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勇是從後半夜開始腹痛的,下麵開始流血。她流的血越來越多,很快就把床單和褥子都濕透了。楊德清抓起身邊的衣服,一件一件墊到她身體下麵,不一會兒又濕透了。他開始害怕,他想送她去醫院,可是沒有錢怎麽進醫院?還有就是他要把不停流血的常勇送到醫院,明早全縣都會知道常勇是女人。不能送,可是,她這樣流下去會不會死掉?

常勇臉色慘白地躺在那裏,已經筋疲力盡,身下的血泊像一張巨大的嘴,漸漸地把她含進去了。她突然伸出一隻手摸索著,緊緊地拉住了他的手,卻不說一句話。這個時候,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就隻有他們兩個人可以相依為命,她身體裏的血液通過她的手流進了他的,他們好像被血液鑄在一起了,好像再也不能分開。

他不敢看她的臉,隻是呆坐著,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他飛快地跳下炕出了屋,到廚房的灶裏扒出一籮筐柴灰。他捧著這筐柴灰飛奔進屋,扯下常勇濕漉漉的褲子,把她的兩條腿分開,然後把一捧柴灰堵到了她**。常勇一動不動地躺著,分開兩腿,他迎著她坐著,久久地,就用一個姿勢牢牢堵著那個部位,仿佛怕那裏會隨時決堤一樣。柴灰濕透了,他再換上一捧。這是他第一次摸到女人這個部位,這個部位他幻想了成百上千次,可是現在,它真的就在他手中的時候,他隻覺得它是一封遙遠、褪色的信,從他那遙遠的過去寄來,隻是,現在,已經和他沒有關係了。他們看起來就像在進行一種靜止、原始的**儀式,空氣裏彌漫著濃鬱的血腥氣,更給這儀式增添了幾分神秘與恐怖。綠色油氈上的牡丹因為吸飽了鮮血而更加妖豔,轟然在黑暗中開成了一座花園。

在天剛亮的時候,常勇的血終於止住了。兩個人都悄無聲息地倒在炕上,像兩個剛從戰場上下來的戰士,丟盔棄甲,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都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以後的一段時間,楊德清每到深夜就翻牆進常勇家的院子,常勇給他留著裏麵的門,他給她帶些白天弄來的吃食,幫她洗兩件衣服,然後兩個人就關燈睡下了,依然是一個睡在炕頭,一個睡在炕尾。他怕再有什麽男人來欺負常勇,可是他也怕萬一真的有人進來看到了他,又該怎麽辦。他轉念又一想,怕什麽,這縣城裏可有人把他們當人?也就在常勇這裏,他還能算個人,因為她比他更弱小、更孤單,她需要他。而他需要她這種需要。

這個深夜,楊德清忽然從睡夢中驚醒了,有一隻手在摸他下麵。他在黑暗中定了定神,明白了,這是常勇的手。她正在摸他。他渾身的神經開始緊張,開始抽搐,一團火開始在他身體裏燃燒。他想,萬一呢,萬一會好呢。可是,那隻器官在常勇手裏仍然是軟的,有一刻它都有點蠢蠢欲動了,可是很快又縮回去了,軟下去了。常勇不甘心,還在繼續擺弄它、撫摸它,像隻大鳥在撫摸自己的孩子。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覺得無地自容,他一把推開了她:“幹什麽?你還沒好呢。”常勇手裏空了,她在黑暗中呆了呆,然後她又爬過來試圖摸索他,她手裏有一種快要燒著的蠻力,她一邊撫摸他的身體,一邊用一種奇異的陌生的聲音對他說:“哥,你不想嗎,你真不想嗎?你上次不是好好的嗎,你怎麽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整個身體貼了上來,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隻是,因了這黑暗的遮蔽,他的每一個毛孔都能感覺到她身體裏的妖嬈。盲女常勇在這深夜裏忽然如同鬼神附體,風情得讓他害怕。她怎麽會這樣,她怎麽會變成這樣?這根本就不是白天的那個瞎子,可是,他必須承認,此刻的常勇是多麽女人啊,她真正是比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女人啊。也許,這樣的女人,這樣沒有眼睛的女人,就隻有在黑暗中才會徹底開放吧。可是他不行,他還是硬不起來,他簡直要流淚了,他從她手裏懷裏掙脫出來,他大聲地粗暴地吼道:“你想幹什麽?快放開,睡覺。”

