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呂明月提出能不能先付一個月的房租,因為她實在沒有多少錢。王發財看起來並不滿意,他咧著大嘴說:“一個月太少了,你最少也要付三個月的。”他要趕她走,她拉開箱子,急忙往出掘寶藏,掘來掘去隻掘出整整齊齊一遝證書。因為羞愧和急於炫耀,她的兩隻手急得亂抖,話在嘴裏也像沙子一樣鬆散,不成形:“你看你看,我可是正經人,這是我的本科畢業證,這是我的學士證書,這是我的碩士畢業證,這是我的碩士學位。”她多麽想再追加一句:“這是我的博士畢業證書,這是我的博士學位。”可惜,下麵是空的。盡管空口無憑,她還是不肯罷休地痛苦地補充了一句,她發現在那一瞬間她真的很痛苦,痛苦得遠遠超出了她自己的想象。她說:“我是博士肄業,其實隻剩一年我就可以畢業了。是我自己退學了。我想來德令哈是因為……覺得在這裏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一摞證書擺在她手裏像一摞大大小小的牌位,好像她是一座廟宇,這些牌位都是供在廟宇裏的,每一個牌位都在證明她的身份,證明她是誰——她這個人群裏的丟失者。她的淚忽然就下來了,但她又覺得自己此刻好像沒有理由流淚,所以一邊流淚一邊卻覺得生澀、羞愧,好像不應該,好像是把別人的眼淚偷過來用了。
然而這些牌位神奇地顯靈了。王發財看著那摞證書,眼睛忽然直了。他伸出兩隻手握住了呂明月的兩隻手,像是與前來接頭的同道終於相認了,他的淚也幾乎要落了下來。他表情激動,三十二顆牙齒無一遺漏地全部暴露了出來,展銷會上搞促銷似的。他說:“我初中畢業後就再沒上過學,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長白山出來打工。我做過廚子,做過建築工地上的小工,什麽都做過。你看你看,這根指頭就是那時候在工地上被砸的,已經徹底廢了。”說著,他向她擺弄著右手的食指,果然,那根指頭彎不下去也伸不直,像一根強裝在他手上的木頭假肢,榮耀地呆呆地站在那裏。這根指頭使他的整隻手看起來像血肉與木材的古怪混合體。事實上,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像一個古怪的混合體,他的臉上縱橫交錯著天真與蒼老、純樸與狡猾,像個長得像祖父的孩子,又像個長得像孩子的祖父。
他像扛著自己的旗幟一樣搖著那根指頭,語氣越來越激動。他說:“這些年裏我幾乎把所有的職業都做了一遍,睡過馬路,掃過廁所,三天吃不到一粒米也有過,找不到一口水喝四處找水龍頭也有過。這輩子我最痛恨的就是我上學太少。你不知道啊,隻要看到讀書多的人,我就會無比崇拜,我就恨不得和他們換一下,讓我變成他們該多好。我曾經一心想當作家,所以這麽多年裏有一點空就寫點‘小豆腐塊’往報紙上投,投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我為什麽來德令哈?說來也可笑,就是因為當年讀了海子的那首詩,我就一路找過來了。”
“那你現在在做什麽?”
