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村莊浸泡在黃昏裏,像一隻古老的陶罐。村頭的木橋上出現了三三兩兩戴著草帽扛著鋤頭往回走的人,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升起了炊煙,整個村莊的上空都是小米的清香,雲一樣層層疊疊。

村口的小賣部是麵朝西的,所以每到黃昏時分,整間房屋就被夕陽餘暉灌滿了。金黃滯暖的陽光和陳舊的油哈氣摻雜在一起砌滿了整間屋子,會使這屋子在這個時候突然綻放出一種幽暗的熱鬧,它們熙熙攘攘地擠在那些糖果裏、那些大大小小的壇子罐子裏,像無數的小孩子正在這屋裏跑動。

伍娟正就著這金黃的光線細細擦拭著櫃台上的瓶瓶罐罐。她家的小賣部開在村口,在自家後牆上掏了一扇門就開張了。白天的時候父親和嫂子下地幹活兒,大多數時間都是她在看店。伍娟今年二十二歲了,但一點都不著急出嫁。她願意守著這種緩慢的日子,感覺自己就像一種被裝進容器的**,容器是什麽樣的,她就跟著長成什麽樣。平日裏除了做飯、洗衣、看小賣部,她最大的樂趣就是看電視裏的《動物世界》。因為手裏用不完的隻有時間,她也就根本不把時間當回事,隨便發個呆就是兩個小時,像闊人不把銀錢當回事一樣。

一場雨過後,院子裏棗樹上的青棗落了一院,她蹲在院子裏把棗子一顆一顆地撿到手帕裏,再一顆一顆洗幹淨,拿針線穿起來掛在屋簷下讓它們風幹。蹲在地上撿棗的時候,她忽然想,鼴鼠的日子也不過就是這樣吧。《動物世界》裏是這樣說鼴鼠的:“在整個秋季,鼴鼠都在忙忙碌碌地四處覓食,然後把它們搬運到地下的巢穴中收藏起來。它們需要積累一個冬天的食物,這是屬於它們的財富,誰都別想搶走,這幾乎是它們生命的一個部分。”

她從小就見不得人欺負動物,但她自己極少養動物,因為知道最後動物不是丟了就是死了,總是要比人先走的,雖是動物,也是與其生離死別一場,不如不養。她隻養過一隻狗。那年她還在上中學,有一隻流浪的小狗跑到了她家門口,因為她喂了它一點剩飯,它就再不肯走了,日夜守在她家門口,無論什麽時候開門,它都在那兒蹲著,像隻石獅子。她發現這隻狗的一隻眼睛看起來不對勁,走近了些才發現它的那隻眼睛瞎了,裏麵生滿了白花花的蛆蟲,它低頭吃東西的時候就會有蟲子從那隻眼睛裏啪啪掉出來。她看著地上扭動的蛆蟲,渾身哆嗦,卻還是不顧家裏人的反對收養了這隻狗,用筷子把它眼睛裏的蟲子一條條地挑了出來。但是,因為天熱,過了幾天,那隻狗眼睛裏又長出蟲子了,她隻好再把蟲子挑出來。這隻小狗那隻好眼睛裏的目光是她所見過的世上最卑微的目光,它看她的時候總是要側著頭,用那隻好眼睛看她,一邊看一邊還嘩嘩地搖著尾巴。它每天都寸步不離地跟著她,連上廁所都跟著她守在外麵。她知道它是怕再次被遺棄,拚了命地想討好她。就是這樣,幾天以後它還是被伍自明扔了。

那天下午伍娟去了一趟外婆家,晚上一回到自家門口就發現那隻狗不見了。她扔下自行車,大聲問父親伍自明:“花花呢?狗呢?”花花是她給那隻狗起的名字。伍自明頭也不抬地說:“許是自己走了吧。”她大叫:“你騙人,它根本就不會走,你把它扔哪兒去了?”伍自明抬起頭來一臉慍色地看著她:“一條狗倒比人值錢了?對人都沒見你這麽好過,對條狗就這麽上心?那狗眼睛裏都是蛆,你也不嫌惡心,你不惡心我看見了惡心。”伍娟不再說話了,從地上扶起破自行車就往外衝。她騎著車子把整個村子繞了一圈又一圈,把每條巷子都找了一遍。

