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母親也成了光頭,像是終於被這個星球正式接納了,甚至已經發展為會員了,光頭就是他們的共同標誌,如同敢死隊員身上一致的紋身,招搖,炫目而邪惡。疼痛讓母親反複流淚,但她隻是安靜地哭泣著,沒有任何動作和聲音。一輩子的忍辱負重會讓一個人變成最逼真的奴隸。這是一種沒有任何想法的動物式的精疲力竭的哭泣。然而這並不是最可怕的,疼痛還在不斷升級不斷裂變成新的品種。當更劇烈更詭異的疼痛襲來的時候,母親開始反抗了—一輩子唯一的一次反抗。她死死抓住她的一隻手,用邪教徒一樣的口氣給她下命令,快讓我死吧,我不治了,快讓我死了吧。

她驚恐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準確地說是這具皮囊,因為光頭的緣故,簡直已經分不清她的性別了。滿臉的皺紋鬆弛地堆在一起淹沒了五官,隻有疼痛的目光如鋼鐵一般從這皺紋裏五官裏刺出來,幾乎要戳到她的眼睛裏去了。她跳了起來,似乎這些鋼刺已經刺進她的身體裏了,可是,她不能讓她死,她不能讓她丟下她一個人去死。她跌 跌撞撞跑出去找醫生,救救她,救救我的母親。然而醫生們並不著急,他們自有他們一套牢固異常的程序。來個癌症病人,沒讓每個科室把獎金賺夠是不讓她咽氣的,就是咽氣前也要扔給中藥科。醫生們一邊治病一邊兼職做著商人,倒也和病人們其樂融融。等病人徹底咽氣了,家屬們再給他們送麵錦旗:救死扶傷,華佗再世。

打了一針嗎啡之後母親終於沉沉地睡著了。楊紅蓉走到醫院的休息室找張椅子坐了下來。這裏有些病人的家屬會在一起聊聊天,她渴望聽見他們說話,並不是因為她多麽孤單,孤單對她早已構不成威脅。此時是因為,她是如此需要他們嘴裏的不幸故事。她渴望著這裏的病人家屬們用他們各自的長篇傳奇來不停地款待她,她想聽到他們形形色色的治病過程和花錢過程。那個已經住院四年的小男孩的父親最受她歡迎。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居然也會患上癌症?五歲啊,還沒開始活還沒來得及染上人類的任何惡習,就得向著死亡的方向奔赴了。他的父親為了給他治病,辭了職,賣了房子,日日夜夜在醫院裏陪著他,而他的母親早已經再婚了。這不比她更不幸嗎?

她最喜歡聽這個父親喋喋不休千篇一律的傾訴,似乎他每重複一次,都能起到嗎啡的作用,都能減緩她的疼痛。她已經迷上了所有的災難和戰爭故事,越慘烈越好,似乎這個世界越是慘烈才越能翹得起天平另一端上弱不禁風的她。此時她隻想聽別人的悲傷,隻有對等或更重的悲傷才能和她心裏的那些攜手,它們才會假裝像親人見麵一樣握手擁抱。

醫院是個集中營,她和這些病人們家屬們就住在這個集中營裏,他們正接受著人類最殘酷的情感訓練。那就是,你眼睜睜地看著他,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他卻還是要從你眼皮底下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離去。醫院裏每天都有人死去,她覺得她就像站在一條河流中央,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河水日日夜夜從她身邊流走,流走,卻無法阻攔。

母親熬到喝中藥的階段了,出院的時候已經花光了楊紅蓉身上的最後一毛錢。楊紅蓉推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母親出了院,她仍然光著腦袋,為了不讓人看了害怕,便戴了一頂白帽子,化療似乎烤幹了她身上所有的肌肉,包括臉上的肌肉。她隻會呆呆地盯著一個地方長久地看著,並不說一句話。她變得出奇地輕,一抱就抱起來了,似乎她的五髒六腑都已經被烤幹了,都烤成了輕飄飄的。她提前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似乎那個原來住在裏麵的善良淳樸的母親已經從這裏搬走了,再不會回來。