常勇的手一下僵住了,她在黑暗中愣了幾秒鍾,忽然大哭起來:“哥,你怎麽就不要我了,你不想要我了嗎?”楊德清哽著嗓子說:“你身體還沒好,要好好養著。”常勇邊摸索他邊哭:“我不要什麽好不好,好了又怎樣,像我這樣的人活長了又有什麽意思,你以為我就真那麽想活嗎?我不想這樣半男不女地活著,我就是個女人,我生下來就是個女人,為什麽要假裝是男人?我就是不要臉,我就是想讓男人強**,要我,不停地要我,我就想死在這種事上,就是這樣死了也比活著好吧。”

楊德清一點一點往後退,想躲開常勇的手,可是他已經貼到牆上了,他無路可去。於是,他就像一枚標本一樣被自己幹幹地掛在了牆上,他掛在那裏淚流滿麵。他是一個被閹割了的男人,而她是一個被閹割了的女人。他想做男人而不得,她卻是想做女人而不得,他們是兩個在人群中丟失了性別的生物,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親人。

常勇又摸索過來了,她也流著淚,她邊哭邊摸著他的臉、他的全身,他的全身都在發抖。她又一次摸到了他的褲子,她不顧一切地扯下了他的褲子。在那一瞬間,他多麽希望自己能硬起來,如果在這個時候能硬起來能插到這個可憐的女人身體裏,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他明白,對他們來說那已經不是**了,那是一種對閹人的補償,隻有他的身體進入她的身體裏,他們各自的殘缺才能天衣無縫地融合起來,他們兩個合在一起,才能變成一個人。

可是,不行,他們各自的殘疾已經深入骨髓。他抱住了她,開始號啕大哭,她也緊緊抱著他哭。到了後來,他伏在她懷裏慢慢變成了抽泣,她輕輕拍打著他的背,像在哄一個嬰兒入睡。窗外,東方已白。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轉眼就要過年了。這個晚上,常勇把爐子添好,煮好小米稀飯,照例等著楊德清。楊德清披著一身雪花進來了,他拍打著雪花說:“今天下大雪了。”常勇問:“雪是什麽顏色的?”楊德清不說話,他喝了兩口小米稀飯,忽然放下碗說:“常勇,你想一直這樣活下去嗎?”常勇把頭偏了偏,尋找著他坐的方向。楊德清頓了頓才說:“今年東街要鬧迎神賽社,聽說要大鬧。我今天聽說他們需要兩個馬裨,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做這馬裨?”

交城地處呂梁東邊,被山川阻隔,所以這個晉中小縣城有條件保留了部分儺文化。佛教北傳中國後,使當地遠古的儺文化演變成了迎神賽社。每逢過年的時候人們就要在成湯廟迎神祭祖,還要二十八宿天神來值日,一般賽期為三天,按照曆書排列,選定二十八宿中的三宿當值。為了表示對迎神的虔誠,也為了人與神之間的暢通無阻,每次迎神賽社上都需要幾個馬裨。馬裨是代表神來驅鬼辟邪的,扮演馬裨的一般都是最底層的人。因為自古以來人們都認為,不潔的東西往往能抗拒其他不潔的妖魔鬼怪,隻有用不潔的底層的人才能鎮壓那些更邪惡的東西。馬裨在迎神賽社中要表演神靈附體,神靈附體後的馬裨自然不同於常人,所以在表演中,馬裨往往要用一些自殘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真的是被神靈附體了。有的馬裨用六七寸長的匕首穿透自己的手腕,有的馬裨用七寸長的鋼釺刺穿自己的兩腮,還要掄著兩米長的鋼刀,為上香會開路。還有的馬裨用帶環的鋼刀往自己前額上亂砍,滿臉是血地往前走。

一些年老的馬裨死後便很少有人能再做馬裨了,馬裨已經成為縣城裏的一種傳說,令聽者變色。隻聽楊德清說:“我們可以表演穿杖。我已經到別的村裏打問過兩個老人了,其實這根本就不是什麽神靈附體,隻要表演時不停地往傷口倒冰水、用香紙擦拭鋼筋,就能起到止血作用,取出鋼筋後在傷口上抹上香灰就可以了。”因為穿杖部分在臉部,在鋼筋瞬間穿過後,臉部的黏膜、肌肉、皮膚會同時緊密收縮,雖然軟組織被破壞了,但血不會流出。這就類似於古時戰爭中,刀或箭插入體內後,如果不立馬拔出,血就不會往外湧。更為重要的是,臉部的血管大部分都是毛細血管,鋼筋在裏麵停留一兩個小時,已達到凝血狀態了,到拔出時,本身出血就很少了。常勇的臉色已經變了,她戰戰兢兢地問了一句:“要我做什麽?我一個瞎子,什麽都看不見。”