夜色越來越深,家家戶戶都閉了街門準備睡覺了。伍娟一邊騎車一邊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花花,花花。”無論是哪裏都沒有狗的影子。她又戰戰兢兢地來到村口的垃圾堆旁邊找它,期望它正在那裏。可是,還是沒有。一直找到深夜兩點都沒有找到,她哭著回了家,把自行車一扔,連衣服都沒有脫就趴在了**。

天還沒亮的時候,她在半睡半醒間隱約聽見了狗的叫聲。她想,肯定是自己夢見花花回來了。可是,狗的叫聲越來越清晰,她忽然就醒了,仔細一聽,真是有狗的叫聲,很輕很細,像是啞著嗓子不敢大聲叫喚。她衝到門口,打開街門一看,一隻濕漉漉的狗正蹲在門口用一隻眼睛側著臉看著她。正是花花。原來,伍自明套了個麻袋把它扔到了二十裏之外的別的村子裏,它居然走了一夜又回來找她了。晨光中,她抱著它蹲在門口號啕大哭,她不知道它究竟走了多少路才一步一步走回來,去的時候它被裝在麻袋裏,它是怎麽找到回家的路的,它是怎樣一個村一個村地找、一條路一條路地找她的啊。

一年後,這隻狗還是死了,被鄰居家投的耗子藥毒死了。為此,伍娟把鄰居家大罵了半天。鄰居家的女人在村口叉著腰回罵:“真是奇了怪了,對人都不見得這麽好過,平日裏朝陽花似的見了人都不說話,對狗倒是親。不就是一條狗,還要了你的命不成了,難不成我們家得死個人給你的狗償命?”

伍娟從此以後再也不養動物,但是絕對見不得殺生,就連平日裏看到小侄子在院子裏捉青蛙踩螞蟻的時候,她都會聲色俱厲地跳到他麵前說:“不許殺生,哪個動物都是一條命,你是命,它們就不是命了?”她一回頭,嫂子正冷氣森森地站在背後看著她,好像她兒子剛剛被伍娟虐待過了。

這個黃昏,伍娟正在清理小賣部裏那些瓶瓶罐罐的時候,忽然聽見門口一陣喧鬧,一群人擁進了她家門口,裹在最中間的是她父親伍自明。那團人擠在一起像枚奇怪的果實一樣卡在門口,她遠遠地看著他們,忽然感覺似乎有一縷邪氣正從那果核裏散發出來。這邪氣觸到了她的鼻尖,然後哢嚓一聲,碎了。

她慢慢地蹭過去,從人頭的凹處往裏一看,背上立刻就罩了一層陰森的感覺:她與一條蛇四目相對。人群圍著的是一條蛇。在北方的村莊,蛇是比較少見的,最近大概是修下水管道的原因,把地下住的蟲豸們都翻出來了。伍自明下地回來,從自己家門口出出進進幾次都沒有注意到牆上掛著一條蛇,偶爾一抬頭,心裏還納悶牆上怎麽突然別了一根樹枝,剛伸手要去摘時,才發現那是條蛇。

伍自明與那條蛇靜靜地對視了兩秒鍾之後,他開始悄悄向後撤退。挪出十步開外之後見那條蛇還是沒有反應,他開始撒腿跑,跑到鄰居家的院子裏借了一把鋤頭、一隻籠子,這鋤頭和籠子又招引出了一大堆鄰居。村裏的娛樂向來就少,偶爾來一個生人都要被村裏人左一眼右一眼地從生看到熟,何況是對一條蛇。這樣驚心動魄的娛樂,人們自然更不能放過。

