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如今這空曠如月宮的房子裏終於不是她一個人了,這個男人總算是又回家了。可是他躺在那裏嶄新而可怖,像是一個剛剛被重新組裝過的人偶。隻是披著白誌斌的皮囊,裏麵卻是一堆陌生的紊亂的沒有通電的零件。

他躺著,她站著,她俯視著他。就像無數次他用法官一樣的目光俯視著她的過去一樣。但是她覺得這還是不夠,遠遠不夠,於是她揭開蓋在他身上的被子,露出了他那個隻蒼白潰爛的屁股。觀賞完畢,她給它上藥擦粉,末了又重新把它蓋了起來,像珍藏一個寶藏一樣,替他把它藏起來掖起來。

接下來又該喂飯了,她把榨成水泥狀的食物先用注射器吸進去,然後再一筒一筒注進鼻管裏流進胃裏。這是今天的第一頓飯,每天至少要喂六頓這樣的飯,然後還要喂水,喂藥,還要無數次給他翻身,擦洗身體,換紙尿褲。

她蓬頭垢麵地坐在椅子上,絕望地看著**的這個生物。現在她所有的時間都被這個生物吞噬掉了。她經常是到下午了才發現自己還沒有洗臉也沒有吃飯。而他毫無知覺毫不羞恥地躺在那裏,等著這個女人來擺弄他的氣管他的胃他的**他的屁股。他無賴得近於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不過他連個嬰兒都不如,嬰兒會牙牙學語會對著她不停地笑,而他呢,隻會這種永無休止的日日夜夜的沉睡,沉睡。這是一種多麽可怕的沉睡,死滯,單調,臃腫,渾濁,沒有出口也沒有窗戶,夢都鑽不進來。這是徹頭徹尾隻屬於一具皮囊的沉睡。它比死更可怕,會把她在他身上付出的一切勞動全部抹殺幹淨,一點都不留。而且,他會一直一直這樣睡下去的,十年,二十年……

她忽然打了個寒顫,她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的那些塑料管子上,插在鼻子裏的,插在喉嚨裏的,插在**裏的。隻要,隻要她拔下其中的一根,他這具植物皮囊也就結束了。這種結束是一種純生物性的結束,和田野裏那些枯而又榮榮而又枯的野草野花沒任何區別,它們在秋天枯死了,腐爛了,在大地上消失了,但到了來年春天卻會有更多的它們長出來。其實人和野草野花又有什麽區別,在一個老人死去的同時會有多少新生的嬰兒出世啊。既然這樣又何必強迫這具皮囊一直呼吸、吃飯、大小便?就像她當年強迫自己病痛的母親一定要往下活,其實也不過是一種罪過。

現在,隻要拔掉這其中的一根管子,她和他這種牢不可破的綁架關係也就告終結了。是的,這一年裏的感覺,她覺得她已經徹底被他綁架了。她成了一個植物人手裏的人質。而且根本不會有人來解救她。

窗外已是黃昏時分,屋裏沒有開燈,一團一團半透明的黑暗在這間臥室裏飄**著,像一群蝙蝠正飛舞在她和他周圍。這群假設中的蝙蝠給了她些許邪惡的力量,她終於站了起來,無聲地走到了他的床前,她俯身看著他,慢慢伸出了一隻手。然而,那隻手在離那隻塑料管還有一厘米的地方忽然停住了。她看到自己那隻手在發抖,那隻手好像已經不是她的了,已經不長在她身上了。它成了一隻凶器,正在昏暗的光線裏閃爍著一種血質的寒光,她聞到了這屋子裏正悄悄彌漫著一種血腥味,這種血腥味越來越濃烈越來越近了,似乎瞬間便可以把她包裹起來,直至她不能再掙紮。而她和他都將被困死在這團血泊裏。

