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離開京城,呂明月終於如願以償地踏上了西去之旅。
坐在火車上,她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先告訴桑小萍。桑小萍是她大學時代的唯一閨密。當然,大學期間,兩個文藝女青年的友誼還是靠譜的。她們平庸得相似,醜陋得相似,這樣的女生在大學裏比比皆是,走在一起簡直像孿生姐妹,難以區分。雖然相似,但她們也經常相互鄙視,呂明月曾嘲笑桑小萍的名字——小萍,這名字掉進沙子裏就揀不出來了。桑小萍也笑:“給你起了個明月,你就真把自個兒當輪月亮了?你家不是還有尊明亮嗎……呃,還是你哥比你更有殺傷力。”但這不影響她們黃昏時分在校園裏的林蔭路下一圈一圈地散步,紙上談兵般辯論著究竟什麽是人生。她們自然都知道自己是大學校園裏永遠不被男生們注意到的那種女生,但隻要她們組合到一起了,氣場便驀然強大了,像兩個人合成了一個龐大的巨人或者胖子,還帶著森森的妖氣。那時候她們對人間的一切都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刻跳進這口煮沸的鍋裏讓自己萬劫不複。她們鄙視漂亮女生,因為覺得女人既然漂亮了肯定就沒有腦子,而她們既然不漂亮就必定有能量驚人的大腦。她們深信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宇宙間剛剛被刨出來的新鮮真理。
她們一起去逛街的時候,雖然隻敢從批發市場上買那些廉價的東西,這卻不妨礙她們高高在上地冷睨著這個世間。呂明月說,看看這些人,把自己做的事情都真當成那麽回事兒,還好像真的很重要。桑小萍也覺得這些人好笑,同時又覺得她們兩個的存在就是一個滑稽的符號,倒像兩個小醜看著一群小醜笑。
呂明月認為桑小萍霸道而刻薄,永遠喜歡壓迫、侮辱與自己關係最親近的人。桑小萍則認為呂明月太矯情,比如呂明月老說,現在工作這麽難找,怎麽掙紮都沒有尊嚴,不如將來她們兩個一起去德令哈吧,那裏有大片紅彤彤的枸杞和藍色清澈的湖。找個牧民嫁了,跟著他浪跡天涯,多自由自在!也不用考慮一平方米房子多少錢,攢個首付還得勒多少年的褲腰帶。
桑小萍說呂明月的矯情足夠讓她死幾次。
就是這個女人大學畢業後居然去寫小說了,大約也是因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自知這輩子做美女無望,隻好拚著命往才女的方向靠攏,好像一旦做了才女便有資格朝著美女們冷笑了。呂明月為此鄙視她,說:“你不過是因為考不上博士才去寫小說,就算你寫上幾本小說出來,賣又賣不掉,就是送人了還要被人當廢紙賣掉。難不成你在舊書市場淘到自己的書時,一看居然扉頁還在,於是悲憤之下大筆一揮,寫上再贈×××先生,然後再顛顛地送到人家門口去?”桑小萍則鄙視她是因為寫不了小說才去讀博士。她們都認為對方是什麽都幹不了才會去做手頭的事情,不過兩人終究是一路貨色,也算沒白做一回知音。
呂明月靠著車窗,看著外麵無邊的夜色和夜色裏飄過的幾點燈光。她可以想見,現在桑小萍一定正窩在黑屋子裏,衣衫不整、蓬頭垢麵地坐在電腦前敲字。她活像個盲人一樣,終日依靠小說來幻想,一邊為自己幻想出來的人物齜牙咧嘴地掉淚或竊喜,甚至喪心病狂地以為自己是他們的上帝。還沒見她寫出一個像樣的小說呢,她的身體已經捷報頻傳——她時不時地匯報她的孤獨、她的脊椎、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牙齦、她的內分泌。她看起來像一部行駛在半路上的破車,所有的零件都搖搖欲墜,她隨時有半路上拋錨的可能。
