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個男人看上去不像一個真實的人。他依舊毫無知覺地躺在那裏,兩隻比目魚似的眼睛再沒有睜開到處遊弋過。他像隻玩具一樣身上被插滿了各種管子。
因為頭骨被撞碎,所以鋸掉了一塊,鋸掉的地方開了個天窗。雖說天窗外的那層頭皮又被小心翼翼地縫住了,但整個腦袋看起來還是被削掉了一塊,隻剩下了四分之三個頭。鼻孔裏插著透明的胃管,可以看到食物在裏麵遊動,像一群群灰色的魚。所有的食物要從這根細細的管子裏流入這具皮囊,它們事先要被壓榨成泥,如同灰敗的沒有顏色沒有形狀的水泥,一台榨汁機讓食物們所有的尊嚴灰飛煙滅,直接榨出了它們那點最抽象最直接的魂魄。然後,這些魂魄像建築材料一樣被鑄進了這具殘破的搖搖欲墜的皮囊裏。楊紅蓉再一次仔細看著他這個身體,覺得他真像一隻大手袋,這空空的皮袋,似乎可以把它切開做成什麽別的皮質用品,皮包、皮鞋,或者,也可以在這皮囊裏塞滿東西,塞上食物它便看起來像個人形,倘若是塞上棉花,她想,它看起來便是一具不錯的標本,都可以放進陳列室供人展覽了。
再往下,他的喉嚨處切開了一個口子,裏麵插著一根吸氧管,一根塑料管在替他呼吸,這些塑料管替他吃飯替他呼吸替他活著,而他隻不過是依附於塑料管之上的一隻寄生蟲,一堆有名字的肉。這堆肉的名字叫白誌彬,聽起來還算人模人樣。白誌彬在出車禍之前是她的丈夫,不過車禍之後也還是。
他上身穿著一件天藍色的棉質睡衣,下半身蓋著被子,宛如一個正在靜靜睡覺的普通人。她微微一笑,把蓋在他下半身的被子掀開了。果不其然,他又尿床了。他的下半身光著,連條**都沒有,像個老嬰兒一樣,光著屁股正躺在一片尿漬裏,那條老絲瓜一樣的**耷拉在兩腿間。無法驕傲也無從羞赧,單單就像一隻熟透的瓜果一樣吊在那裏,鮮有鳥蟲問津,也無女人來采摘。她審視著他,然後把那隻**抓在手裏拽了拽,好像它不過是她手裏的一隻舊玩具。幾滴殘存的尿液被擠出來擠在了她手上,她把它鬆開了,重新扔下去扔到兩腿間。可是他連這點羞辱也感覺不到了。她抱著雙肩俯視著他和它,她覺得自己此刻顯得饑餓而富有,憤怒而慈悲。
為了防止感染,隻能給他穿紙尿褲,隔一會兒一看,紙尿褲已經是沉甸甸的了,像隻聚寶盆似的自己就會長出財寶來,簡直是取之不盡。但是紙尿褲穿久了皮膚會潰爛,所以,隻好讓他光著屁股躺在那裏,反正他也不知道。她吃力地翻過他的身體,好給他換尿布,翻這截軀體簡直像翻一截破城牆一樣費力。自打他變成植物人,他的血液和肌肉就躲在暗沉沉的皮囊之下進行了新的排列組合,它們像磚瓦一樣結實地沉甸甸地砌在他的身體裏,把他砌成了一種邪惡而嶄新的建築。她甚至懷疑,那個叫白誌彬的男人其實早就從這具皮囊下逃走了,這具皮囊本來就不是什麽廟宇,它不過是走風漏氣的殘壁頹垣,它已經給不了他任何庇護。
她覺得他其實已經不再居住在它裏麵了。
她終於把他翻過來了,他埋著臉,亮著一個蒼白潰爛的屁股趴在**一動不動。她抽掉尿布,換上幹淨的,然後拿起爽身粉坐在了那個屁股旁邊給它擦粉。擦完粉的屁股看起來明亮幹淨,像麵鏡子似的照著她。她看著它獨自冷笑了,他不是曾那麽以她的**為恥嗎,而最終,他比誰都裸得更徹底,更響亮,比誰都更無羞恥。
他當然不會明白,每個人的這具軀殼其實都不過是自己的墳墓,遲早要把人那點可憐的靈魂埋葬進去。回頭看看活過的這三十多年,所謂靈魂棲於肉中隻不過是一種虛假的安息,最後每個人無可避免的都是這軀殼的腐爛與拆毀,就像一座注定要破敗的建築。而靈魂的結局都不過是無家可歸。
她倒是連個大學都沒讀過,卻能憑著一點天賦早早看透這點,所以才敢在二十歲出頭便在眾人麵前亮出了自己的臀部。
