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迎神賽社之後,常勇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她突然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她開始不停地自言自語,獨自坐在屋裏或者拄著竹杖走在街上的時候,她都在那裏自言自語,好像她周圍始終站著一個肉眼看不見的人,再或者,人們覺得那圍在她身邊的根本就不是人。就是不自言自語的時候,她也和從前不同了,她隨便往哪兒一坐,臉上身上都有一種詭異的端凝空虛之氣,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隻那麽心平氣和地空著,好像她是一座空空的廟宇,她的靈魂已經走開了,已經騰空了,給別的什麽魂靈騰出地方來了,香火之氣卻還在這廟宇裏繚繞不去。隻這嫋嫋的香火氣便在她身體裏戳了一根堅硬的芯子,把她牢牢地夯在了那裏。插過鋼釺的腮幫子上留下了兩個淺淺的疤,這兩個疤讓她看起來神秘了很多,好像什麽鬼神在她臉上烙下的印記,使她從人群中一下就跳出來了,就連她那兩隻可怖的白眼也像某一種讖語了。她看起來,不太像人了。
其實常勇不過是因為經曆了鋼釺穿腮的極度恐懼以及被萬眾矚目的極度興奮之後,產生了一種類似於精神分裂的癔症。當時為了克服對鋼釺的恐懼,她極力給自己一種強大的心理暗示:她可是被神靈附體的,一點都不會痛的,更不會死的。當這種強烈的暗示被一支鋼釺瞬間定格下來之後,就再也揮之不去了。穿腮之後她便開始認為,她確實是被神靈附了身的,她不再是一個常人。
在這次迎神賽社之後,果然多了一些來找常勇算命的老頭兒老太太。他們來找常勇的時候,常勇就在炕上盤腿一坐,白眼珠使勁翻著翻著,頭忽然就耷拉下去了,就像是突然睡著了。等到她再次緩緩抬起頭的時候,她的神情和聲音忽然都變了,她有時候做出婦人的嬌媚狀,翹著蘭花指,聲音也變得又尖又細,好像她已經完全不受自己控製了,她身體裏正附著一個女人的魂魄指揮著她說下去。有時候她又忽然變成了一個老態龍鍾的老人,又是咳嗽又是打哈欠,連腰都直不起來,臉上也像憑空生出了很多褶子,每一道褶子都拖著她的臉向下垂去,使她看起來瞬間就老去了幾十歲。她的聲音也是蒼老的,老得連字都咬不住了,走風漏氣的似乎正從一張沒有牙的黑洞洞的嘴裏發出來,讓人聽著都駭然。這時候她好像又被一個老人的魂魄控製了,老人的魂魄坐在她的肉身裏,通過她的嘴說著自己想說的話。等魂魄說完之後,常勇開始慢慢蘇醒,她耷拉的頭慢慢抬起來了,滿麵倦容,好像剛打過仗一樣。她用白眼珠看看周圍,說:“我這是在哪裏了,怎麽這麽累啊?”
