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時候王發財采訪完了,咧著大嘴向呂明月走了過來。他永遠都這樣咧著大嘴笑著,她不知道他在睡夢中是不是也這樣,但是隻要是他醒著的時候,他就是同一種表情,仿佛對生活賜予他的每一分鍾每一秒鍾都無比滿意,滿意到了骨頭裏,以至睡著都能笑出聲來。王發財站在她麵前大聲說:“還想去哪兒?我帶你去。”她抬起頭來看著這個大嘴醜男人。他長得是真醜啊,可是就連這樣一個醜男人都沒有表現出對她的一點點想法。當然,如果他追求她,她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他,可是他居然根本不追求她。她一邊用手下意識地遮掩自己的大鼻孔,一邊想,她和他在一套房子裏住了三四個月,他也沒有表現出對她的一點點企圖,好像她連女人都不算。
以前呂明月是女博士的時候,聽人說道:“你們女博士樓上住的女生都不像女生,個個都是麵無表情,隻有眼睛間或一輪。”盡管那人把她們說得性別不明,可她聽著也並沒有生氣,因為她知道那還是對她們女博士的一種變形讚美。可是,現在,除掉女博士的身份,她卻仍然沒有變成一個女人嗎?難道她已經變成四不像了嗎?不像男人,不像女人,不像天才,不像廢物,什麽都不像,也什麽都是,分明是一隻長著四隻腳的怪物。她再一次告訴自己,她從來就不值得任何人渴望,她三十年的人生猶如一樁罪惡令她感到羞恥。
她忽然就號啕大哭起來。
王發財安慰她的法寶永遠是“想去哪兒?我帶你去”“想吃什麽?我帶你去吃”,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好像她隻是幼兒園的一個兒童,所有的哭鬧永遠與吃喝拉撒有關。而他時刻打算像縱容一個無知的兒童一樣縱容她,似乎他是她慈祥的父親。這讓她感到些許幸福還有幸福背後更深的恥辱感,他為什麽就不能把她當成一個女博士來哄?為什麽就隻能當作女童來哄?可是,對女博士又該怎樣哄呢?難道兩個人躺在**討論學術課題,討論有幾篇論文發在核心期刊嗎?她哭得更凶了,以示對他和她的懲罰。他們都是該懲罰的人,都是。她放著即將畢業的博士不讀,任性地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大西北小城來遊**,該罰。而他麵對一個智商超群的女博士不追求,不是把她當成無性別的人就是當成六歲的兒童,也該罰。
王發財看著她,忽然兩眼放光,大嘴幾乎要裂到耳根處了。她仰著鼻孔看著他,心裏一驚,怕他即將要說“我發現我喜歡上你了”。要是這個醜男人真這麽說了,怎麽辦?她忘記了自己的其貌不揚,心裏又是緊張又是得意,仿佛這句話已經說出來了。如果他真這樣說了,她當然得拒絕他。怎麽可能?他一個初中畢業生,嘴還長得這麽大,簡直是巨大,要是和他接吻,他的這張嘴肯定能把她的整個頭都吮吸進去。他不僅嘴大,還有一個指頭是殘廢的,即使全身所有的地方在動,那根指頭也絕對不會動,它已經死了,已經蛻變成了一截木頭。她怎麽可能答應這樣一個男人的追求?