楊紅蓉十八歲離開呂梁山時一心要成為一名演員。混了兩年卻還在群眾演員裏頭混著,終日灰頭土臉,一天二十塊錢的酬勞外加一隻盒飯。她隻在戲裏客串過一個給姨太太打扇子的丫鬟,還客串過一個出場兩分鍾就迅速被人殺掉的女護士。當然她長得還算婉約,可是一旦出現在劇組這種地方,就像一滴水掉進了河裏,頓時便屍骨無存,連點渣都撈不出來。女演員們該鋸腮幫子鋸腮幫子,該墊鼻子墊鼻子,大刀闊斧的工程使她們看起來簡直是一母所生。
為了省錢,她和七八個女群眾演員在城中村合租了一間農民的房子,裏麵錯落著高低床還蔓延著潮濕的地鋪,一到晚上便東一隻胳膊西一條腿地塞滿了一間屋子。她同這一屋子的年輕女人綁在一起,就像一個龐大的連體怪物被困進一個狹小的子宮裏一樣,她們會做同一種夢,無非就是一夜之間做了某部電視劇的女主角。這種一成不變的夢境像激素食物一樣飼養著她們一天一天挨下去,一天一天掙紮下去。未來時常向她們露出一點轉瞬即逝的雪泥鴻爪,然後又匆匆收回去,如同拿回去了一件隻想給她們看一眼的珠寶。就是這樣,她還是一直幻想著等攢夠錢了就在這城市裏買套房子,把年邁的母親接到城裏來住。母親可是一輩子都沒有出過呂梁山的。
正在無盡的掙紮中,一個可怕的機會忽然像隻怪鳥一樣撲扇著翅膀飛到了她的肩上。有一個導演有一天忽然發現了她的驚人之處,而這驚人之處並不在她的臉上,而在她的臀部。他在一大堆女人中間發現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臀部。他對她這個部位的深度透視讓她心裏驟然湧起一種動物才有的悲傷,仿佛她已經不再是一個人,她作為人的麵孔和其他特征在瞬間都紛紛凋敝下去了,而隻有一個出眾的動物性的臀部浮了上來,其他部位都不過成了寄生在這臀部上的腫瘤。導演把她找來,要她去做替身。
裸替。專裸一個部位。就是替女主角在一部電影中亮出臀部。這是一部品位算不得多高的小成本電影,略帶廉價的文藝氣和色情氣,大約是那導演覺得不色情便無從文藝。而那個女主角雖是三流演員卻也敝帚自珍,不願意在電影中亮出自己的臀部,所以隻能給她找一個臀部的替身。
導演一邊抽雪茄一邊讓她自己考慮,雖然她在電影中露出了臀部,可是上麵那張臉並不是她的,也就是說,她這個臀部不過是匿名的,不過是一個贗品。看電影的人都會以為這個臀部就是那個女主角的,沒有人會知道這臀部真正的主人。導演說著嘖了嘖嘴,表示他的遺憾,這樣一個完美的臀部卻嫁接在了另一張臉的下麵。倒好像是要楊紅蓉忍痛轉讓自己的專利產品了。
這其中的辯證關係楊紅蓉很快就搞清楚了,這讓她想起了一個老笑話,就是關於女人洗澡時被男人偷看了,到底是護臉重要還是護屁股重要,女人們最後都選擇了護臉。因為隻要擋住了臉,那屁股就可以是任何人的。似乎它已經獨立出來了,可以貼上任何人的標簽。現在她遇到的問題無非就是,到底護臉重要還是護屁股重要。
做替身的可觀收入最終幫她做出了決定。在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是這樣吧,既然有人露了臉,那隻能有人替她露屁股,這樣才能合二為一,才能凹凸相扣,她們才一起變成了一種藝術品,或者是,供人娛樂的商品。況且,她從鏡子裏第一次仔細審視著自己的**,誰的肉身都不過是一具皮囊,更何況在這樣一個時代裏,在這樣一個臉和屁股本來就不好分清界限的時代裏,這具皮囊愈發顯得邪惡而脆弱。病痛讓它千瘡百孔就不說了,更重要的是,這皮囊下麵還會孵出很多卵來,比如有衣不能穿的羞恥和悲傷。孵出來卻又無法保護他們。它甚至不能為他們遮風擋雨。
即使你的靈魂已經精疲力竭的時候,你的皮囊還在拖著你行走,行走。
她想,既然這樣,那趁這皮囊還年輕時還沒有皺紋時給人看看又有何妨,隻是觀賞又不是賣**。等到七老八十了,就是貼錢給人看怕是也沒人願意看。於是她做了別人的替身,專門給人替**的臀部。在第一次試鏡之前,她把自己關起來脫光衣服一次一次從鏡子裏反視著自己的臀部,畢竟,在眾人前脫光自己是需要勇氣的。最後,她終於相信了導演的話,這麽完美的臀部,美得近於藝術品。