她的那隻手抖得更厲害了,不行,他畢竟還活著,就算他不能說話不能動了,他腔子裏畢竟還有一口氣,就是這口氣把人們隔在了陰陽兩界。

她站著,他躺著,她俯視著他。她想起了這個男人,這個鄉下出來的孤兒平時是怎麽吃飯的。他從小受過很多苦,節儉慣了,從來不舍得扔掉一點剩菜。剩下的飯菜無論剩多少,他一定要把最後一口菜湯都喝幹淨。就是掉在桌子上的一粒米他也會撿起來放進嘴裏。雖然他對她殘忍過,但開始時也不是沒有好過,他自己從不舍得給自己買一件衣服,一年到頭就那麽幾件舊衣服換來換去,給她買衣服的時候卻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把她真的當成一個女明星,想要把她供起來,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發現了那個被萬人矚目過的臀部。

她的淚下來了,那確實是她的,她賴不掉。那隻精疲力竭的手終於收回來了,它如同一個機關一樣,在摁下它的一瞬間,整個夜晚徹底降臨了。巨大的黑暗淹沒了她和他,她和他在黑暗中忽然都失去了麵孔和性別,他們成了浮遊在黑暗海底的兩隻古生物。不再有時光的痕跡從他們身上碾過,他們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單單就隻是千年如一日地活著,活著。

她決定找個保姆。劉亞麗是第七個來應聘的保姆,前幾個保姆不是覺得太髒太累自己辭掉了,就是楊紅蓉覺得太應付差事敷衍她而把她們辭退了。她坐在椅子上,像個主考官一樣疲憊嚴厲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女人。女人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皮膚白淨,手腳纖細,看起來有幾分文弱,倒像是在寫字樓裏坐辦公室的文員。她有些失望,前幾個保姆都是長相彪悍的女人,五大三粗,形如女屠夫,都幹不了幾天。但她還是帶著她走到了空氣渾濁的臥室裏,她指著**的植物人給她看,表情略帶嘲諷,好像存心要用**的生物嚇她一跳。女人走過去看了一眼,說了一句,我伺候過癱瘓病人,知道該怎麽做。

她便把這個女人留下試用。她說話很少但著實勤快能幹,身上釋放出的能量簡直是前六個保姆的總和。楊紅蓉覺得,好像這個隻屬於她和植物人的陰冷孤寂的城堡終於裂開了一條縫,一個陌生女人從這條縫裏擠了進來。她偷偷觀察著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有些神秘,周身攜帶著一種蕭條而堅硬的氣息,這種堅硬使她看起來好像剛從某一種包圍中徒手衝了出來,而她投奔到這城堡裏似乎是為了避難。似乎隻要躲在這陰鷙的城堡裏便不會有人再把她拖走了,所以她拚命要留在這裏。不管怎樣,她的到來畢竟帶來了另外一個活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這是楊紅蓉好久沒有聽到的了,猛地撞在耳膜上竟讓她像見了強光一樣,都有些不適應。就這樣,楊紅蓉一邊享受著這外來的腳步聲在她身體裏走來走去,一邊警惕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似乎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她會很熟練地給病人鼻飼,翻身,然後,她又看到這個女人揭開他的被子,熟練地給他換紙尿褲給他擦洗屁股。她不禁替他臉紅了一下,他這個部位又被一個女人參觀過了。如果是像前幾個保姆那樣五大三粗形容彪悍的話,她多少會替他欣慰一點,因為覺得她們都不像是女人。唯獨這個女人太像女人了一點,臉是女人的,手也是女人的。這樣一雙纖細的手替他擦洗屁股的時候,她一邊替他羞愧一邊又在心裏有了些見不得人的喜悅,好像這女人是專門來這裏替她報仇的。他越是覺得見不得人的東西結果越是被人看見了,觀賞了。也真是諷刺。

漸漸地,她發現,這女人根本就不是熟練的問題,她簡直是在兢兢業業地把照顧植物人當作一項事業在做了。好像一個母親在養育自己新生的嬰兒,又像是一個老農在伺候他賴以為生的土地。她每天早晨騎車到超市去為這植物人購買食物,各種糧食蔬菜水果肉蛋,儼然比她們倆吃得還好。她說營養不良了他就會瘦下去。她整個白天就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即使是晚上,她也就睡在他旁邊的一張小**,一夜要起來數次看看他的動靜,幫他蓋好被子。

