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伍自明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午飯經常就在地裏吃,能在一天勞作下來喝點小酒,對他來說已經是最高享受了。他騰雲駕霧般地睡下了。伍娟在昏暗的廚房裏刷鍋,嫂子李蓮花和小侄子還在屋簷下看蛇。
母子倆往蛇籠子前慢慢地蹭,湊到跟前能看清楚了又尖叫著後退幾步,然後再往前湊,再不厭其煩地尖叫。母子倆一邊尖叫一邊笑,腔子裏的一口氣都不夠他們喘的。都是靠一點自娛自樂活慣了的人,笑點低得嚇人。李蓮花好像一晚上憑空年輕了二十歲,簡直和她兒子一般大小了,她兒子叫,她就比她兒子叫得還凶還活潑,好像平日裏攢下的力氣太多了,今天晚上一條蛇就把她這些力氣全點著了。
伍娟皺著眉頭從窗戶裏看著他們。這一大一小兩個嬰兒的活蹦亂跳更襯出了那條蛇的安靜。在如水的夜色中,它像一枚沉在水底的古老的貝類,獨自閃爍著一種釉質的光澤,冰涼、華麗,還有些邪惡。伍娟間或向它瞟一眼的時候,隻能看到它身上和蛇芯子嶙峋閃過的一點寒涼的光,此外它幾乎一動不動,像一潭很深的湖水。它被人們圍著看了一個晚上。伍娟心裏不知什麽地方忽然有些難過,她從廚房出來對著那一大一小兩個人說:“你們還不去睡覺啊?別沒事就在那兒嚇那條蛇,它也要睡覺。”
李蓮花在暗處轉過一張模糊不清的臉來,因為麵目不清,聲音就顯得越發清晰,嘴裏的字都是一個個被裁好的。她說:“那半夜還得著涼呢,快端進你被窩裏去,免得它感冒了。”伍娟不看就知道她在黑暗中正撇著兩隻嘴角,兩條深深的法令紋拽著她的兩隻嘴角使勁往下扯,拽得兩邊臉頰像布袋似的垂下去,看上去倒比實際年齡老出了十歲。因為自己的男人不下地,地裏的活兒都是她做,風吹日曬,她自然老得快。伍強每天晚上打麻將打到天亮才回家睡覺,他回家睡覺的時候,她已經起來下地去了。他們倆看起來終日連個交集都沒有,居然也見縫插針地生出了一個孩子,真是不容易。
如果伍娟晚上偶爾出去一趟,等她一進門,李蓮花就撲過去把大門關死,把整個院子嚴嚴實實箍起來,唯恐一星半點的聲音飛出去。然後她才轉過身來,半是驚恐半是興奮地朝著伍娟走過來,她耷拉著兩條法令紋,眼睛裏放著一道很邪很亮的光,先是像不認識一樣把伍娟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這才湊到她跟前,把聲音壓下去,卻越發顯得底氣十足。她問她:“我說,都做了什麽?可要小心啊。”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街坊鄰居便都知道了。李蓮花唯恐眾人不知道,一大早便挨家挨戶地做報道,等到太陽出來的時候,全村人都恨不得圍到伍家門口來看戲。直到這事都過去很久了,李蓮花還是時不時走到伍娟跟前,癡癡地把她從上到下看個遍,好像她肚子裏已經憑空長出什麽東西來了,快要擱不住了。看完了,她又訕笑著低低問她一句:“男人都是隻顧自己的,沒懷上吧?我當年要不是懷上就不嫁給你哥了。”
從此以後,伍娟晚上再不敢出門。事實上李蓮花恨不得伍娟夜不歸宿,如果真有男人了,那伍娟就是遊過一條河遊到她身邊來了,如果那男人還不是什麽好貨色,那她簡直要把伍娟引為知音了。憑什麽就她一個人該遇到一個不堪的男人?她有事沒事都會當著伍娟的麵幽幽地歎口氣:“你不知道你那哥哥啊,我都沒處說去啊……”伍娟一聽這話就趕緊逃開,免得被她虜去做了同夥。不過,有時候她也覺得李蓮花可憐。有一次,她煎了一碗肉。村裏的人家煎一碗肉都是要吃一兩個月的,每天中午炒好菜了挑一筷頭的肉放進去,其實也見不到肉,要的就是這點肉味。她去了趟廁所回來,一進廚房正碰上李蓮花把一大口肉塞進嘴裏。她見伍娟進來,慌忙把一嘴滾燙的肉咽了下去,囫圇吞棗似的,都不帶嚼的。剛出鍋的肉還吱吱冒油呢,就被她生生咽下去了,伍娟都替她嗓子痛。更何況李蓮花嫁的還是那樣一個男人……她平日裏再怎麽省錢都沒用,全是她男人的。