推著輪椅的楊紅蓉仰起臉來淚如雨下,如今母親的魂魄搬到哪裏去了,她能找到一個寄宿的地方嗎?哪裏會收留她?她會不會已經去了別的星球,在那裏已經成為了新的公民?她看著天空裏飄過的雲影,恍惚覺得那就是母親的魂魄。

一低頭,母親的皮囊就在她眼前,她的光腦袋耷拉下去,把整張臉埋了起來,好像一種奇異的菌類,看上去有點可怖,她好像睡著了。她像不認識一樣看著她愣了幾秒鍾,忽然,她一把抱住了她,大聲地劇烈地抽泣起來,媽媽,我不能沒有你,我不能沒有你啊,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她死死抱著她,想要用她裝滿自己身體裏的每一個毛孔。在醫院眼看著她要榨幹她所有積蓄的時候,她曾暗暗怨恨過她是真的,而此時她唯恐失去她的悲傷也是真的。然而,這些都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一點是,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患癌症的母親會榨幹她的最後一分錢,然後再棄她而去。她會殘忍地把她在這個世界上變回一個窮光蛋外加一個孤兒。

這最後一步其實離她不過咫尺,就在她的鼻尖,她幾乎伸手就能觸到。可是她還得像站在黃土高原的山崖邊,要到達對麵的那道崖邊,就得從一道又一道的溝裏千辛萬苦地翻過去,一步一步地逼近這雙頭蛇一般的結局。近了,更近了,她都能看到那蛇頭裏吐出的陰涼的蛇芯子了。

果然,半年之後腫瘤再次長了出來,她四處借錢準備給母親進行第二次手術。母親說,不治了,這次真不治了。她躺在**,躺在窗戶裏流進來的一束陽光裏,看上去瘦小得近於透明。她目光呆滯,卻還懂得愧疚地不去看她的眼睛,她坐在那裏喃喃地說話,像是在和她說,又像是在和自己說,媽對不起你,花了你那麽多錢,欠了你的隻有到下輩子還你了。她噙著滾燙的淚對她粗聲大吼,你在說什麽,看看你說的都是些什麽話。她嘩嘩流著淚奔出門,繼續求爺爺告奶奶地四處借錢,直到連一分錢都借不出來為止。錢是湊到了一些,卻沒有派上用場。

在去醫院的前一天,母親趁她出去買東西的一小會兒割斷了自己的手腕靜脈,等她回來,她已經渾身冰涼了。她早已在枕下備下了一把刀片,大概備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約是知道這一去便再不會回來了,便舍不得快走。這把刀片最終還是派上了用場。

母親到底是走了,而她在這個世界上則已經成功地再次變回了一個窮光蛋兼一個孤兒。她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在走風漏氣,隻有一處是滿的,就是心口。然後,當她把心口裏那些類似於悲傷類似於欣慰類似於罪惡的東西全部蒸餾提純之後,她忽然發現,唯一還留在那裏的一堆東西還是她那花在了醫院裏的全部積蓄。她用這點錢收買了自己,收買了自己的良心,順便也收買了那些不停摧殘她的悲傷,還有那更為隱蔽也更為猙獰的罪惡感。為了那一點錢,她居然暗暗怨恨過母親,她真的是一個罪人,她不應該被原諒。而母親卻像英雄一樣救下了她手中最後那點錢。如今她身無分文,沒有錢沒有房子沒有親人,這也是她該得的懲罰吧。罪惡感和滿足感像兩隻燃燒著的蠟燭,替她祭奠著母親遠去的亡靈。

母親沒了,房子沒了,然而她還得飼養和喂飽自己這具皮囊。無奈之下她想重操舊業以圖再攢點錢,可是好馬不吃回頭草,人一旦回頭總會給旁人以踐踏自己的大好機會。導演以新人輩出來要挾她,給她很低的薪酬卻依舊要她在鏡頭前**,甚至裸更多。就好像她已經從旅館裏的低等妓女淪落為最下賤的站街妓女了,她隻能站在街頭,把自己的裙子撩起來,把屁股一遍一遍展覽給眾人看。