半月形的人群跟在伍自明後麵,像站在戲台下看戲,都伸長脖子屏息看著那條蛇。不知那條蛇是被曬暈了還是怎麽了,居然還掛在那裏。伍自明躡手躡腳地把籠子放在地上,猛一鋤頭下去,正把那條蛇打到籠子裏。籠子門關上了,人群這才轟的一聲活過來,女人們一邊驚恐地捂著嘴,一邊拚了命地往前湊。小孩子們尖著腦袋鑽進去,看一眼就尖叫著鑽出來,然後又叫上兩個小孩再次鑽進去尖叫。這簡直是一場全民娛樂。連剛下地的男人也紛紛圍了上來。

“這是條草上飛吧。我看像,村裏都多少年沒見過草上飛了。草上飛可是毒蛇啊。”

“你看這腦袋是三角形的,是毒蛇,打死算了。”

“毒蛇?打死了就可惜了,還不如拿來泡酒。”

“對,還是泡酒的好,毒蛇酒治半身不遂最管用了,這村裏光癱子就好幾個,吃喝拉撒全在炕上。泡上一壇蛇酒喝上兩年,保管到老都癱不了。”

“泡蛇酒是不是也得先把蛇打死了?”

“可不敢,聽老人說泡蛇酒一定要用活蛇。現在還不能往酒裏泡,現在還不知道蛇肚子裏有多少髒東西,要把它關起來關上一個月,不能讓它喝水、吃東西,就那麽餓著,等它肚子裏徹底空了再放進高粱酒裏,一定要六十度的原漿酒。等著蛇泡在酒裏吐了血死了,這樣泡上兩個月就差不多能喝了。”

一圈男人像判官似的七嘴八舌地裁定了這條蛇的歸宿,就是用它泡酒。又因為這條蛇是在伍家的牆上發現的,就像伍家的藤上結出的南瓜一樣,自然還是歸伍家所有,所以,這條蛇就像收割下的莊稼一樣被伍自明帶回了自家院子。

伍自明看到伍娟過來了,很是得意地對她說:“娟兒啊,看到沒,毒蛇。這一個月都不要給它吃喝,空上它一個月咱就拿它泡酒。”

他自恃逮到一條毒蛇真是千載難逢,就像不小心遇到了千年人參一樣,又吩咐女兒給鄰居倒水,讓眾人坐下來喝水慢慢參觀。

伍娟沒動,隻是隔著人群靜靜地看著那條蛇。她從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過一條蛇,猛地看到這樣一條寒光凜冽的蛇,簡直像看到了一件剛出土的冷兵器。她不禁輕微地打了個寒戰。在窄小的籠子裏,這條蛇沒有任何左突右撞的餘地,便在眾目睽睽下一圈圈地把自己疊起來,最後盤成了一張餅,這使它看起來忽然以一種奇怪的形式弱化了,連它身上攜帶的那種陰森巨大的氣場也一寸寸坍塌了。一天中最後的光線塗抹在它的鱗片上,使它周身閃爍著一種金色的毛茸茸的光暈。她突然發現,蛇身上的花紋原來這麽美麗,每一片六角形的鱗片都以不同的角度折射著陽光,這一縷一縷的陽光綴在一起時,竟給人一種璀璨的感覺,仿佛那是滿身的珠玉。它身上的每一寸,雖然在曲折的詭異中帶著殺氣,卻也稱得上優雅。她一時都看呆了。

晚上,伍自明特意讓伍娟拌了個涼豆角,拍了個黃瓜,平時就是沒有任何喜事的時候他都要風雨無阻地喝上二兩酒,更何況今天收獲了一條蛇,更要祝賀一下。門道裏的燈開著,桌子擺好,他穿著一件汗漬斑斑的背心坐在那裏開始自斟自飲。這就像擺擂台一樣先搭好架勢,自然就會有人來。果然,不一會兒,就有三個酒友魚貫而入,各自拿著酒和下酒菜。六十多歲的王老頭兒喝的是頓頓酒,每頓必喝,每喝必醉,而且他是最不講究下酒菜的,一根大蔥、一個蘿卜就是下酒菜。每天一大早起來,不管春夏秋冬,他都先倒上滿滿一杯酒,然後一手拿酒,一手隨便拈根黃瓜啊梨啊之類的東西下酒,東躥躥西躥躥地躥到人家屋簷下,就著閑話把一杯酒喝下去。一杯酒下去,他便像秋蟲一樣回家蟄伏,但一到中午,他就又活了過來,再倒上一杯酒出門,神仙一樣四處雲遊。