伍強常年不下地不幹活兒,每天睡到下午,起來吃個飯一抹嘴就出去找人打麻將,一直要打到第二天天亮才回來睡覺。而且他打麻將從來都是輸多贏少,沒錢的時候就問李蓮花要,問伍自明要。二十八歲的男人了,旗杆一樣往伍自明身邊一戳,明晃晃地伸出兩隻手來要錢。要錢的時候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麻木下麵若隱若現地浮著一點無恥和淒涼。那點淒涼成不了氣候,倒是那點無恥早就長成參天大樹了,誰也奈何不了它,更殺不了它,隻能由著它鬼魅似的附在他身上。
門扇似的兒子伸手要錢,伍自明要是不給,兒子就一直賴在他麵前不走,一邊賴著一邊喃喃說:“給我點錢。”完全是乞討的架勢,他不想心酸都不行。他隻好哆哆嗦嗦地從腰裏掏出一卷溫熱的鈔票來,蘸著口水拈出幾張給兒子,或者說,身上沒錢,去小賣部裏看看這兩天賣得錢沒有。於是伍強又輾轉進小賣部來要錢。伍娟辛辛苦苦賣一個月的錢還沒來得及給伍自明呢,就被伍強一次卷走了。如果伍自明哪天心情也不好,非但不給錢還會破口大罵:“你這狗日的,活到三十了還要老子養著你,你這討債鬼不要再進這門……”他們不給錢,伍強自有辦法。不過兩天,他們就會發現他們藏起來的錢全部不翼而飛了。無論藏在什麽地方,就是藏在老鼠洞裏也能被伍強找出來。在偷錢方麵,伍強簡直已經具備了偵探的專業能力,無往不勝。時間長了,他們三個人簡直都怕了伍強,又知道不能把他怎麽樣,總不能把他摁回娘胎裏去。他們隻得縱容生活陷入一種巨大的慣性,一天天往下滑,滑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家裏的小賣部也好,地裏的收成也好,換來的錢基本上都供給了伍強一個人。他像一條吸血蟲一樣吸在這個家身上,其他三個人終日造血就是為了給這一個人輸血。
其實從小時候起,隻要看到伍強的影子,伍娟就覺得陰森可怖。聽說伍強自小就學會了偷錢,他們的母親就是被伍強活活氣死的。母親死的時候,伍娟不過九歲,卻一直記得母親臨死前那個巨大的充滿腹水的肚子。現在伍強長得又高又壯,伍自明卻老得背都直不起來了,更不用說打他了。伍娟知道,自己要是嫁了人,父親跟著這兩口子怕也活不長。所以她不去想嫁人的事,能守父親多久算多久。父親要是催她,她就說:“急著把我趕出去啊?”
今天晚上,伍強照樣在外麵賭博。他這幾天手氣差,連連輸錢,隻要一進家門,這家裏的空氣就得窒息三分。所以,伍自明喝個小酒,李蓮花逗個蛇,都不過是趁伍強不在時的一點娛樂而已。李蓮花帶著兒子進屋睡覺去了,隻剩下伍娟一個人站在院子裏。她慢慢地走到蛇籠子前,看著那條蛇。那條蛇還是一動不動,她分辨不出它是不是也在看她。她呆呆站了一會兒,又扭頭看看四周,然後回到廚房,舀出了半碗水,從籠子的縫隙裏一點一點地滴了進去。滴答滴答,她在黑暗中看不清蛇是否在喝水,隻能聽到水滴了下去,又滴到了蛇的身上,發出了一種灰撲撲的聲音,好像一柄很鈍的刀子落在了地上。
第二天,趁伍自明和李蓮花都下地的時候,伍娟蹲在家門口的玉米地裏,捉了幾隻蛐蛐、螻蛄、蝗蟲之類的蟲子。然後,一個人慢慢向那隻蛇籠子走去。她還是有些本能地怕它。蛇見有人走過來了,無聲地蠕動了一下,這一動,它周身便鏤刻出了一道優美的水紋,那水紋轉瞬即逝,蛇很快就又一動不動了,沉在籠底,盤成了一塊時光深處的化石。伍娟隔著籠子看著它,忽然想,這樣一種動物,曾經有四百條腿,現在卻無腿無足,可是人們為什麽還是要怕它?其實蛇極少主動攻擊人,除非是人先威脅到蛇了,蛇才會咬人。它還能活一個月,可是就是這一個月裏,她也不能讓它這樣在她麵前餓死了渴死了。狗餓了還會叫呢,可是蛇是啞巴,就是餓極了渴極了都不能發出一點聲音來。