她把自己攤在出租屋裏,打開四肢,像一個被綁在了十字架上的女人。有風和落葉從屋頂上走過,簌簌作響,這屋頂成了她的一層耳膜,上麵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神經,任何一點響聲都會沿著這神經的網絡一路向裏衝去,要一直衝到她身體裏最幽暗的那個角落。生活從來就沒有教給她任何真實的謀生方式,現在要她從攝影機前走下來去幹什麽?去飯店刷盤子嗎?原來這個世界才是她真正殘忍的母親,是那個養育她又拋棄她的人,而她那可憐的已經死於癌症的母親,在這個世界裏其實隻不過是她同病相憐的姐妹。

嫁人。這是日思夜想之後唯一的出路。從前想這條路的時候總覺得是替旁人作踐自己,可不是,但凡覬覦別人點什麽總會被人當賊來防。現在卻不同了。她托了兩個還算要好的姐妹給她介紹男人,剛性要求隻有一個,就是這男人必須有房子。好在這世界上有房子的男人畢竟不是什麽稀有物種,幾天之後便幫她物色到了一個男人,然後那個姐妹安排他們相親。相親之前介紹人對她說,這男人農村出身,自小家境貧寒,但人很能幹,自己開了個小公司,有車有房。她一聲不吭地聽著,連介紹人的臉都不敢看,她知道話還沒有說完,知道這話的後麵一定有詐有陷阱,她唯恐這陷阱就明晃晃地擺在介紹人的臉上,在她還來不及往裏跳的時候已經有人把她推下去了。

介紹人的話像蛇一樣拐了個彎繼續蜿蜒向前,隻是,我得和你說啊,這男人長得稍微有點醜。你看吧,不合適就算了,反正你也明白的,找男人總不能什麽都被你占了,也隻能圖一頭。她無端鬆了口氣,像是已經看到了這男人某種沒有真相卻又無比真實的照片。她當然明白,她比誰都明白,雖說這世上的女明星都以能嫁入豪門為終極事業,演戲演得好壞不算,能嫁入豪門才算功德圓滿,可她畢竟不是什麽大明星。倘若別人問起她有過什麽作品,她怎麽說呢,除了那兩個一晃而過和見光死的配角,剩下的也就是她的臀部了。

她那無與倫比的卻無人能認領的臀部。就算是她離演藝圈已經十萬八千裏遠了,她敢在別人麵前認領它嗎?她甚至連女優都算不得,女優們就是在攝影機前把所有的衣服都脫光了,那露出的也都是她自己的,也都是有商標的,是不需要匿名的。而她呢,充其量隻能算作是夾在女星和女優之間的另一種女生物,如苔蘚一般見不得陽光,還隨時會被人踐踏。但是就是她這樣的劣等生物居然也是在攝影機和聚光燈下長出來的,這些璀璨的虛榮的燈光足以把每個女人的身體都變成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最後每個女人的身體裏都沉澱著幾粒這樣無法腐爛也無法死掉的金丹。

楊紅蓉和這個叫白誌彬的男人在咖啡廳的一間包廂裏見麵了。盡管包廂裏的燈光曖昧得如同妓院,她還是在第一時間就發現,這個男人確實醜。他的兩隻眼睛斜視嚴重,而且一隻向左斜視一隻向右斜視,即使他正專心致誌地盯著你看,你仍然會覺得他根本沒有看你一眼,而是正饒有興趣地王顧左右。楊紅蓉感覺自己終於一腳踩上了那口預期中的陷阱,那口秘密的卻一定為她而存在的陷阱。斬獲機關給她一種隱秘的欣喜,隻是怕這男人身上還有別的機關。不管怎樣,這男人畢竟從那張詭異的照片裏浮出來了,這多少讓她心裏平靜了些。她端坐在他對麵,模擬出來的淑女氣氣場強大。沒想到,錘煉出來的演技在電影裏沒機會用卻在這裏用到了。她注意著他的表情,想看看一個普通人在一個演員麵前會不會有些緊張。

男人兩隻比目魚一樣的眼睛各自向左右遊弋著,根本無法確定他臉上是什麽表情,不知道他是正在緊張還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那張嘴卻是正對著她張開了,聽說你以前是個演員?果然漂亮。聽見這話,她身體裏沉睡著的那兩粒在煉丹爐裏煉出來的金丹轟地就醒了過來,它們像核彈一樣開始在她身體裏燃燒開始釋放出巨大的能量。他這句話成了煉金術,她頓時便覺得自己金光閃閃起來。是啊,就算她在電影電視劇裏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做一次主角,這也不能影響一個事實,那就是,無論怎樣她都是一個女明星。一個女明星再怎麽落魄也不該劃歸到賣菜的女小販裏麵去。