不過,呂明月並不同情她,她不能不鄙視她的職業,因為在她看來,這些寫作的人不過都是些染有窺視癖和暴露癖的患者,不僅喜歡暴露自己身體裏、大腦裏的每一個隱秘角落,還喜歡窺視他人的一切隱私,並以觀察到位、能夠一刀見血而竊喜。
而桑小萍對她的評價是:“你除了會寫點誰都看不懂也不願看的論文還會什麽?”她想咆哮,奶奶的,姑娘可是搞學術的女博士,學——術,懂不懂?可是她最終還是把這兩個金碧輝煌的字咽下去了,因為事實上桑小萍也沒有誇張多少。
不過,她們終究是知音,無話不談。桑小萍時常向她訴說自己遭受的委屈。她說,有個女作家每次給編輯投稿的時候一定要附上照片,讓對方先瞻仰一下她的美貌再看文字。呂明月說:“這和你有一毛錢的關係嗎?有本事你也發張照片傾國傾城去嘛。”桑小萍說,當然沒有一毛錢關係,可是她就是覺得委屈還不行嗎?其實她真正的委屈在於,她沒有可以在兜售小說前先兜售照片的那種美貌,她不過是想做主角而未遂。
後來讀博的時候,呂明月發現自己在悄悄憎恨那個最漂亮的女博士。一開始她對自己產生了可怕的錯覺,以為自己是過於正義,過於大義凜然。後來她才恍然大悟,因為深諳自己的醜陋,她才這麽憎恨旁人的美貌。原來她也不過是個未遂者。她頭一次肯定了自己的猥瑣。確實猥瑣,一點也不亞於桑小萍那個女人。她越發篤定,她和桑小萍真是一路貨色。
此刻,桑小萍還苦兮兮地坐在電腦前焦頭爛額,而呂明月已經輟學,坐在逃亡的火車上。明顯地,呂明月的境界已經勝出那個女人一籌。此等偉大勝利一定要與人分享才好,她開始在昏暗的車燈下給桑小萍發短信。
“女人,我決定不讀博了,我退學了,雖然隻有一年就畢業了。”
“女人”是她們從本科時代開始對一切閨密的統稱。盡管那時候兩人不過是無知少女,但就是因了這無知,“女人”這稱呼才足夠她們意**將來。除了敬稱她為女人,她還必須強調“一年”這個關鍵的前提條件。一年啊,轉瞬即逝,傻子都知道。不是這殘酷的短促便不足以襯托出她此次決定的英勇,有了這時間的襯托,她在氣質上就更接近舍身炸碉堡的烈士。
“你是不是瘋了?還有一年就畢業了。”
她看著短信微笑了。這個女人還是這麽俗,真是俗得不可救藥,居然勸她不要退學。她根本就無法理解她,所以她也就隻配寫點不成器的小說聊以**。她以高僧的姿態回了一條:“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要獨自前往德令哈了。”
“真想到那兒找個牧民嫁了?你除了讀點書,什麽活兒都不會幹,不會放羊,不會生孩子,還老端著個女博士的架子放不下,沒有哪個牧民會娶你的。”
那個女人的意思是,在德令哈,她會比在偉大的首都更像個廢物。這個刻薄的女人,詛咒她一輩子嫁不出去。事實上,自打她開始以寫作為生之後確實更難嫁出去了。因為操此職業的女人老是得意揚揚地解剖男人的肉體和靈魂,而男人早就打著哈欠去找胸大無腦的小姑娘去了。胸大點是真的,別的都是假的。恕不奉陪。
不過她並不生氣,她知道短信那頭的女人一定在吃酸葡萄,大約是因為她知道自己這輩子也不會離開電腦,拍屁股走人,前往德令哈。就像她知道自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在小說前麵先附上一張美人照,還是搔首弄姿拋媚眼的那種。她微笑著,回她一句:“繼續寫你的小說吧,我要前往德令哈啦。”
德令哈,美麗的德令哈,世外桃源的德令哈。