呂明月正想象的時候,王發財開口了,可她聽到的是:“要不我帶你去吃手抓羊肉好不好?要吃白條還是黃燜?我知道有一家羊肉做得特別好,他家還有黃酒,我們可以吃著羊肉喝著黃酒,這是天下最好的享受了。哈哈,好不好?”她已經做好全副武裝準備好對付他的反攻了,沒想到卻一招撲空,因為防衛過當,用力過猛,還差點摔倒在地。她坐在原地半天沒吭聲,好像她沒有反應過來,根本沒聽懂他在說什麽,他講的羊肉與黃酒對她來說都是天外來物。
黃昏的天空與湖麵呈現出一種更為奇異的藍,從地裏回家的人三三兩兩地朝天空唱著歌,空氣將他們花兒一般的嗓子變成了一座歌唱的花園。再遠處的房子裏飄出了飯菜的香味。又一天要結束了,呂明月鎮定下來,抬起頭來,像個兒童一樣天真地對他說:“好,去吃羊肉喝黃酒。”
王發財帶著她又翻過一座山坡,來到河邊的一家羊肉店。二斤羊肉、二斤黃酒,大塊的手抓羊肉垛在他們麵前。雖然夕陽西下,陽光還是很刺眼,兩人坐在店門口,一人戴了一頂草帽。連著在外跑,呂明月比剛來時已經黑了好幾圈,王發財則早已漆黑如炭。她看著王發財,忽然笑了,說:“你真像個小老頭兒。”王發財咧著大嘴,牙齒閃著白光,說:“你現在也挺像個小老太婆的。”這句話居然沒有讓呂明月生氣,她戴著草帽坐在一堆羊肉前麵,手裏捧著黃酒,對麵坐著王發財。忽然此時此種情景讓她心裏一動,這樣生活下去其實也沒什麽不好的。這些天裏她就這麽無恥地吃他的、喝他的、住他的,從沒有聽到過他一句怨言,好像倒是他欠了她的債。她是多麽無恥啊!她心裏又是冷又是熱,她忽然就抬起頭仰著大鼻孔審視著王發財,挑釁地說了一句:“發財,你就不喜歡我嗎?”
話一出口,呂明月就後悔了。她已經輸了,她等他這句話實在等不到便自己說出來了。因為她心裏毫無理由地固執地認為,這句話就是王發財該說的話,他隻是沒有說,不等於它不存在。而她隻是像個性急的牧羊女一樣提前替他把它放出來了。可是這羊兒一旦被提前放出來了,看著竟也不像羊兒了,像基因突變了一樣麵目可憎。如果他殘酷地拒絕她,怎麽辦?再委婉也終究是殘酷的。他會說:“我覺得你很好,可是我們還是做普通朋友吧。”或者:“我是為你好,你應該找更好的男人。”天哪,如果她被一個隻上過初中的醜男人拒絕了,她怎樣才能把這隻羊兒趕回羊圈?若是被那些昔日的女同窗知道了,她還有何臉麵存在於世?她活著隻不過是她們的一個笑話罷了。越往後,這個笑話越堅硬,直至石化。
呂明月連忙低頭擺弄一塊羊肉,仿佛正在專心地侍弄她的一塊土地。
這時候她聽到王發財說話了,那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時她竟疑心王發財已不在人間,更不在她身邊。她不看也知道,他此時必定是咧著大嘴露著三十二顆門牙。她聽見他說:“何止是喜歡,我簡直是崇拜你。”她心裏隨著這句話轟隆一聲,仿佛有什麽東西剛剛爆炸了,然後她努力平靜下來,剖析這句話的意思。崇拜?崇拜是什麽意思?就是把一樣東西當神一樣供起來而決不去使用?還是他在委婉地、巧妙地用崇拜去遮掩那個真相,那就是他根本不喜歡她,而她卻還要在這裏自作多情,不僅自作多情還要自取其辱。
此時她想對桑小萍說:“女人,我真的不值得任何人渴望嗎?”她的淚忽然又下來了。
王發財卻忽然抓住了她的一隻手。他慌裏慌張結結巴巴地說:“我這人不會說話。要不——要不你就嫁給我吧。如果你肯嫁給我,肯和我一起在這裏生活,讓我做什麽我都願意。你可以不工作不賺錢,我東跑跑西跑跑賺的錢也夠兩個人用。如果你願意旅遊,我就陪你去,去哪兒都可以。我會每天送你一朵玫瑰花,直到我……不在了。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女博士,以前我做夢都想不到的,因為自己文化太低覺得實在配不上你,隻要你不嫌棄我。”