可是,這麽完美的臀部她卻不得不把它轉借給另外一個不相幹的女人,也是屈辱。
她想象著周圍的黑暗中正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她,正觀摩著她的臀部,為了抵製那種巨大的羞恥感,她大口大口做著深呼吸,擺出一副即將跳進深水裏的架勢。最後在一陣近似於**的緊張中,她渾身**著卻傲然揚起了頭,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烈士,一個為藝術或為錢獻身的烈士。
裸了幾次之後,同屋的姐妹們開始避著她,還在背後偷偷看著她竊笑。似乎她光著屁股給人看過了她就染上了什麽傳染病,所有的人都得避著她一點才好。她冷笑,這些女人裏不知道有多少個是朝思暮想地一心想和導演睡覺的,又不知道有多少已經是和導演睡過了的,睡都睡了她們居然回過頭來嘲笑和歧視一個露過臀部的女演員。好像暗地裏賣**的倒比明地裏露臀的高大節烈了好幾圈,在她麵前她們個個能寫出一本烈婦傳,隻有她一個人是婊子,是娼婦。誰讓她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攝影棚的燈光下挑釁了她們?顯然,她挑釁了那些隻配生活在黑暗中的事物。
她便一個人出來租房,一心想著快攢點錢買個屬於自己的房子。
沒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便始終不能算作是個城裏人,她不僅被這城市裏的市民歧視,也被這城中村裏的農民歧視,不過這些村民確實有歧視她的理由,人家每天開著寶馬打著麻將把房子租給她這樣的外地人。要是房子被拆了那就更劃算了,一套變幾套,房子又生出了很多房子,簡直是兒孫滿堂。人的繁衍簡直都趕不上房子的繁衍,隻怕幾十年以後是房子住人不是人住房子了。直把寫字樓裏的那些房奴們比得相形見絀,發誓下輩子一定要投胎到城中村做個開寶馬的村民。房東從不喊她的名字,雖然她是有名字的,他隻喊她租房的,喂,上麵那租房的,該交水電費了。像是在她脖子裏掛了隻狗牌,大黃,二黑,哪隻狗都可以這麽叫,她在這些有房的人眼裏連個名字都不配有。
她租的這間屋子的屋頂薄如蟬翼,房東為了省事,草草在上麵蒙了一層石棉瓦。白天如同蒸籠,晚上又像是露宿在街頭一樣得蓋兩層被子。不過最可怕的是下雨的時候,尤其是下暴雨的時候,雨點打在屋頂上就像有無數隻手正擂在一麵大鼓上一樣,她是一個被裝在鼓裏的人,外麵瓢潑大雨,她根本無處可逃。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坐在**,把頭夾在兩腿間,像隻鴕鳥一樣靜靜等著鼓聲漸小。果然,鼓聲漸漸小下去了,如同一列呼嘯著離去的火車。然而,過不多時,它還會再次進站。
雨停了,她把頭從兩腿間拔出來,因為疲憊,臉上倒也沒有太多表情,她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空氣像剛被洗過一樣絲絲縷縷地爬到了她臉上,她站在窗前看著這個黑暗中的世界。這個世界的每個毛孔裏都流淌著苦難吧,在這個世界上總還有很多活得不如她的人吧。雖然她住在這樣的出租屋裏,為了一點錢得像個公共妓女一樣向世人露出自己的屁股,可是總還有不如她的人吧,那些睡在馬路上的人,那些乞討的人,那些被關進監獄裏的人,那些剛失去親人的人。苦難再多一點吧,此刻,她是如此需要這個世界上的苦難,她像被餓壞了一樣,似乎任何一點別人的苦難都能安慰得了她滿足得了她。如果此刻有人正在死去或者已經死去,那她身體裏的那個空洞會變得更加勢利。似乎隻有吞下並消化了他們的苦難,她才能生出一點力氣繼續廝殺進第二天的白晝裏。