另一個酒友是鄰居海剛。海剛是農民裏為數不多的戴眼鏡的人,但他打落地就這樣,遺傳下來一副高達一千度的近視眼。這時候他拿著一碗涼拌西紅柿,像梁山好漢一樣捧著一大碗酒進來了。海剛喝酒容易上臉,剛喝沒幾口,他的臉色就開始泛紅,等一碗酒喝到見底的時候,他已經紅得像龍蝦了。偏偏他還喜歡光膀子,全身上下就紮條褲頭,於是喝完酒的海剛每次都像披上了一層紅油漆,紅彤彤、油亮亮地坐在那裏。伍娟曾問他為什麽喜歡喝酒,他說喝完酒能飄起來,喝一次往起飄一次,雖說睡一覺就又掉到地上了,但他還是鍥而不舍地想再次飄起來。這也算一種享受。

第三個酒友是冰糖奶奶。這個六十歲的老太太也是頓頓離不得酒。“冰糖奶奶”是伍娟給起的名字。原來伍娟養狗的時候,這個老太太每次來她家院子就給狗帶一塊冰糖,這隻狗特別喜歡吃糖,每次把冰糖咬在嘴裏都要嘎嘣嘎嘣咬碎了咽下去,連點渣都舍不得掉。這隻狗一見老太太從門口過就大叫不止,想來是在要糖吃。伍娟就安慰它說:“你冰糖奶奶明天就給你糖吃。”那隻狗聽了就不叫了,歪著腦袋專心等糖。所以,“冰糖奶奶”這名號是狗專用的。老太太早沒了老伴,就一個女兒,早已出嫁。女兒怕她有個萬一沒人管,就給她買了個手機。老太太把手機緊緊箍在一個袋子裏,每天像令牌一樣掛在腰間。每次手機響起的時候,她光是把袋子從腰上解下來就得十分鍾,再把箍緊的袋子口打開又得十分鍾,那嘹亮的手機鈴聲就不厭其煩地一直唱,好像她腰上掛的是錄音機,專供人聽音樂。其實給她打電話的也就她女兒,但她每次接電話的時候還是要把整張臉都隆重地鑽進手機裏,當眾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對著手機喊:“喂,誰啊?”

老太太沒別的愛好,隻是好點酒,加上人老了性別之別也無所謂了,她光著膀子吊著兩隻垂到腰間的口袋似的**往人堆裏一坐,也壓根沒人把她當女人。於是,幾個男人就把她收留了,四個人勉強湊成了一桌酒友。

正是夏天,伍家又住在村口,所以一到晚上大批的蚊子便像部隊似的開進了院子,蚊子忙,牆上的壁虎和地上的青蛙們也忙,打仗似的。盡管頭上是壁虎,腳下是青蛙,四個人還是怡然地喝著小酒,一邊喝酒一邊不時朝屋簷下的蛇籠子看上一眼。雖然那條蛇在暗處,但他們還是能感覺到它身上龐大的氣場籠罩著他們,越是害怕便越是興奮,話也比平日裏多了許多。

老太太說:“要不把蛇賣了?怎麽也能賣個百八十塊錢吧?我看村南的陳老太今天還背了個新包,聽說八十塊錢呢。嘖嘖,我活一輩子也沒背過包,八十塊錢哪,那不是把八斤豬肉披在身上嘛。”

海剛忙說:“那不行,這可是寶,就是要泡酒,泡了給自己喝,能逮到一條毒蛇多不容易。等到泡好了讓我們都嚐嚐。”

伍自明啜了一口酒,回頭又對伍娟喊了一聲:“娟兒,記住了,一個月不要給蛇吃的喝的,你可別見個動物就當爹媽一樣孝順。這可是蛇。”

四個人對這蛇酒展望了一個晚上,隻覺得又神秘又誘人,簡直是神話裏的東西。說著說著,他們把夜都說深了,酒也喝到人剛好能飄起來了,遂分頭散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