楊德清說:“你不要害怕,跟著我就行了。到時候我把一根鋼筋從我腮幫子上穿過去,再穿上你的腮幫子,我們兩個就穿在一條杖上,這樣我走,你就跟著我走,就像平時你跟著竹杖走一樣,我會給你帶路的,也就那一會兒。不要害怕,聽老人們講,隻要在迎神賽社上穿杖就沒有人會疼的,可能真的是有神靈附身也不好說。現在這手藝基本失傳了,沒有人願意做這個,看看都覺得害怕。我今天已經和東街大隊裏說過了,我說今年的馬裨就我和常勇做了,他們正愁找不到人,馬上就答應了。”

常勇眼睛空空地對著窗外,忽然陰陰地笑了:“因為我們是這個縣城裏最爛、最不幹淨的人,是嗎?什麽算命,什麽神靈附體,說到底了,不過就是給人看的雜耍,隻不過,算命這雜耍不用流血、不用死人,而馬裨這雜耍是要用命來玩的。”

楊德清走到了她麵前,她看不見,卻感覺到有一團黑影像鳥翼一樣逼了過來,她被罩在了他的影子裏,她忽然低下頭去。楊德清說:“我知道你害怕,其實我也害怕……我心裏也沒有底氣,我不知道究竟會有多疼,我也不知道我們會不會死。可是,你也說過的,這樣像狗像蟲豸一樣活著,連男人女人都分不清地活著還不如去死。如果我們在今年的迎神賽社上真的表演成功了,真讓人覺得我們是神靈附體了,那我們就活出頭來了,你知道嗎?不是說能掙幾個錢,而是,以後任是誰都不敢小看我們了,不會再把我們當狗當蟲豸了,就算是不講迷信的人,對神靈附過身的人心裏都是要有幾分畏懼的吧。尤其是你,你爺爺不是想讓你靠算命來謀一條活路嗎?人家憑什麽信你說的話?隻有你被神靈附過身做了乩身,別人才會從心裏敬畏你,才會有人來找你算命,才會把你當神供著。我聽人說,文水的一個女人做了乩身後,不僅當地人紛紛找她算命,就連很多當官的也開著小車花大價錢來找她算命,貪的錢越多,心裏越是害怕,見個廟就要燒香。聽說得和這女人睡一覺才會轉運,盡管睡一覺是大價錢,他們還是爭先恐後地花上大價錢要和這五十多歲的女人睡一覺。聽說她現在住著洋樓開著小車,每天有人把她當神仙供著,她能餓死嗎?其實和你說吧,我根本不信鬼不信神,我抬棺材都不怕,我連死人墳上的供品都吃過,這都是騙人的。不錯,做馬裨的都是最下九流的人,可是你要想好了,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不這樣虐待自己一次我們就一輩子逃不出自己的地獄。你就不想真正地活成一個人嗎?”

迎神賽社那天終於到了,大雪已經下了三寸厚,還是沒有停的跡象。人們踩著厚厚的雪在成湯廟前圍觀,先是八音會開道,八音是指金、石、土、革、絲、竹、木、匏八類樂器的合奏,八個樂手穿著長袍馬褂,領上斜插一麵紅色的約一尺多長的三角旗,旗中間繡龍。八音會後麵是百戲,有旱船、竹馬、高蹺、八卦錘、形意拳、大頭娃娃等表演。再後麵就該馬裨表演了,人們在雪地裏圍成一個圈,把楊德清和常勇圍在了中間。兩個人都穿著鮮紅色的綢衣綢褲,披著大紅色的鬥篷,戴著大紅色的頭巾。楊德清一手拿著六寸長的鋼釺,一手拉著常勇的手慢慢走到了場地中央。雪越來越厚,他們走在上麵咯吱作響,大團大團的雪花撲到他們的紅衣上麵,瞬間就被烤化了。

