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躺在院子裏的楊德清一宿沒睡,躺在炕上的常勇也是一宿沒睡。

院子裏響起腳步聲的時候,她就知道了,門外正有人偷看她。爺爺說的話應驗了,她站在屋裏緊張得不知道該做什麽,情急之中,她抓起罐頭瓶裝模作樣地往裏尿了一次,好讓門外的人以為她是男人。然後她便趕緊關燈躺下了。一躺到黑暗中她便感到安全了,像嬰兒縮回了子宮裏,熟悉的黑暗溫暖著她,她知道,一旦落入黑暗,她便是透明的了,別人就都看不到她了。她像一隻遠古的海底生物一樣,用觸角用呼吸感覺著空氣裏的每一道波紋。門外的人並沒有走,可是也不再動,門外的人不動,常勇便也不敢動,連身都不敢翻,兩個人隔著一扇木門通宵對峙。

熬到後半夜的時候,常勇想,門外的人是不是睡著了?是個男人還是女人?一定是男人。她這麽肯定,居然把自己嚇了一跳,為什麽知道門外的一定是男人?她突然明白了,因為她一直都把自己當女人,即使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是男人,她還是固執地堅定地把自己當作女人,就是把她燒成灰,她仍然是女人。雖然她害怕別人會認出她是個女人來欺負她,可是她一直不願承認,她更恐懼的其實是沒有人知道她是女人。門外的人一定是個男人,而且他一定認出了她是女人,不然深更半夜的,為什麽要在一個瞎子的門外逗留不去呢?

最初的恐懼還沒有完全過去,一縷很深很細的喜悅卻從她身體最深處鑽了出來,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覺得可恥的妖氣吞噬著那點恐懼。她居然為門外站著一個偷窺的男人而感到喜悅?怎麽能這樣,這不是爺爺最怕發生的事情嗎?可是,如果門外果真站著一個男人看她,她為什麽不能喜悅?他簡直是她的知音。她做夢都想從自己身上這無邊無際的男人的盔甲中爬出去,現在,她突然摸到了一道縫隙。黑暗中她開始動手脫自己身上的衣服,躺下時因為恐懼,都沒來得及脫衣服。她脫了外衣,又解了裹胸,把兩隻**晾在了黑暗中。接著,她又把粗布短褲脫了,把自己整個身體都明晃晃地晾了出來。這時候她多麽渴望自己能突然長出一頭長發——一頭水妖一樣的長發,一直拖到腳跟上,能把見到她的每一個男人纏到窒息才好。

她一邊用手撫摸自己一邊聽著窗外的動靜。沒有聲息,他睡著了嗎?他能看到她脫光的身體嗎?在那一瞬間,她恨不得把燈打開,好讓窗外的男人看到脫光的她,讓這男人看到她真的是一個女人。但她不敢,她在黑暗中使勁按捺著自己,折疊著自己,她折疊著自己的**,想努力把自己折疊成一個男人。可是,她發現,那兩隻**越是折疊便越是碩大,像迎風成長的漿果一樣,熟得飛快,幾乎是一碰就要流出汁液來了。她小心翼翼地,不敢再去碰它們,然後,她感覺自己又把兩隻腿分開了,她像一隻蚌殼一樣把自己分開了,她那裏開始潮濕起來,連她自己都嗅到了那種從身體深處滲出來的詭異的潮濕。這個時候她真有一種衝動,她想跳下炕把門打開,讓門外的男人進來。但是她不敢。

直到淩晨的時候,她聽到門外的男人翻牆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她出去撿垃圾回來後就沒有再閂門,這個動作讓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她不敢多想,也不再碰那扇門,匆匆洗了把臉便關燈睡下了。但是這一夜沒人來敲她的門,她有些失落,到了晚上照樣又留門,還是沒人來。就這樣等到第五個晚上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來了。

常勇躺在黑暗中似睡非睡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門響,盡管什麽也看不見,她還是本能地抬起頭朝著門那個方向看過去。她感覺到進來一個人,聽他的呼吸聲和腳步聲她就知道這是個男人。近了,近了,那個男人已經走到炕邊上了,他離她不過一尺之遠,她甚至都能聞到他身上的汗腥味。這種汗腥味野蠻地刺激著她,她忽然渾身一抖。那個男人顯然已經在黑暗中看到她了,他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裏,她躺在那裏也不敢動,那個男人粗重的呼吸撲到她臉上摩擦著她。幾分鍾的對峙過去了,她覺得她簡直要被這呼吸點著了。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男人的一隻手伸過來了,那隻手猶豫著發著抖摸到了她的一隻**。在那個瞬間,兩個人都短暫地凝固了一下,仿佛被一道電流串到一起了。很快,那個男人蘇醒過來了,她的另一隻**也被他揉在手裏。她突然發現她的兩隻手正放在那個男人腰上,她像是怕他跑了一樣死命抱著他,後來她又用兩條腿夾著他。