這次輪到她羞赧和詫異了,這個外來的陌生女人怎麽比她更像個稱職的妻子。她怎麽會這樣?她為什麽一定要做這種工作?她的賣力讓楊紅蓉覺得好像她生怕這個植物人會死去一樣,她千方百計不能讓他死掉,好像這植物人成了她肥沃的土地,隻要這植物人不死,她就能從這地裏獲得豐收。可是她還這麽年輕,幹點別的未必就幹不了吧,如果就為賺這每月幾千塊錢的工資的話為什麽一定來幹這種活,還幹得這麽投入這麽不要命,簡直都讓她感到害怕了。好像有一出驚悚片又要提前在這城堡裏上演了。

雖然她想要找的正是這樣一個保姆,可是當這個形象忽然就從她腦子裏一步跨出變成真人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害怕,好像一個人能按她腦子裏所想的長成形,那就其中必定有詐似的。然後,她又發現了更為恐怖的。那就是,她發現,這個女人絕不是單單在那裏敬業,因為當她擺弄和伺候這個植物人的時候,她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極為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種類似於沉睡類似於酗酒時才會有的表情。那是一種可怕的融化,她正完全融化在她所做的事情中。而且她看得出來,她非常需要這種融化,就像一個酒鬼需要不停酗酒不停喝醉,這種融化對她來說似乎是一種更為真實的享受,似乎比一切具象的生活更能滿足她。

她想,完全是又一種新的不明生物侵蝕到她的城堡裏來了。現在這城堡裏的成員有,一個人,一個植物人,外加一個新的神秘物種。她實在按捺不住了,她向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想看清她究竟長著一張什麽樣的臉。她生怕有一天向她轉過臉來的是一個女蜘蛛人。

你……結婚了嗎?

沒有。

那你就一個人過?

對。

你有自己的房子嗎?

沒有。

你一直就做這行嗎?

不是。

我看你還挺熟練啊。

還行。

我看你還小,以後有什麽打算?

沒有。

沒有?

沒有。

她的語言能力與她麻利的動作完全成反比,已經無限蛻化了,在一連串煩瑣的動作之後才能跟出一兩個字。她一邊回答楊紅蓉的話,一邊還在給植物人翻身,她經常給他翻身,生怕他會起褥瘡生怕他會爛了臭了,而楊紅蓉有時候卻真恨不得他能爛了臭了消失了。她站在後麵慚愧地看著她,她恍惚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才是這房子裏真正的女主人,而她自己不過是鳩占鵲巢罷了。她還是不肯甘心,又訕訕地問了一句,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總不能一直就伺候一個植物人吧。

眼前的女人直起腰來終於看了她一眼,她很少這樣正式地看她,簡直讓她都有點受寵若驚了。那女人臉上仍然沒有多少表情,好像她極為吝嗇把表情展覽給人看。隻聽她說,這有什麽不可以的,還有人在醫院裏做義工不也是一輩子,在寺廟裏做尼姑不也是一輩子。怎麽活都是一輩子,沒必要跟在別人後麵活。

原來她還是會說長句子的。她頭一次和她說了這麽多話竟把她嚇了一跳,好像不知道路邊那塊灰頭土臉的石塊竟是一塊富麗堂皇的墓碑。好不容易翹開了一條縫,她便繼續把觸角往她黢黑的裏麵伸去,一來是對這女人著實好奇,二來也是為了打發這無邊無際的寂寞。長時間地被活埋於此,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好不容易來了個活人,又全心全意撲在植物人身上,還是沒有個可說話的人。她終於問出了一句憋了許久的話,你還沒有丈夫就這樣伺候一個男病人,不覺得難過嗎?

男人?我從來就沒有覺得他是男人。他隻是個病人。

你真不覺得尷尬?

