽喉連同他未雨綢繆的炫耀全割斷。她說,你找不到的,我根本沒有什麽作品。
他不說話了,他的比目魚眼睛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鍾,好像是因為他忽然感到她身上的殺氣了。然後,他把那摞碟片從她手裏接過,慢慢放下,再然後,他忽然伸出一隻手拉住她的一隻,一直把她拉到了沙發裏。
她的神經仍然像炸彈碎片一樣在空氣中漫遊,一時半會收不回來。她木木地被他牽著,牽到沙發裏的一瞬間,她忽然就坍塌成了一片廢墟,她都能看見自己變成了瓦礫變成了沙子變成了灰塵。這時候,身邊的這個男人忽然伸出一隻手臂,這隻手臂不聲不響地爬到了她的肩上。這個動作先是讓她渾身一抖,然後她的淚忽然就下來了。這眼淚爭先恐後地洶湧而下,落在了他的手上胳膊上,她更響地哭出了聲,似乎眼淚越多便越可以為自己衝刷出一條逃生的路來。這時候,他忽然扳起她的臉,幫她抹了一把淚,然後,他那張黑紫色的豐厚的嘴唇向她壓了下來。
她心裏想著,才不過是第二次見麵啊。可是她的身體已經不再聽她使喚了,她知道,沒有哪個男人會對她心懷慈悲的。她知道,不會有的。
她把自己的嘴唇湊上去,假裝熱烈地不顧一切地回吻他,卻忘了閉上眼睛。在湊近他的一瞬間,她忽然看到他那兩隻比目魚的眼睛也正一左一右地窺視著她,她一陣恐懼,趕緊閉上眼睛,繼續把嘴唇往上湊。他們的兩張嘴唇終於湊在一起了,他吮吸她的,她便也吮吸他的,像兩隻辛勤的小蜜蜂。她不覺得這是一張嘴唇,她覺得它隻是一件器物,而她現在的任務就是吮吸它,她可以隨便把它當成什麽,當成一隻水果,一塊糖,一粒石頭。隨便什麽。這還能算是她的一點自由。他的唾液流進她的嘴裏,源源不斷地流進她的嘴裏,她覺得她的嘴成了一處收容所,此刻正在泛濫成災,唾液正在溢出去,即將淹沒這屋子裏的所有。然而,他還在繼續,還在繼續分泌唾液。她甚至聽到了唾液在他嘴裏咣當咣當流動的聲音。
忽然,她猛地一把推開了他,他猝不及防地翻倒在沙發上,兩片嘴唇濕漉漉明晃晃地沾滿了唾沫,因為驚慌,兩隻眼睛正在無目的地亂轉,像兩隻離線的風箏馬上就不受控製了。她抹了一把嘴唇上的唾沫,不說一句話就出去了,隨手甩上了門。
他們整整十天沒有聯係過了。第十天晚上她給表妹打了個電話,表妹還在四川讀碩士。這是她覺得應該給她打個電話的理由。表妹在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的,似乎她正在電話的那端一邊剪指甲一邊接電話。
……這樣啊,那我也覺得你們不合適,你可是演員啊,你看女演員們還不知道想嫁什麽人呢。
我和她們不一樣。
慢慢來嘛,誰也不是一天就能出名的,萬一哪天忽然得個戛納獎呢。
………
我馬上就畢業了,連個好點的工作都找不到,你不知道我的那些同學們找到的都是些什麽工作,還有的幹脆不找,回家自謀職業去了。還不如你呢,就是沒上大學也混得挺好。你們拍一集電視劇多少錢啊?聽說有的演員拍一集就要幾十萬哪。
沒幾個錢。
那也不能嫁給這樣一個男人,我覺得他配不上你。
我也覺得他配不上我。
那不就得了,慢慢挑吧。
好。
哪天把你拍的電視劇電影的光碟給我寄過來,讓我也看看嘛。
她忽然就覺得很累,連忙對電話裏說,她有別的事要做,她要掛電話了。然後,她忙不迭地把電話掛了,生怕表妹會從電話裏追出來問她要光碟。
剛一掛斷表妹的電話,她就迅速又撥出去一個電話,中間甚至連一秒鍾的停頓都沒有。這個電話是打給白誌彬的。電話裏是一片浩**蒼白的忙音,他不接電話,好像她正試圖聯絡一個荒無人煙的星球,接下來被吸進那巨大的荒蕪裏的就該是她了。她差點又要把電話扔掉了。她知道是她下賤,可是此刻她情願下賤。在那一瞬間裏,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人,最起碼她暫時不配被當作人,她隻是地球上被異化的一種新的生物,或者,她已經變成了一種機器人,隻有這樣才能刀槍不入。她用她剛剛晉升的鋼鐵的胳膊仍然舉著那隻電話,仍然被裏麵的忙音轟炸著卻久久沒有倒下。