一陣西北風刮過,他們的鬥篷像血一樣在風中燃燒著,灼著人們的眼睛,因為這灼傷,人們更加嗜血了,驚恐地竊笑著,卻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楊德清的眼睛被風雪迷住了,他突然有些害怕,便更緊地拉住了常勇的手。常勇也死死拽住他的手,幾乎把指甲嵌進他肉裏去了。他們就像一對即將被執行死刑的囚犯,無處可逃,正要被眾人觀賞接下來的嚴刑。楊德清站在那裏極力鎮定下來,他拽住自己的一口氣使勁往下咽。氣在往下沉,漸漸沉至丹田了,他感覺自己像被鑄了鐵芯一樣漸漸站穩了。慢慢地,他有了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仿佛都能看見他的靈魂奔向了大雪紛飛的天空,於是他的肉身開始麻木,開始進入一種類似於休眠的狀態。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支香點著了,馬上就要化成一道青煙,真的要作為一個通靈者去祭祀那天地間的神靈了。

他開始動手。他拿起鋼釺,在眾人驚恐而貪婪的目光中緩緩舉到了腮部。他環視了一圈人群,迎接著眾人的目光,他們竟不敢接他的目光,這讓他感到滿意。他又長長吸了一口氣,找準一個位置,一定不能刺到頜骨之類的硬處,他舉著鋼釺又靜靜地看了一眼常勇,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了,所有的人都屏著呼吸等著他。就在這一瞬間,楊德清忽然有了一種正站在燈光華麗的舞台上的錯覺,他正衣著優雅得體地站在燈光深處受著所有人的膜拜。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一使勁,那支鋼釺就穿過腮幫子戳進他嘴裏了,人群一聲驚呼,有的人捂住了眼睛卻又馬上透過指縫偷看。鋼釺從舌頭上鑽過的時候,他竟舔到了它的味道,金屬伴著雪花的氣息,剛烈,冰冷,夾雜著雪的清香。還有,他聞到了自己的血的氣息,血和金屬融在一起的時候忽然會變得這麽詩意,一種殘酷的詩意,詩意中還帶著兵器的朔氣,這詩意與朔氣同時澆築進了他的身體裏,像鋼筋水泥一樣忽然便讓他巨大堅硬起來。他的身體深處生出了一種可怕的血腥的蠻力,隻輕輕一用力,這鋼釺便穿過舌頭從腮幫子另一頭戳出來了,人群又一聲驚呼。他真的沒有感覺到一絲疼痛。他往中間移動鋼釺時,傷口開始出血了,他飛快抓起地上準備好的瓶子,把裏麵刺骨的冰水往新鮮的傷口上倒。血不流了。

他把目光轉向常勇,常勇像一座紅色的石碑一樣呆呆地站在雪地裏,雪花已經把她的半張臉蓋住了,她也不去撣,似乎存心等著這大雪完全把她埋掉。他腮上插著鋼釺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她感覺到他的氣息了,忽然使勁翻著白眼,慌張地茫然地環顧著四周,似乎是期望這時候有人會衝過來把她救走。楊德清拉住了她的一隻手,她往後一退,掙脫了,他再一次一把抓住她,牢牢地抓住了她。他用另一隻手輕輕拂去了她臉上的雪花。他一邊拂一邊在她耳邊含混地艱難地說:“不怕,真的,一點都不疼。”在那一瞬間,他看到有兩行淚從常勇深陷下去的眼眶裏流了出來,她的白眼珠更森然了。他替她把淚擦幹淨了,然後,站到她一側,把伸出去的鋼釺對準了她的腮部。他一手拿著鋼釺,一手托著她的腮,他嘴裏插著鋼釺,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出擠:“哥就在你身邊,哪兒都不去,記住了?”

常勇一聲不吭,兩隻手在劇烈顫抖,似乎急於抓住點什麽。楊德清一使勁,鋼釺穿進了常勇的腮幫子,人群剛發出驚呼,他已經飛快地又一戳,鋼釺從她腮幫子另一頭出來了。他不能再扭臉看她,現在,他們被串在一根鋼釺上了。他拚命往常勇的傷口上澆冰水,血止住了。他用盡力氣地對她說了一句:“我們現在都是神靈了。”他開始往前挪動,他每走一步,鋼釺上串著的常勇就得跟著他往前一步,而且他們的步伐必須一致,必須同時邁出一隻腳,不然便前進不了。眾人的目光像雞血一樣打進了他身體裏,他被一種極度的興奮包裹著,嘴裏含著鋼釺一次又一次地給常勇發出命令:“起。”兩人邁出一步,再說一次:“起。”兩人再走一步。這支鋼釺像一支射出去的箭,刺穿了他和常勇。大雪中他們真的變成了一個人——一個四手四腳的人,遊走在半神半鬼之間。

雪越下越大,兩個紅衣人像大雪中的兩滴血一樣,一步步走進了成湯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