兩個人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句話,那個男人忙著在那兒找地方急急想插進去,常勇則一邊忙著害怕一邊忙著快樂。她當然害怕,因為她就要被強奸了,可是她又是那麽快樂,快樂得近於****。她甚至想對這個男人說“快插進來,快強**”。她突然發現,她竟這麽****,原來,她渴望這次強奸已經渴望了這麽久,原來,這麽長時間裏,她雖然假裝成男人,一直渴望的卻是什麽時候能被一個男人暴烈地野蠻地強奸。這麽多年裏,那些被壓製、被禁錮的東西全借屍還魂了,不僅是還魂,還變本加厲地過來問她索取,要把她推倒,把她踩在腳下。

能有一場性事多好。她知道她這輩子都做不了新娘的,不會有一個男人娶她的,她隻能一輩子留著男人的短發穿著男人的衣服,像蟲豸一樣撿垃圾吃。所有的人都不把她當人看,沒有人會在乎她是生還是死,所有的人都覺得她不過是一隻雌雄同體的怪物,覺得她根本就不是人。可是像現在這樣,能做一回自己的女人多好。隻有被男人強奸了才能證明她終究是女人,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她不是任何男人的女人,她單單是自己的女人,就像是,在一場性事中她把自己嫁給了自己。

那個男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進去得很費事,隻兩下也就結束了。他輕輕哼了一下,趴在常勇身上的一瞬間,常勇幾乎落淚,如果說此時他是她的男人,不如說他是她的戰友,她突然很想抱住他痛痛快快地哭一次。她能聞到他頭發裏的餿味,她知道他一定也是蟲豸一樣的人,他們根本就是一體的,他們在一起本身就不是**,不過是自己忍痛吃掉了自己身體上的另一部分。她什麽都不想說,忍著疼痛就隻想抱抱他,因為,抱著他就是抱著她自己。可是那個男人緩過來了,他飛快地從她身上爬了起來,沒有說一句話便提起褲子倉促地慌張地跑了。

大約過了三個月,楊德清決定在一個晚上去看看常勇。這段時間他通宵達旦地幫人收割地裏的玉米,手裏有了幾塊錢,他買了二斤糕點,趁夜色濃重向常勇家走去。他總是想起那個晚上見到常勇背回去的那些垃圾,是啊,一個瞎子,無依無靠,靠什麽生活?簡直是連他都不如。他起碼還有眼睛,還能看見,還能幹活兒。他還不時想起她那個背著他撒尿的動作、她那發抖的雙腿,那個時候她該有多深的恐懼啊,可是,那恐懼的最下麵又分明暗香浮動,波光瀲灩,那是一種比恐懼更邪、更妖冶的東西。他知道她是女人,可是她明晃晃地對著男人光著屁股的時候,她身上為什麽會有一種可怕的……愜意?她好像在刻意勾引男人,並且,她這麽做的時候分明是愜意的。她就好像一個即將墜下山崖的人,拚命在做垂死掙紮,但這種命懸一線的極度恐懼似乎又給了她一種類似**的快感。

到了常勇家門口,他正準備翻牆進去,卻突然發現街門是虛掩的,一碰就嘎吱一聲開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又虛又長,落在石板上有一種冰涼的質感,仿佛他正走進什麽鬼魅的宮殿。整個院子裏都流轉著一汪清涼的月光,那些屋簷下的荒草看起來像落了一層薄薄的霜,滲出一種哀豔的淒清。然後,他看到了窗戶裏的燈光,月影寒窗,也不像是真的,倒像是貼在夜色裏的一層剪影。雖然是第二次來,他卻無端地覺得熟悉,熟悉到了害怕。他踩著滿地的月光嘎吱嘎吱走到了門口,正準備敲門,卻發現這扇門也沒有閂住。他有些吃驚,覺得自己像中了一個圈套,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屋裏的常勇說了一句:“你來了。”楊德清站住了,想,莫不是因為上次來過,這常勇就一直在等他來?可是,她怎麽會知道上次來的是他,她又為什麽要等他?他有些口幹舌燥,有些害怕,但轉念一想,她一個瞎子還能把他怎麽樣,更何況他今天來也不是來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的。他便拎著那二斤點心進了屋裏,他訕訕地站在地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環視了一下屋裏,屋裏倒算潔淨,不像是瞎子住的地方。他想,真是奇了,莫非這瞎子真是另有天眼?躊躇了一番之後,他說了一句:“我是來給你送點心的,你留著吃,我這就走了。”