她生怕他接下來會問,既然是演員那你都有過什麽作品啊?可是他像已經透視到她的腦子裏了,順著她沒有想完的話,他問了一句,那你都有過什麽作品啊?這是一句在她腦子裏被排練過成千上萬次的問答,盡管她已經獨自排練了成千上萬次,可是這彩排一旦變成真的,她居然還是無比緊張,不止是緊張,簡直是恐懼。她生怕這男人衝進她拍過的那些電影裏,看到她那風華絕代的臀部,那確實是她的,這是毀屍都無法滅跡的。她必須攔住他,她不能放他進去。在那一瞬間裏,她忽然再次覺得自己無比弱小無比下賤,她覺得自己已經下賤得連個街頭賣菜的小販都不如了。她的淚幾乎下來了,她問自己她當初為什麽要那麽做?她當初從哪裏找來了那麽大那麽凶猛的勇氣?就為了一套房子嗎?她忍住淚,囁嚅著,我也就演過幾個配角,你也知道的,能演個主角很不容易的,你得有關係得有錢,沒有錢什麽都做不了的,這個社會就這樣。

他的斜眼珠子忽地亮了一下,顯然他還要乘勝追擊,他又問了一句,說一部嘛,說一部你拍的作品的名字,我回家就找來看看。她的臉色由白變紅,現在又由紅變白了,她忽然就無比憤怒起來,她真想指著他的鼻尖罵過去,你也不照照鏡子,就你長成這樣,一共還沒幾個小錢,就想娶個正宗的女明星女主角?女主角能輪到你娶嗎?你總不會因為有套破房有輛破車就把自己當成豪門了吧?

她又忍不住恨起自己來,恨自己把自己送過來受辱。她坐在這裏窺視著人家的房和車,難怪人家要像防賊一樣審問她。都是窮人出身,所以才更要防著點才好。然後,她連帶著又恨起癌症來了,如果不是這種可怕的疾病,她現在已經有自己的房子了,哪裏用得著如此受辱?她微微喘著氣,口氣冰冷堅硬,她說,就是兩個小配角,沒什麽好看的,看過的人連我的臉都記不住。

她想著他是不是又要一個回馬槍追殺過來,她心裏愈發恐懼,手已經放在提包上了,幾欲先走。忽然聽得對麵這男人幾聲幹笑,他的兩隻眼珠子似乎正在整個包廂裏遊動著,巡邏著,似乎已經看穿了她的每一個小動作。她聽見他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誠實。說實話,你要真是什麽大明星我還真不敢娶,再說了,要是什麽大明星也輪不到我,像你這樣的就最好,人漂亮,又不虛榮。話音落罷,她發現她竟然悄悄地羞恥地舒了一小口氣,好像她剛剛從主考官那裏出來,剛剛通過了一場麵試。她一邊欣慰著一邊卻又加倍地憤怒著,他這是在通知她,她驗收合格了,好像她是一棵裝在籃子裏的菜任人挑選,有人選中她了她還得為此感恩戴德。

可是,她忽然問了自己一句,如果,如果今天連他都看不上她呢?她的淚幾乎要出來了。

這時候又聽見這男人說話了,他說,我老家在晉西北農村,很窮很偏僻的地方,從小就沒了父親,幾年前我母親也去世了,這麽多年裏我一個人在城市裏打拚,無依無靠,也早就想有個家了。如果你也願意,那我們就做男女朋友相處一下吧。

她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什麽?這麽快就成男女朋友了?他了解她嗎?他真的對她有一點欣賞嗎?他是不是從心裏也覺得她不過就是個不入流的小配角所以才如此好打發?忽然她想到,來相親之前她其實隻有一個需求,那就是找個有房的男人結婚,在這個世界上找個地方可以供她棲息。可是現在,她腦子裏跳出來的這些需求全部是新的,嶄新的,嶄新到與她此刻的身份不符。多麽可怕,恐懼讓她汗毛倒豎,她竟然要求這麽多?

想到這裏,她連忙就著包廂裏妓院似的燈光向他送過去一個媚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