她驚呆了。這是突如其來的求婚嗎?可是,他們之間怎麽連個戀愛的過程都沒有就直接跳到求婚上去了?他是看她可憐而施舍給她求婚嗎?還是為了節省戀愛的成本?確實,談戀愛多多少少是要成本的,王發財大約是覺得談戀愛不劃算吧,不如幹脆結婚。這段表白有兩處讓她感到不舒服。第一處是每天一朵玫瑰。就算她不出現,他不也照樣每天給自己買一朵玫瑰嗎?就是隨便換了哪個女人,他也可以賣個人情說這花是送她的,其實不過是送他自己的。第二處是她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女博士。難道他願意娶她僅僅因為她是個女博士?也就是說,如果他真的喜歡的話,喜歡的也不過是女博士這頂帽子,而不是那個戴帽子的女人,其實就算帽子的下麵是一隻母豬也沒關係。
盡管耐不住呂明月的任何剖析,但畢竟這算一番表白,平生第一次被人求婚,她不能不稍稍感動一下。繼而她又感到一陣悲涼。難怪這麽多年沒有男人追求她,原來是因為她沒有遇到王發財這樣的醜男人。可是她怎麽能答應他呢,怎麽可能?難道她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嗎?她需要的隻是他的表白,她並不需要做出回答。原因很簡單,因為她不愛他,所以她需要他愛她。
如果剛才王發財拒絕了她,怎麽辦?她簡直嚇出了一身冷汗。她以為自己逃到了與世無爭的地方,從此以後隻剩下了自由自在,沒想到,等待的背後還是等待,幻想的盡頭還是幻想,她不過是一個環球旅行的麥哲倫,無論繞地球幾圈,終歸還是要回到那個原點。
似曾相識的屈辱,好麵熟啊。她連連冷笑,又想流淚。她抓起那隻碗喝了一大口黃酒。什麽是自由?自由就是她有主宰權。今晚她要把自己灌醉,喝醉了好和他上床。她不會和他戀愛,不會和他結婚,但她要和他上床,似乎不和他上床便不足以懲罰自己,不足以懲罰這個世界。而王發財正好又長得那麽醜,真是足夠懲罰的籌碼。不過,和一個這麽醜的男人上床終究是個挑戰。尤其是他那張巨大的嘴和三十二顆牙齒。她又喝了一口酒,喝醉了把眼睛一閉,那就和誰睡都一樣了。
最後,呂明月如願以償地把自己灌醉了。然後她如願以償地和王發財在黑暗中在酒醉中睡到了一起。她的意識躲在層層疊疊騰雲駕霧的酒精裏,不肯鑽出來辨認王發財,即使認出了他,也恨不得裝作不認識他。她縮在殘留的最後一點意識裏把黑暗中的王發財想成了別的男人。那是她中學時代暗戀過的一個老師,她暗戀了他好幾年,當年不是靠著這暗戀未必能考上大學。還是那種暗戀好啊,你可以用你全身的所有器官去想著他接近他,你會背熟他身上的每一絲氣味,卻永遠不會和他說一句“我喜歡你”。現在她要把這醜男人想成他,在想象中終於和他做了一次愛。雖然王發財的**功夫實在是不怎麽樣,但她隻能勉為其難,替那想象中的中學老師抱歉了。
倆人睡過之後的第二天,王發財滿麵紅光地在屋子裏出出進進,當然仍然不忘買一枝玫瑰花。她可以以為是為她買的,也可以以為是為他自己買的,反正花上又沒貼標簽。王發財一邊在廚房做早飯一邊大聲唱歌,她躺在**聽著他震耳欲聾的歌聲,一陣厭惡,以前怎麽沒有發現他跑調跑得如此嚴重,簡直是五音不全。除了跑調,還格外刺耳,她想了一想才想明白,大約是因為今天這歌聲裏充滿了誌得意滿。誌得意滿什麽?因為昨晚剛睡了一個女人?不,她斷然否定。他得意的是,他睡了一個女博士。準確地說,是睡了一頂女博士的帽子。她敢保證,那博士帽下即使是隻母豬,他也照睡不誤。對他來說,能睡一頂女博士的帽子就是一種榮耀。她獨自冷笑。
這時,王發財扯著洪亮的嗓音叫她吃早飯了。他說過的,隻要她喜歡,他就可以為她做任何吃的,他什麽飯都會做。她下床,款款走到飯桌前,好似一個新生的慈禧太後。
又是他最拿手的羊肉麵片湯加煎包。她想,也沒見待遇比以前好多少,便有些笑自己先前的天真。趁著吃飯的當兒,王發財提出一個要求,從今往後他們倆就搬到一間屋睡吧,兩個人各睡一屋顯得很怪異。她想,才過了一晚上怎麽就怪異了,她在這兒住了三四個月都沒顯得怪異過。食物從胃裏轉移到了心裏,塞得滿滿當當,吃了兩口她就借口說不舒服,回到自己屋裏了。
黃昏時分,外麵下起了小雨,呂明月站在窗前,荒涼堅硬的西北漸漸模糊,漸漸柔弱,而遠處的黑暗已至,這點柔弱即將縮進那黑暗的蚌殼裏。王發財采訪未歸,她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給桑小萍發了條短信:“女人,今晚我忽然覺得從沒有過的孤獨,我現在有大片大片的空白時間,沒有人再逼我趕我,為什麽我卻還是覺得不自由?”