來算命的老頭兒老太太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管常勇到底說對了幾句,其實就是在被所謂的靈魂控製的時候,常勇嘴裏說出來的仍然是一些模棱兩可的話,無非就是有求必應,給算命的人各種心理暗示罷了,總之就是要給那些老頭兒老太太一種無限的希望。可是來算命的人都被常勇這種詭異的氣場鎮住了,隻覺得這瞎子可能是在迎神賽社中真的通靈了。這可不是丟個銅錢測測八字,這是上了一個檔次,她已經變成乩身了。
這話一傳出去,有事沒事的人都湊到常勇家門口來看熱鬧,倒是裏三層外三層像看戲一樣熱鬧,常勇連門也不出,就坐在自己家的炕上一次又一次地進行著重複表演。最多就是換換附在她身體裏的那個神靈的年齡和性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反正神仙不問出處,大約和人一樣各個年齡層次的都有。
眾人的圍觀給了常勇一種劇烈而新鮮的刺激,就像在她身體裏種了一隻魚鉤一樣,人們期望著能從她身體裏釣出更血腥、更刺激、更神秘的東西來,她必須不負眾望,必須把戲演到底,演到骨頭裏,榨出自己所有的可怕潛質,才能在這巨大的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站住腳,活下去。她成了人、神臨界處的一個優伶,在燈火輝煌處供眾生賞玩。
她很快就對這門技藝嫻熟了,什麽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吧,哪有越做越不熟練的?為了回饋觀眾,她自作主張,在傳統扶乩中加入了很多新的內容。她自小聽爺爺唱晉劇、唱上黨梆子、唱隊戲,什麽《太極圖》《光武山》《過五關》《斬華雄》《鴻門宴》《氣周瑜》,她都能唱下來的,瞎子眼瞎心明,基本聽一遍就能背下來。這點童子功,現在居然都派上用場了。表演時她還兼有很多道具,木劍護符不離身。附身的神仙品種也越來越多,她的體內儼然是蟠桃盛會了,眾神逗樂打趣,流連忘返。
漸漸地常勇都有點迷戀這種表演了,雖然她心裏知道多數人還是把她當個消遣來觀看,但就是這消遣也夠喂養她一陣子了。她周圍聚集的人越多,人聲越嘈雜,她就越興奮,這種極度的興奮催化她,使她周身迅速發生了化學反應。她暴露出的潛質讓她自己都覺得害怕。她入戲極快,而且非常稱職,一旦開始表演,她的眼前就開始出現各種神靈的幻象。與其說是眾人需要這些神靈,不如說她才是最需要的那個人,於是,她虔誠地向著那些幻象伸出手去,她感覺到那幻象終於握住她的手了,像一個父親或母親一樣握住了她的手。她像一個基督徒得到了耶穌的庇護,頓時便流下淚來。現在,她是他們的孩子,父親、母親、爺爺,誰都會拋棄她,可是這些被她一手造出來的幻象是永遠不會拋棄她的,因為他們是被她親手造出來的,她就是他們的廟宇。
她在黑暗中和這些幻影喃喃說話,她擁抱他們,他們便也擁抱她。在擁抱的那一瞬間,她渾身一抖,仿佛真的在那個空虛的擁抱中感到了他們身上的溫度,他們愛她,她相信他們是愛她的,這點愛她渴望了多少年啊。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微笑,一邊流淚,眾人鴉雀無聲地看著她,都被這種神秘的氣氛震懾住了。而她在這片寂靜中越發滿足,越發投入,她被那些神靈的幻象擁抱著溫暖著,她覺得她已經不在人間,甚至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登上了雲頭,再無所謂什麽眼睛不眼睛,她坐在那裏可以俯視眾生,可以悲憫眾生,她甚至看到了自己在人群中的那具醜陋的肉身。真是醜陋啊,一個瞎子,一個半男不女的怪物,她那麽憎恨它。而現在,她分明是這些俗人的菩薩,她在普度他們。
這種虛幻的崇高感緊緊地裹著她,有如給她塑上了一道金身,她在黑暗中感到了自己此時的祥和、寧靜、美麗。她的淚嘩嘩往下流,就為了能與這些幻影擁抱,她真的情願再不醒來,她情願就在夢中要一個長長久久的擁抱,情願她自己也隻做一個沒有肉身的幻影。
可是她知道這不可能,沒有什麽不能醒來。周圍再次開始喧嘩,那些幻影慢慢消散了,她和他們依依惜別,淚流滿麵。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原來這世界上其實根本無所謂孤獨,因為沒有什麽是抵達不了的,最真實、最恒久的東西其實就活在人的一念之間,你不讓它死,它就永遠不會死。你在意念中想著它的擁抱的時候,它就會一直用巨大的羽翼抱著你。