桑小萍沒再回短信,她在手機背後消失了,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又拋下了孤零零的呂明月。呂明月望著車窗外轟隆隆碾過去的夜色,凜然一笑,好像在慶祝自己想象出來的一種偉大的勝利。繼而,好像連她自己都感覺到這勝利的可笑了,她又一陣悲涼,裹了裹衣服。忽然她看到了車窗玻璃裏自己的影子,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子女人裹著一件衣服呆頭呆腦地坐在那裏。車窗外呼嘯而過的列車車燈一節一節映在了她透明的身體裏,好像她是一艘漂在海麵上的船,滿載著異鄉的璀璨燈光正不知要漂往何處。
她一陣恐慌,連忙拉上窗簾。
兩天兩夜之後,呂明月終於到達德令哈了。她幻想多年的德令哈,有枸杞有湖水,有犛牛有戈壁,人們在原野裏快馬奔跑,在戈壁灘上迎著地平線上升起的太陽奔跑。在蒙古包裏,男人們在姑娘們綿綿不絕的歌聲中暢飲青稞酒,一碗又一碗。晚上則頂著星光露宿草原,頭頂是曠廣蒼穹,身下是遼遠大地。從現在開始,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呂明月拖著自己唯一的箱子擠進了熙熙攘攘的火車站。陌生、疲憊、焦躁的麵孔匯聚在一起,看起來像條猙獰的河流。河水嘩嘩退去之後,隻剩下她這唯一一塊礁石,所有的人都有去處,隻有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裏去,於是,她像塊贅肉一樣被滯留下來,無法消化。
她拖著箱子在火車站前麵的廣場上一圈一圈地徘徊,因為行動可疑,一個保安已經開始注意她了。而她此刻正困惑的卻是今晚怎麽睡覺。她坐了幾十個小時的火車硬座來這裏,與苦行僧磕著長頭一步一步到聖地有什麽區別?圖的就是自在。而自在已經無邊無際地展現在她眼前了。
她看著廣場上的長椅,打定主意就在這裏過夜了。正是六月,睡在露天倒是不算冷。她把包當枕頭,剛躺上去便被那個盯著她的保安叫了起來:“這裏不能過夜,快點離開。”呂明月拖著箱子被趕出廣場,在街上走了半天,走到了一座陌生的橋頭。她看到兩個真正的流浪漢正睡在橋下,卷著破爛的鋪蓋,隔著幾米遠都能聞到他們散發的酸臭味。她站在那裏,渾身一怔,好像站在電影的幕布下麵看到了不該看到的血腥鏡頭。這就是她想象中的波希米亞式的自由?她打了個寒戰。
她拖著箱子狂奔過橋,不敢再停留一分鍾。半個小時以後,她終於找到了一家便宜的旅館。看來還是有錢好啊,有了錢才能到處做人。
毫無懸念的是,一晚上有蟑螂、蚊子甚至一隻老鼠陪伴。這就是自由的代價?躺在黑暗中,她開始思念那間博士生宿舍。如果不是那些忌妒無窮無盡的期待和恐懼終日糾纏著她,那間鬥室倒還能算得上一隻遮風避雨的花盆,她要是想像株植物一樣在裏麵多賴幾年,也沒有人會把她連根拔掉。可是,在那兒她還沒有待夠嗎?待在那裏也不過是受刑罷了。無論等待什麽,隻要在等待,便是牢籠,便會被剝奪自由。尤其是當你心裏還僥幸殘留著一線希望的時候,那簡直是一種酷刑。她周圍的那些女博士,她不能不在深夜再次想起她們,過不了兩年,她們會紛紛走進高校或者某科研機構,打著女學者的幌子嫁個體麵男人,絲毫不覺得這隻不過是積蓄了三十年的對生活的陰謀終於得逞了。她們是能看到將來時態的一群女人,將來會站在食物鏈的頂端,指揮著腳下的那些後來者。
而她呢?她沒有將來時,她把它們連根切掉了,她隻有當下,隻有現在時。她起身拍死一隻蚊子,就著那點鮮豔的蚊子血她忽然問了自己一句:她究竟在做什麽?這一問,她忽然又打了個寒戰,覺得黑暗中有一群女人正圍剿她、嘲笑她。她究竟在做什麽?她是不是把懦弱當任性,把任性當驕傲,把驕傲當自由,把自由當榮譽,把榮譽當宗教?她仿佛置身於一片混亂複雜的數學公式裏,無法換算,也無法得出結果。
這個夜晚漫長荒蕪,卻並不寂寞,那群女博士通宵陪伴著她,寸步不離。黑暗中,她與她們的目光**裸地相對,像一種古老的深入骨髓的格鬥。不,她不能輸掉,她一定要讓她們知道,身在牢籠中的人和過著波希米亞式生活的人是多麽不同,她一定要讓她們都羨慕她。想到這裏,她那兩隻大鼻孔裏噴著熱氣,她儼然覺得自己是卡門的魂魄附身,她恨不得披上毯子,鬢角戴一朵金色合歡花,捧著占卜命運的水晶球,咯咯笑著斜睨這個世間。