短信回過來了:“那是你還不習慣,就像你戴枷鎖戴的時間太長了,就算給你摘掉了,你還是會保持原來的姿勢走路。”
她說:“這幾天我本來想好要發狠把中國哲學史讀一遍,卻隻看了幾頁。因為讀的時候我也並不快樂。我想,和男人睡覺是不是會快樂一點。結果還是不快樂。”
過了半天短信才回過來,這讓她懷疑那女人是不是一邊正和男人約會一邊給她發著短信。那女人說:“哲學解決不了的問題,和男人睡覺肯定也解決不了。”
她說:“女人,來德令哈吧,我們在一起總會好一些。就算沒有男人,兩個女人在一起生活也挺好。隻有我們兩個在一起,我們的短處才會相互得到彌補,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才能變得邪惡而強大,無所畏懼。”
短信回過來了:“女人,我也想你,可是有些東西隻適合遠遠地思念著。”
有些東西隻適合遠遠地思念著?比如父母,比如最好的朋友,親密卻無法在一起,好像人活著就是為了和所愛的人不停地分離。她獨自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決定出去一個人看場電影——很久沒有去電影院看過電影了。她打著一把傘走到了電影院,懨懨欲睡的賣票員忽然驚醒,詫異地看著她,像看著剛剛降落到地球上的外星人。呂明月拿著票走進影廳。燈光轉暗,電影開始了她才明白售票員的目光,原來偌大、空曠、寂寥的影廳裏隻有她一個人在看電影。她想坐在哪兒就可以坐在哪兒,坐到天花板上看都沒有人會管她。幸好不是恐怖片,她抱著一大桶爆米花,機械地往嘴裏填著,像個白癡一樣看完了一部白癡的喜劇片。她一個人在黑暗中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蹬腿拍椅子,笑得像個真正的傻瓜,像個真正的外星人。她一個資深文藝女青年,一個研究現當代文學的女博士,一個兩天不看文藝片就會死的女人,竟一個人看完了這樣一部垃圾喜劇片。
電影結束,她抱著那把濕漉漉的相依為命的傘踽踽走進了雨中。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夜晚是濕的,電影是濕的,她也是濕的。她一隻手高高撐著傘,一個人在雨中邁著自創的舞步,此刻她是多麽自由,自由得隨時能跟著這把傘飛起來,飛到外太空去。她不用再寫論文,不用再討好別人,不用再苦苦等待別人的讚美,不用再覬覦著導師的垂青,她不用再期待任何事,也不用期待落空後再被羞辱。現在,她在一個牛羊肥美的世外桃源裏,甚至不用工作,有個醜男人願意養著她,居然願意養著她這寄生蟲。空前絕後的自由、從沒有過的自由就這樣降臨了,有什麽不好?她一圈一圈地旋轉,像隻螺旋槳一樣隨時都要飛起來,飛走。可是,她的淚還是下來了,她在雨中開始哭泣,大聲地哭泣。
一切都是濕的,沒有人會看到她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