伍娟把捉來的蟲子慢慢塞進了籠子的縫裏,蛇的頭微微伸直了一點,她隻看見一條紅色的蛇芯子寒光一閃,那隻蟲子已經不見了。驚恐之餘,她又由衷地高興起來,蛇吃了她喂的東西,這就像承了她的情,懂得了她的心意。雖然她還是怕它,但在喂它的時候覺得自己高大、潔淨,像個聖徒。是啊,連草木都有生命,何況是動物。人無非是一種動物,誰說不是了?仔細想想,便會覺得人和動物之間有多少相似之處。男女之間就是比動物多一些情感遊戲吧,但說到底,那點疼痛的遊戲也不過是用來為自己爭奪**夥伴的。
此後,每天趁家裏沒人的時候,伍娟就偷偷給蛇喂些吃的喂些水。這樣做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像在給一個判了死刑的囚犯送行一樣,多送一程少送一程終究都是要送到那一天的。她心裏便暗想,要不哪天偷偷把它放生了吧。可是,伍自明對這條蛇寄托的希望那麽大,每天晚上從地裏回來都要先到籠子前視察一下蛇的情況,就像在視察自家自留地裏長出的倭瓜一樣,恨不得它一夜之間就長熟了能吃了。伍自明一邊視察蛇一邊問伍娟:“娟兒啊,這幾天沒給蛇喂吃的喂水吧?你要是敢喂它,我就打斷你的腿。”伍娟心虛地答應著:“哪能呢?我怕蛇,都不敢走過去。”老頭子長年累月在地裏刨食,又有個不孝的兒子,難得有點娛樂,就這點娛樂她還要給他剝奪了?也是殘忍。所以,耗一天算一天,能讓它多活一天算一天。
這幾天小賣部生意不錯,攢下了一點錢。等到家裏人走光後,伍娟手裏攥著那幾張票子開始四處找地方,她必須找到一個不會被伍強找到的地方藏錢。父親身上的那條褲子穿了都快十年了,褲腳磨破了,最近拉鏈也壞了,但因為沒有可換洗的褲子,他還終日穿在身上,拿根布帶子往腰上隨便一捆,隻要褲子不掉下去就行。還有他腳上那雙襪子,早已是露了腳指頭的,補過也不止一次了,補丁都是層層疊疊的。伍娟親眼見過父親是怎樣給自己補襪子的。晚上,等他們都睡下了,他一個人坐在院子裏,頭上戴了個下礦用的頭燈,像個礦工掘煤似的照著那隻滿是破洞的襪子,他戴著花鏡拿著一根大針笨手笨腳地補襪子,一針一線的,像個小孩子趴在那裏認真地做作業。伍娟看見了也沒吭聲,假裝沒看見。他大約是覺得自己的襪子太髒,隻有自己補才能心安一點。伍娟嘴上不說,但心裏一直想著去趟縣城,給父親做身新衣服買雙襪子,再給家裏添置些米、麵、油之類的。地裏的莊稼又不聽人使喚,總不能說長就長,說收就收。家裏的所有開銷就都指望小賣部攢下的這點涓涓細流呢。
伍娟像個陌生人一樣把這間屋子上上下下翻屍倒骨般地打量了一番,最後她選中了一個地方——兩個櫃子中間有道夾縫,夾縫裏還架著蜘蛛網,這地方總不會被發現吧?但她不放心,把臉湊過去仔仔細細審視那夾縫的隱蔽性夠不夠。和伍強鬥爭了這麽多年,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簡直就是有了抗藥性,把錢藏在什麽地方都奈何不了他,好像他眼睛裏長著X光,看什麽都能透視。她把那道縫從上到下看了好幾遍,才把那卷錢塞進去,之後再把蜘蛛網扯過去製造假象,她要做出渾然天成的樣子,絕不能讓它們露出一點點痕跡來。把錢藏好之後,她又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仿佛這屋子裏四處都長著伍強的眼睛和耳朵。折騰了半天像打了場仗一樣疲憊,她坐在椅子上,把兩隻腳也擱在椅子上,再把臉貼上去,就像自己從空中接住了自己一樣,這讓她覺得溫暖,剛剛隱秘地藏好錢的安全感也像炭火一樣溫暖著她。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守著糧食的老鼠,這點糧食在她眼中簡直是清華氣象,夠她微醺一陣子了。