“現在我是一家報紙的記者,以前我經常給他們投稿,後來他們主編就收下我做了記者。”
“王……記者。”
王發財忽然亮著三十二顆牙嘎嘎大笑起來,頓時滿屋子白光閃爍。他邊笑邊說:“快不要笑話我了。我就上到初中畢業,一見到你這樣的文化人我就崇拜死了。快住下快住下,先住下再說。”說著,他就過來奪呂明月的箱子,好像生怕她從他指縫間溜走了。一秒鍾之內,他們已經成了時隔二十年又重逢的故人。他奪下箱子,忽然像想起了什麽,又咧著嘴追問了一句:“那你為什麽不把博士讀完呢?”呂明月現在既怕人家問這個又盼人家問這個,問她好像是在把玩她新鮮的傷口,真是殘忍;不問又好像壓根就不尊重她這個人,根本就是無視她的英雄氣概及其行為,更殘忍。她幽幽歎了口氣,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說:“想換種活法,想活得自由自在一點。你沒聽說現在有很多人扔了好好的工作跑到麗江開旅店嗎?就是圖個自由。”
王發財又嘎嘎大笑,說:“我爹說得對,讀書讀多了腦子就被糊住了,所以他不讓我再上學……”呂明月略略有些惱怒,她聽出他這弦外音是說她腦子進水了。她想奪回箱子,卻聽王發財又說:“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有一碗飯吃就比什麽都重要,隻要不餓著,我就什麽都不怕了。看來你還是沒有被餓過。現在找一份工作多難啊,我能當上記者簡直就是想都想不到的事情。現在我走到街上,別人還是以為我是個民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長得像民工?哈哈。隻要他們不趕我走,我就絕不離開這裏。我是恨不得像蘿卜一樣種下就再也不動了,實在是流浪夠了,自由夠了,你是……”他沒再往下說。
他捂著嘴想阻止自己大笑,無奈還是笑聲四濺。他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餓了你就知道還是有飯吃要緊。要不你先跟著我跑吧,給我打打下手,房租我全出,你住著就行了。”
呂明月覺得自己已經感激涕零了,她那沒有節操的原形馬上就要暴露了,這麽多年裏誰給她一點恩惠她就會這樣。她想,真是骨子裏的下賤。她連忙加以掩飾,環顧左右地問:“這是你租的房子?”
“可不是?能租個房子我已經很知足了,哪能買得起?你看到旁邊那個富麗堂皇的小區了沒?對,就是那個愛華苑小區。聽說這兩天小區裏的人正鬱悶,你猜怎麽著?這小區最初的規劃是個經濟適用房小區,不知怎麽到了開發商手裏,搖身一變就成了高檔小區,後來又聽說這小區起了個豔俗的名字——愛華小區。原來這個開發商的情人就叫曹愛華,這小區是他獻給自己情人的禮物。並且據可靠情報,這小區的整體規劃就是按照他情人躺下的睡姿設計的,所以才蜿蜒曲折,別有洞天。你知道現在住在這小區裏的人們鬱悶什麽嗎?他們都擔心自己是不是正好住在了曹愛華的襠部。哈哈哈。我雖然連曹愛華的襠部都住不進去,隻能住在他們附近的貧民區,但就是靠著這些有錢人,每天看著他們的小車出出進進,我也覺得生活是很好的啦。活著怎麽能老和人比呢?”
原來世界上還真有不想做主角的人。呂明月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她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這房子。房子是很舊,裏麵有幾件家具都是缺牙豁口的,散發著時光鑿刻下來的黴味,不像家具服侍他,倒像他在這屋裏收養了幾個殘缺不全的家具老人。這些家具老人的身上擺設著各種簡陋的小東西,一隻牙膏盒做的筆筒擺在桌子上,桌上還有用紙板剪出的雪花狀的杯墊、用飲料瓶做的花瓶,裏麵插著一枝孤零零的玫瑰。就連窗台的那扇玻璃上都貼滿了花鳥魚蟲。她走過去一看,原來都是些已經幹枯的標本,有春天的小草、夏天的薔薇、秋天的落葉,有蝴蝶的標本、燈蛾的標本。她可以想見他在燈下捕到一隻蛾子,然後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把它夾在書中,像等著一壇酒發酵一樣等著它慢慢變幹枯變絢爛,最終變成一枚標本。