身體不過是個皮囊而已,這身體有災難的時候還分什麽男女,說到底了都一樣。

楊紅蓉的眼淚差點下來了,這個女人的話讓她忽然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沒想到,在白誌彬那裏始終都沒有解決掉的問題居然在這個女人嘴裏輕而易舉地被解決掉了。在她離開演藝圈數年之後,終於有一個人如此寬容地如此慈悲地對她說,身體不過是個皮囊而已。她替白誌彬赦免了她,她替她拍過的那些**赦免了她。她像一個剛獲自由的囚徒一樣對這個女人充滿了感激之情。尤其是以躺在**的白誌彬作為她們相遇的背景,她覺得真是解恨,也真是滑稽。

因為覺得她們的關係好像突然非同尋常起來了,她便又問了一句更私密的話,以示她對她的靠攏。她問,那你就不打算結婚嗎?年齡也不小了吧。

對方的回答很幹脆,不了。

她暗暗吃驚,這個女人明明隻是陪護個植物人,為什麽卻周身彌漫著一種近於殉道的悲壯?好像是一個苦行僧誤闖進她家裏來了,而她家裏竟成了布達拉宮之類的佛教聖地?莫非對她來說,陪護植物人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殉道儀式?

她問自己,這有什麽不好?可是,她不能不又問自己,這樣真的好嗎?讓這個植物人就這樣長命百歲無休無止地活下去?活得比她們兩個女人還長命?她像是很深地陷入了一盤無法破解的棋局,從前無論遇到什麽,知道隻要閉著眼睛橫著心往前走就是。可是現在。

她決定從這城堡裏先逃開幾天。

思量好之後她便對劉亞麗說,她好久沒有出門了,想出去旅遊一趟散散心,不知道她一個人能不能照顧得過來。劉亞麗臉上仍然是無動於衷的表情,嘴上說讓她放心去就是。於是楊紅蓉收拾起行李箱獨自去旅行了。她得在途中想想,究竟該怎麽處置白誌彬又該怎麽處置她自己。事實上從白誌彬變成植物人的第一天起,她就開始想這個問題了,以後她究竟該去哪裏,該去做什麽。如果她走了,他又該怎麽辦。

這一路上她心裏並不太平,她日夜惦念著那個躺在**的植物人,不知道他在另一個女人手裏怎麽樣了。到第七天的時候她實在按捺不住,決定返回,到了武宿機場的時候,她沒有給家裏的保姆打電話,她要給她一個突襲。七天時間足夠她把所有可能出現的情景全在腦子裏預先排練了一回。她想,劉亞麗可能會趁著她外出的時候卷走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然後扔下植物人跑掉。還有可能她在跑掉之前已經把那植物人偷偷殺掉了,殺死他太容易了,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那可憐的男人,她又想起了他吃飯時撿起一粒米的樣子,又想起他卷了毛邊的舊襯衣。也是個可憐人,也沒比她多享過幾天福,甚至,他也勉強算得上是一個好人。

她坐在出租車裏不停地胡思亂想,他是不該死,可是萬一,萬一她回去了卻發現他真的已經死了,那女人也跑了怎麽辦?她忽然從車窗玻璃裏看到了自己此時的表情,顯然,這種假設中的情境沒有給她帶來一絲恐懼,或悲傷。那張臉看起來平靜得嚇人。她看著車窗裏的那張臉又向它殘酷地追過去一句,如果回去了卻發現,他還是好好的,她會不會有些失望呢?

她不敢再看自己了,趕緊閉上了眼睛。腦子裏卻又問了自己一句,她之所以出去旅行,其實,是不是隻是想給那女人一個殺他的機會?想到這裏她忽然周身一哆嗦。車裏除了她和出租司機,就隻有斷斷續續的交通廣播了。可是她就是覺得這車裏熙熙攘攘地坐滿了人,似乎廣播裏的每一點聲音裏都能分裂出幾個人來,他們都靜靜地圍觀著她,好像她是一個已經得逞的殺人犯。她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