不錯,以目前的格局來看,那群女博士是一群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在岸邊觀光的女人,而她是那個在水裏裸泳的女人。不過,慢慢地,想脫光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一絲不掛的最終會成為正麵人物,而她們的道德境界也在同步攀升,由傷風敗俗上升至天人合一的光輝頂點。而那些衣冠整齊的觀光客倒成了反麵人物,她們雖然捂得嚴嚴實實,道德境界卻每況愈下,恐怕要由衛道士墮落為窺視者,還經常未遂。
呂明月躺在逼仄的黑暗中為自己想象出來的前途笑了,還沒笑完,淚卻出來了。
好不容易在蚊子的呻吟中熬到了天亮,天亮之後,謀生問題浮出了水麵。是啊,就是要自由也得先吃飽,囊中本就沒幾個錢,先找個工作吧。可是一連幾天都未果,除非她拉下臉去小飯店做服務員,她一個肄業女博士去做服務員?白天找工作,晚上再回那家小旅館。她雖然害怕回那裏過夜,但不回去又能怎麽辦?肯定不能像乞丐一樣去露宿街頭,可是,在這肮髒的小旅館裏住著分明要比露宿街頭更陰損,就像有處傷口發炎了,卻還要努力用一層皮把它包起來。
她走在黑暗中,忽然就嘲笑起自己,原來,至今她心裏想的仍然是一種體麵的生活、一個體麵的工作和一個體麵的住處。她明明情願被這種體麵綁架,卻放棄前途,來西北流浪。這簡直是南轅北轍。她明白了,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其實不過是想在社會秩序中建立起她自己可笑的殖民製度,並插上自己一個人的旗幟。
又過了幾天,呂明月找工作還是未果,她撐不住了,決定先租個房子住下,起碼先從這肮髒的旅館裏逃出去。看來,吃和住的問題永遠是一切問題的祖宗。這天她剛拐進一條巷子,忽然在巷子口看到一張啟事——有人在找合租者。她猶豫了兩秒鍾,撕下了這張紙,上麵寫著“聯係人:王先生”。電話打通之後,她在附近一棟破舊的老樓裏找到了這套房子。敲門之後,有人從裏麵開了門,探出一張臉來。她被這張臉嚇了一跳,忍不住後退了兩步。怎麽說呢?她從沒有見過這麽大的嘴巴長在人臉上,嘴角像匕首一樣直直劃過兩頰,一直劃到耳根下才罷休。因為嘴太大,所以很難合攏,露出了兩排白森森的板牙,像一隻秋天的大石榴實在難以藏住滿腹的果實。王先生熱情地把她請進去,讓她參觀房間,一邊介紹房間一邊介紹自己。他說,他是東北長白山人,幾年前也是隻身來到了德令哈。他說他叫王發財。
呂明月又是倒退三步,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王發財。
“你叫王發財?”
“是啊,怎麽了?”
“確定不是你的筆名?”
“我爹給起的,打小就這名字,從來沒換過。”
“可是你怎麽能叫王發財?”
“我為什麽不能叫王發財,難道你也叫王發財?”
“呃,不是……”
確實,她是不叫王發財,可是從心裏她一直根深蒂固地認為,自己隻不過是“王發財”的一個變種,從本質上講,她其實就是另一個王發財。無論是呂明月還是呂明亮,距離王發財都不過一步之遙,甚至連一步都要不了,他們就是遠親,他們都是從同一種土壤中長出來的植物,生命棲居於生命,骨頭長出骨頭,王發財長出呂明月或者呂明月長出王發財。就是在那一瞬間,她決定暫時寄宿在這房子裏,就是因為身邊這個陌生人名叫王發財。他給了她一種親人的假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