她的眼睛忽然又濕潤起來,在那偉大的首都,混跡於那群女博士中間的時候,她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王發財這樣的人,好像生活就是唾棄他一千次,他還是要眼含熱淚去擁抱它。
既然有人收留,她決定就在這裏做閑雲野鶴一段時間。
第二天早晨,天光未亮,呂明月就聽到樓道裏傳來震耳欲聾的歌聲。歌聲雖然嚴重跑調,卻很嘹亮,猶如雄雞打鳴響徹整個樓道。她被吵醒,再無法入睡,隻好躺在**假寐。她正躺在**想不知道王發財起床了沒,卻聽外麵的門鎖哢嗒一聲,有人從外麵開門進來了。她一驚,莫非有人打劫?緊接著,她又聽到和來人一起殺氣騰騰地破門而入的還有樓道裏那嘹亮的歌聲:“澎湖灣啊澎湖灣,外婆的澎湖灣,有我許多的童年幻想,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歌聲瞬間便像結實的磚頭一樣砌滿了房間裏大大小小的角落,一時竟讓她感覺水泄不通,好像空氣都變成了固體。她慌忙穿好衣服,走出自己睡的那間臥室,探頭一看。客廳的窗前站著一個人:王發財。王發財雙手捧著一枝玫瑰放到胸前,正站在窗前繼續歌唱《外婆的澎湖灣》。一曲唱罷,他換成了淺吟低唱,一邊哼著《外婆的澎湖灣》,一邊把塑料瓶裏的那枝舊玫瑰取出來,把手中那枝新鮮的玫瑰插了進去。
一回頭,他看到呂明月正在自己背後,便咧開大嘴亮著三十二顆牙齒大笑:“起來了?睡好了沒有?”呂明月說:“都被你的歌聲吵醒了。”王發財繼續大笑:“哈哈,早起是我多年的習慣,改不了。我每天早晨五點就準時醒了,然後我就下去跑步,跑完步去菜市場買菜,順便給自己買一枝玫瑰。”
“每天一枝?”
“對,每天一枝獻給自己的玫瑰,雷打不動。”說著說著,他又唱了起來:“我早已為你種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她懷疑,他無論看到什麽,大約都要為之高歌一曲,過會兒還要歌唱牙刷歌,唱早飯歌,唱蔬菜歌。他不知從哪裏翻屍倒骨地刨出來這麽多古老的歌曲,歌詞都蒙著厚厚的灰塵,他也不去撣,抓起來就唱,還唱得如此投入,旁若無人。
她說:“你每天這麽大聲唱歌也不怕把鄰居們吵醒了?”
王發財咧著嘴說:“他們早就習慣了,你過兩天也就習慣了。你也應該向我學習,活著一天就要大聲唱歌。我每天都是從菜市場一路唱著回來的,手捧玫瑰放聲高歌,從來沒有人過來阻撓我。每天唱歌的時候我就想,人能活著真好啊,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
她想,這麽熱愛生活的人倒也少見。她眼前出現了他把一枝孤零零的玫瑰捧在胸前張著大嘴昂著頭一路放聲高歌的情景,頓時臉頰發熱,好像他替她丟人了,她不由得要替他臉紅。王發財沒去注意她臉色的變化,兀自高歌著遊弋到廚房做早飯去了。他開始在廚房裏放聲歌頌豆角、西紅柿還有雞蛋。她覺得在早飯之前他還應該畫著十字架再來一番祈禱,感謝上帝,感謝您賜予我們蔬菜和糧食,感謝您讓我們活著的人每天能填飽肚子。
呂明月一邊替他臉紅,一邊卻又忍不住偷偷瞻仰王發財的背影。一個人熱愛生活熱愛到了這種地步也算條好漢,她不得不佩服。
早飯之後,呂明月跟著王發財去下鄉采訪。兩個人換乘了數種交通工具,最後在鄉間土路上找到了一輛名叫蹦蹦車的三輪車抵達了受訪者家中。王發財咧著大嘴說:“沒辦法,沒錢人沒有車,去個偏僻的地方就隻能把人類所有交通工具橫坐一遍。在找不到車的犄角旮旯就隻能騎毛驢了,不過,真有毛驢騎是好事,也算名士風流。”他的大嘴咧開,牙齒在陽光下閃著釉光,表示他很向往騎著毛驢的名士生活。他看起來會輕易滿足於任何一個最小的細節,好像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額外的恩賜。