這時已是下午,該出去給蛇捉些食物了。伍娟一挑簾子卻看到伍強正光著膀子站在籠子前看蛇。聽見她出來了,他沒有看她,卻朝著籠子裏的蛇打了個口哨,仿佛籠子裏關著的不是一條蛇,而是一隻黃鸝鳥之類的。她有些奇怪他今天怎麽到這個時間還待在家裏,倒不符合他的作息規律。她走到家門口的地邊捉了幾隻蟲子,回到院子裏的時候發現伍強已經不見了。她走到籠子前喂了蛇,又給了它些水喝,然後站在籠子前發了一會兒呆。
她呆呆地站在那裏不動,眼睛雖然跟著蛇遊動,卻也是木的。她莫名地覺得心裏有個地方是懸著的,有個鍾擺似的東西在那兒擺來擺去卻遲遲不肯往下落。她就那麽空空落落地站著看蛇,忽然之間,她聽見自己身體裏發出了一聲清脆的撞擊聲,那隻鍾擺落下來了,撞到了她的什麽部位。就在那一瞬間,她的眼睛裏忽然閃出了一道鋒利的光亮,這點光亮把她的整張臉都點著了,她的臉隱約浮動在這團光焰裏,看上去平靜而可怖。
她跳起來,衝進了小賣部,衝進了屋裏那團昏暗滯暖的空氣,就像一個人跳進了一潭湖水裏。她衝到那道夾縫前,先是上上下下審視了一遍,蓋在上麵的蛛網沒有了。然後她不甘心,伸出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把一個指頭伸了進去,那指頭像條蛇一樣嗅著那夾縫裏的氣息。沒有。它聞出來了,裏麵是空的,已經是空的了。她還是不肯死心,她打開了電燈,找來一根筷子,像撈魚似的在那道縫裏不停地打撈。最後,她自己停下來了,像被射中的獵物,自己慢慢停止了掙紮。昏黃的光線彌漫在這間屋子裏,屋子裏所有的器具都像長出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黃的菌類,有些奇異的荒涼和蕭索。
晚上,伍自明下地回來了。他早晨帶著兩隻火燒、一瓶水出了門,中午飯就在地頭吃的。進了家門,他什麽都不說,先扔下鋤頭往凳子上一坐,一坐下竟半天都起不來。伍娟努力不去看他,她不知道自己在躲什麽,她就是覺得自己像逃命一樣要拚命躲開什麽。過了半晌,伍自明才說了句:“娟兒,拍個黃瓜,給我倒出二兩酒來,這腿怎麽說老就老了。”
她知道他一整天都盼著這個時候,整個白天頂著烈日在地裏幹活兒的時候,能在晚上喝上二兩酒大約是他全部的寄托了。喝上二兩酒,然後什麽都不要想,騰雲駕霧般地睡過去就是又把這一天成功打發過去了。這就是活著。
伍娟低頭拍了條黃瓜,搗了蒜泥撒上去,又從塑料壺裏倒出了一杯白酒,向父親走去。伍自明還是那個姿勢坐在那裏,兩隻手捶著腿,他今天像是累極了,滿麵灰塵也顧不得洗,坐在那裏連動都不想動。伍娟偷偷看著他,他坐在板凳上張著兩條腿。她看到了他磨破的褲腳,褲腳高高吊起來,像個正長個子的小孩子身上的衣服。然後,她猛然間停了一下,她看到他坐在那裏,因為褲子的拉鏈壞了,這一坐,那個地方就像一張嘴一樣張開了,她迎麵看到了裏麵破敗的**。伍自明自己卻渾然不覺,他用兩隻手捶著膝蓋,笨拙地笑著問了伍娟一句:“娟兒啊,今天可沒喂蛇吧,這也有二十天了吧?”
伍娟不說話,愣是迎著那褲襠裏露出的**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把黃瓜和酒往父親麵前一放就走開了。她默不作聲地出了家門,疾步走進了玉米地,看到周圍沒有人,她才蹲到地上,開始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