她坐在油氈的一朵牡丹花上,一邊流淚,一邊微笑,像一尊真正的佛。
眾人看戲看夠了,還得回家做飯吃飯,還得外出掙錢養家,所以都紛紛散去。散去的時候有的人留下五塊八塊,有的人給她留下二斤桃酥,還有的什麽都不留,赤手空拳地來看戲再赤手空拳地回去。反正一個瞎子也看不見,至於神靈,誰願意信誰就去信吧。你要是不信,他們也不會賴著你。
其間楊德清也越來越忙,自打過年那次迎神賽社之後,就有鄰縣的鄰村的人陸陸續續過來請他去做求神祭祀的馬裨。
他每次過來看常勇的時候臉上都帶著傷,隻是常勇看不見。他四處做穿杖、掛鍘、吐火等各種駭人的表演,有時候在臉上插的都不是鋼釺,而是鋼刀,鋼刀從腮幫子這邊插進去,從腮幫子那邊穿出來;還有的時候把幾支鋼釺一支一支從腮上捅過去,把整個腮幫子捅得像個馬蜂窩;有時候還要用刀往自己額頭上砍,砍得越狠就越逼真。越是這樣,別人越覺得他不是人,越覺得他不是人便越敬畏他。每次表演完他都要歇好多天,白天閉門不出,隻在晚上的時候去看看常勇。他一定要等臉上的傷口痊愈了才接著出去表演,馬裨是不能受傷的,受傷的隻能是人,而他現在已經不是人了。
他每次去看常勇的時候都給她帶點吃的,可是他絕不肯過夜,和她坐著聊一會兒就走了,常勇怎麽留他他都不肯。事實上,他對常勇的整個態度都不及從前了。他整個人變得很生硬很暴烈,好像那砍在他身上的每一刀、插進去的每一支鋼釺都在他身體裏一個最幽暗的部分沉積下來了,它們像落葉一樣越積越厚,直至在他身體裏開始發酵,開始變質,開始蛻變成一種戾氣。以前她留他的時候,他便會憐惜她,留下陪她,可是現在,他連頭都不回,帶著一臉傷疤陰鬱地堅決地離開了。他帶給她什麽吃的的時候,也會不容商量地對她說“你快把這個吃了”。就在她說話的時候,他會非常暴躁地打斷她的話,不讓她再說下去。
然而這暴戾讓常勇心生舒服,她知道這種暴戾不過是他的一支援軍,他必須靠這點戾氣來支援自己的軟弱、無用,隻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有一點虛張聲勢的猙獰。他借用了儺戲中那個驅鬼人的麵具,戴在了自己臉上,這一戴他就再也不願摘掉了。因為他躲在麵具的後麵忽然產生了一種溫暖安全的感覺,似乎這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好去處,他躲在這麵具後麵其實誰都找不到他,那個他本身忽然從這世界上消失了。他情願他消失,因為他太厭惡太看不起他本身了。他越是暴戾,她越是心疼他,因為她知道,他越是暴戾便越是難熬,因為他本身搖搖欲墜,他快撐不下去了。
一個晚上,她終於和他說:“咱們不做這個了好嗎?要不我們離開交城吧,我們去別的地方,要不躲到呂梁山裏去,誰都不認識我們,我們倆就是種點地也能活下去的。”
他粗暴地打斷了她:“能去哪兒?我們能去哪兒?去哪兒不都是像螻蟻像狗一樣活著?沒有人會把我們當人,我們自己也習慣了不能把自己當人。你信嗎,我們就是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照樣不能把自己當人。”她說:“像現在這樣每天用刀子往自己臉上砍,用鋼釺往腮幫子上戳,你就覺得自己是人了嗎?”他冷笑:“現在也不是人,但這樣做一個怪物要比做一個人好。就算是怪物,別人也是需要我的,敬畏我的。你要知道,現在,我們倆都是需要觀眾才能活下去的,我們是靠演戲活著的,所以我們不可能逃到無人的地方去,那樣我們更活不下去。”
不錯,他們都是怪物,可是她明白,更需要這樣一個怪物的其實不是縣城裏的人們,而是他自己。從前的種種羞辱與種種罪惡感在他身上留下了巨大的缺口,不如此自虐他便不足以填補自己身上的那些缺口。他正在把一種暴力正當化,而把暴力正當化的過程就是他正麵接受自己恥辱的過程,接受了這恥辱他才覺得自己強大了。她知道,他粗暴地拒絕在她這裏過夜是因為他已經做不了愛了。那是他的一種恥辱。男人總是會用加倍的虛張聲勢的強硬去填補自己一個地方的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