采訪完畢,王發財問主人借了摩托車,帶著呂明月向村外的油菜地駛去。他們帶著風聲從無邊無際的油菜地裏飛過。對著那油菜花看久了就感覺它們馬上要燒著了,金色的大火即將把一切吞噬。遠處有個山坡,山坡下有一幢白色的屋子。那房子看似近在眼前,他們卻走了幾十裏地,繞過一條寬寬的河流才到達山坡下的白房子前。此處綠草從坡頂傾瀉而下,陽光從雲端灑落,空氣清澈,一群眼神天真的牛羊在草坡上啃著草隨處遊走。他們坐在山坡上,眼前平地無垠,天空又低又藍,坡下片片青稞綠地,不遠處橫亙著一條彎曲的河流,河流對岸是一望無垠的金黃色大地,油菜花開滿了整片平川。那大片的金黃一直延伸到深青色的山腳下。群山之中,一座座衝入雲霄的雪山威嚴而立,上接藍色的天空,天空中則隨意擁著大堆大堆蓬勃的白雲。
呂明月在草地上跑了幾步,覺得此等景色簡直令人窒息。忽然她像想起了什麽,掏出手機拍照,然後發到微信裏。她看到了不算看到,更重要的是要讓那些還趴在電腦前憋論文的女博士看到。她覺得自己此刻的心理就像一個可憐的小孩子好不容易搶到一塊糖,連忙要把這塊糖向所有的人炫耀一遍,似乎因了這塊糖的存在便可以減少她的可憐。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真是齷齪,齷齪而可憐,然而,手已經不是她自己的了,兩隻手獨自行駛著,愣是一口氣把十幾張照片全部發了出去。
她一定讓她們看,一定要推到她們眼皮子底下給她們看,讓那些女博士看看她已經掘到了怎樣的一處寶藏,她已經占領了怎樣的一處風水寶地。這哪裏是人間,分明就是天堂,此刻她就是新住進來的神仙。她在這裏自由自在,沒有論文,沒有導師,沒有工作,不用期待、不用幻想,幻想也不會落空。懲罰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讓她向往而不得。而她是她們放在遙遠的德令哈的一隻眼睛,她會替她們看到一切,替她們忠實地記錄一切並匯報一切。
照片發出去沒一會兒,有女博士開始給她回複了。“好美。”“太美了。”“真美。”然後附加大大的感歎號。回複太短了,字太少了,遠遠不能滿足她的虛榮和預期。她一邊悲愴著,一邊卻也得到了些微的滿足。她相信此舉已經給了她們一個打擊,也不枉她扔掉即將到手的博士學位而遠去雲遊。她突然發現此刻的自己是這樣的憤懣和委屈,她此時的氣場如同一隻尖叫的貓,似乎急於抓住點什麽撕碎點什麽才能穩住搖搖欲墜的她自己。她就是化成灰,就是變成一個乞丐,她也是個女博士,沒有人能抹殺這一點。沒有。
呂明月的胸口越發疼痛,她連忙對著這傻藍的天空大口呼吸。忽然她發現王發財不見了,四下裏一找才發現,他正躺在草地上對著天空靜靜流淚。她向來見不得男人流淚,覺得這是女人的專利,但她還是問了一句:“你怎麽了?”王發財眼淚汪汪地說:“我是覺得這天實在太藍了,我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藍的天。這一切怎麽能這麽美,美得讓我忍不住要掉淚。”呂明月聽得頭皮發麻,連忙掉轉頭去,不忍直視發財那張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臉。她想,這個男人好像來到世間就是為了感謝這世間的一切,簡直像個朝拜的聖徒。
此後呂明月就跟著王發財到處采訪到處遊**,然後向她們炫耀她如今的自由自在。可是那些女博士漸漸不再理她,甚至一個字都不回了。她們的冷淡令她的身體裏忽然再次裝滿了羞辱。她為什麽要退學?是因為她智商低,因為她真的就不配博士畢業嗎?她隻是厭倦了像後宮一樣的爭鬥,而不是真正怕了她們。也真是奇怪,隻要是充斥著女人的地方,即使沒有一個男人,居然也能像後宮。雖然自我撫慰了一番,但呂明月心中的餘怒未消,仿佛她身體裏裝滿了發育不成熟的少女的怒火——不恰當卻又完好無損的怒火。是啊,就她這樣一個女天才,這樣一個聰明人,現在除了自由,什麽都沒有——沒有工作,沒有積蓄,沒有體麵,沒有前途。她狠狠地用手砍著地上的一棵草,仿佛那草就是她自己,它該被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