她就靠著做裸替攢夠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她終於要在城市裏掙紮出一套房子來了,在這個世界上她終於要有一寸屬於自己的地盤了。她在裏麵可以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就是終日把自己脫光了也沒有礙著別人什麽事。她樂意。她熱火朝天地四處看房,幾欲下手。然而這個開頭卻在這天下午戛然而止了。這個下午,舅舅帶著母親忽然從呂梁山來找她了。原來是母親生病了,總是覺得頭疼,開始她以為是感冒發熱,結果不但不見好,病情還一直在加劇,最後隻好進城來找她了。
星期一她帶著母親去醫院檢查,結果出來了,腦癌晚期。她久久坐在醫院走廊的那張長椅上動彈不得。這個星期一簡直像一艘忽然就降落在她麵前的宇宙飛船,詭異,蠻橫,巨大而陌生,鐵了心地要載著她和母親離開地球,飛往另一條陌生的不知名的時光隧道。
醫生說動了手術也會再長出來的。她恨不得一口啐到醫生臉上去,當天便帶著母親轉移到了腫瘤醫院。這回她們真的像是降落到了一個陌生的星球上,這個星球上的男女老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全是光頭,似乎隻要一走進這裏,他們的頭發就會像樹葉一樣自動枯萎飄落。這是一個光頭的星球。在這個異域的星球上,她先是像迷路了一般竭斯底裏地大哭了一場,然後她開始動手,她知道,她必須在這裏為自己重新組裝起一個祭祀和朝拜的聖壇,此外別無他路。她必須把那套即將成形的房子在自己麵前一塊一塊拆掉,然後再把這些磚石一塊一塊搬進醫院,搬到母親的手術台上。
這套房子在她的腦子裏活了整整四年了,它像粒種子一樣紮進她身體裏腦子裏,然後頑強地不顧一切地長出了葉子長出了枝蔓,硬生生地在她腦子裏長成了一套房子的骨骼。當她像支蠻橫的拆遷隊開進去要拆掉它時,她聽到了它尖細的鬼魅的哭聲,四年了,都四年了啊。她的手軟了,神經質地哆嗦著,似乎下不去手了。是的,在檢查結果襲來的那第一個瞬間裏,她就已經知道她的結局了,不是母親的結局,是她的結局。
那就是,她會花光她所有的積蓄,會花掉那套即將到手的她渴盼已久的房子,卻最終無法留住母親的那條命。
她流著淚轉過身,看著身後這個空曠怪異的星球。那些光頭們走來走去,身後跟著有頭發的人是他們的親人。無論是有頭發的還是沒頭發的,他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撐下去。因為這種煎熬並不是無邊無涯的,終有到頭的時候。那就是,癌症病人總是要死的。所以他們隻需要撐著,撐著,撐到死亡真的來臨的時候。他們周身散發著一種奇怪的氣息,一種根本不是勇敢的勇敢,一種佯裝出來的堅硬,這種氣息幾乎是自動出現在他們身上的,都不用開啟閥門。這使他們看起來成為了一種機器和人的奇怪混合體,他們如同被改裝過的機械戰警一般正同癌症進行著一局沒有盡頭的假想中的比賽。
母親背起了自己的小包袱,說,蓉娃,我還是回吧,反正是要死的,就不治它了。而她已經果斷架好了她那隻新生的祭壇,她站在祭壇上像個家長一樣對母親下命令,不行,今天就住院。
和活著相比,和母親相比,什麽都是齏粉。於是母親被推上手術台,做了開顱手術,然後開始了漫長的化療。她辭了那份工作,不分日夜地在醫院裏陪著母親。父親早早就沒了,她是母親的一切,母親也是她的一切。從前即使很少回家,即使一年不過見母親兩次,心裏也是踏實的,心裏知道有個母親就在大山的窯洞裏等著她,無論她什麽時候回去無論怎樣回去,她都在那裏等著她。
可是現在,她的淚已經瀕於幹涸,那點積蓄像血液一樣從她身上流出去流出去,也瀕於幹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