當單調可憎的忙音盤旋到最後一秒鍾,當她已經決定掛斷電話的時候,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從電話裏爬了出來。喂。是白誌斌的聲音。她牢牢抱著那隻電話,好像她整個人已經長在它身上了。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發出來。他又喂了一聲。
被轟炸過的機器人複活了,她不能再猶豫,她覥著臉皮厚著臉皮對著電話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要求,好像電話裏打開的這絲縫隙一不小心就會被關掉了。今晚我去你家看你好不好,八點,就八點吧。電話裏男人的聲音略帶意外,還略帶欣喜。不能不欣喜,畢竟是送上門的,大約也不好拒絕。
晚上八點他們見麵了。這個點正好可以錯開晚飯時間,免得她還得考察他會不會請她吃頓晚飯,倘若連頓晚飯都免了……她喝住了自己,還是不要往下窺視得好。這年頭什麽能經得起窺視?就如她這幾年的演藝事業,倘若有人不往下窺視,她隻會對他感恩戴德。他舍不得請她吃頓晚飯算什麽?她會把這當作零,就是這零的存在才保證了數字和等式的完好無缺,一個人隻要明白了那空白的零的力量,就會盡力地去感謝它們。現在,她和這個叫白誌彬的男人就是被這零牽引著,牽引到了第三次見麵的晚上。
他們見麵之後隻說了幾句很有限的話,似乎所有的該說的和不該說的都已經被之前的那個短暫邪惡的電話吸走了,現在最多隻剩下一些殘骸了。不多的幾句話說完之後,是短暫的空場,然後他的那隻手又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這次她沒有拒絕。
來之前她就沒打算拒絕。
更重要的是,她就是衝著這個來的。這肩膀搭上去就沒有再放下來,然後,他們睡到了一起。
她隻記得,睡過之後那男人用手摸著她的臀部由衷地說了一句,你這個部位長得真是好看,不愧是做演員的。這樣有底氣的判斷也隻有睡過她的男人才能果斷得出。她一邊惡心,一邊恍惚覺得自己又站在了攝影機前,當著所有人的麵脫下了褲子。她一陣驚慌,覺得自己在這張**不小心又做了情色片的女主角。她想,她已經由一隻僅供男人們意**的雞淪為一隻真正的雞。她倒是不收錢,她隻要能把自己嫁出去。不是嫁給一個男人,她想嫁給一個家。
睡過之後的進展果然順利了不少,既然什麽都一目了然了,那就不用費那個裝腔作勢的力氣了。她如願以償,強迫性地把自己關進了這樣一段戀情,或者說是婚姻的前奏。她住進了他家裏,她沒有收入自知理虧,隻能盡力為他提供他需要的一切服務,他倒是豪氣地允許她賦閑在家,允許她做隻寄生蟲。他說,她要是告訴別人就說是婚後歸隱退出娛樂圈了,不再拍戲了,哈哈哈。她也跟著哈哈哈,笑完便趕緊為他洗衣做飯,看上去倒也能算作賢良貞淑。
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很快就能結婚了。但前提是不出意外。畢竟,她拍過的那些碟還囂張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把它們趕盡殺絕。當然,在那些電影裏,她那些臀部都長著一張別人的臉,即使看過電影的人也不會以為那臀部就是她的。除非,除非是她的那兩個要好的女友,她們知道她的所有底細。她在她們麵前穿多少層衣服都像是一絲不掛,這幾年時間裏她倒是也在她們麵前一絲不掛慣了,她隻覺得就算她們倆身上的衣服比她略多一點,她們也終究不過是同類,誰也別笑誰。可是現在,畢竟是她們把她介紹給了這個男人。
她們成了她意**出來的一枚定時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