他還沒邁出腳去,常勇已經異常機敏地快步走到門口把門關上閂住了。他越發吃驚,說:“你是不是能看見?”常勇背對著他說:“從炕到門十二步,我每天要走無數次,怎麽能記不住?”這時候她回過頭來了,像隻蝙蝠一樣用感覺尋找著楊德清的方向。這是楊德清第一次近距離仔細看著常勇,他首先看到的便是她那兩隻翻起的白眼珠,這兩點白讓他恐懼,就像是在眼睛裏硬生生長出了白森森的骨頭。看來她確實是瞎子無疑。因為是晚上了,常勇隻穿著一件背心和一條粗布短褲,他一眼便看到了她背心後麵的那兩隻**,他突然覺得血往頭上湧,一道電流擊過下身,他慌忙往那裏一摸,軟的,仍然是軟的。他又是恐懼又是絕望,一邊死死地盯著常勇的**,一邊使勁用手擺弄那裏,不行,還是硬不起來。

這時候常勇摸索著走到了他麵前,突然幽怨對他說了一句:“你怎麽才來?”她這句話讓他呆住了,因為,這個女瞎子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周身流動著一種奇異的光澤,像一塊吸飽了月光的石頭忽然會自己發光了,這使她看起來周身再次充滿了動人的妖氣。他的一隻手還擱在襠部,另一隻手卻被常勇抓過去了,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把他那隻手放在自己腹部了。她接著說的話幾乎讓他站立不穩,她說:“我生怕你不來了,我真是嚇也要嚇死了,連覺都睡不成了,你摸一下,這是不是懷上了?”他那隻手已經被放在常勇的腹部了,果然,那裏已經隆起來了。

他腦子裏嗡嗡直響,這是怎麽回事?上次他連她的門都沒進,就在院子裏躺了一晚上啊。他恨不得連人帶手彈出這屋子,他覺得自己誤入了一個犯罪現場,他什麽都沒做就被當成罪犯抓起來了。這留著的門,原來不是留給他的,也就是說,在他來過之後還有別的男人進來過,並且那個男人到底是把這女瞎子強奸了。這個男人是誰?原來,這縣城裏覬覦女瞎子的遠不止他一個人,他頓時覺得黑暗中有無數雙陰森森的眼睛正盯著他們看,正一步一步地向他們逼過來。他正想奪路而逃,常勇在背後拉住了他,她死死拽著他,口氣出奇地冷靜,她說:“我不能把這孩子生出來,你幫幫我吧。別人都知道我是女的我就活不成了,我就隻有死路一條了。我看不見,出不了門,更養不活一個孩子,孩子也是你的,隻有你能幫我。我求你,你就幫我一次吧。”

楊德清站在那裏想,告訴她不是他幹的嗎,這又有什麽意義?無論是這縣城裏的哪個男人強奸了她,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都不過是一個**,連張臉都沒有。老的、少的,瘸腿的、長癩瘡疤的,對黑暗中的她來說,都一樣,都一樣。她其實不是被一個男人強奸的,她是被她的命強奸了。是啊,她說得對,一旦有人知道她是女人,就會有更多的人知道,也許以後來強奸她的人就不止一個兩個了,反正她什麽都看不見,根本不知道進來的男人是誰。他們來了,睡了她就走,不用任何成本,甚至連句體貼的騙女人的話都用不著說。她就是再懷孕幾次,也沒法知道孩子是誰的。她這靠撿垃圾為生的孤單的女瞎子怎麽去養活一個孩子?他的淚差點下來了。

楊德清偷偷帶著常勇去鄰縣的一個小診所做了檢查,買好了藥,又是趁著天黑把她送到了家裏。醫生說這藥吃下去後要兩三個小時後才會有反應,他害怕她一個人出什麽問題,便住了下來。兩個人一個睡在炕頭,一個睡在炕尾,中間隔著油氈上那幾朵怒放的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