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一次來找常勇算命的是西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的兒媳婦三十好幾了才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老太太滿縣城地亂跑,急著給孫子算命,恨不得以百步穿楊的功力在一刻之內便知曉孫兒一輩子的榮華富貴。老太太兜兜轉轉,不知怎的就找到常勇這兒來了。
這可以說是常勇第一次正式上崗,她緊張得呼吸都不暢了,她縮在自己那團無處不在的巨大黑暗中用全身的力氣捕捉老太太的語氣、年齡。在這個世界上她唯一能觸摸到的就是聲音。她一寸一寸地摸著老太太的聲音,想要漸漸把它摸成一個人形,這個虛擬的人形就坐在她對麵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卻看不到她。所有的人對她來說都是黑暗而透明的,他們就像是那巨大的黑暗身上長出來的琥珀,一隻又一隻,是琥珀的叢林。她卻是一個具體的人,她的每一寸皮膚都是實實在在的,都是肉身做的,她知道她永遠無法藏匿自己、隱遁,她是唯一不分晝夜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那個人,就像她是戲台上燈光裏唯一的戲子。她是多麽孤單。
要活下去是一件多麽艱苦卓絕的事情啊。她勉強提著氣問了老太太孫子出生的時辰,然後坐在那裏裝模作樣地掐指算起來。她知道算命不是人應該幹的事情,她隻能算半截人,另外的半截隻能是介於鬼神之間的一種生物。她必須讓自己看起來不像一個人,一定要帶著些鬼氣或者仙氣,這點氣就是她的蓮花寶座,坐在這祭壇上她才能有碗飯吃。是啊,爺爺留給她的那點積蓄越來越少了,別說沒幾個錢了,就是錢再多點,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雖然爺爺教給她怎麽算命打卦,可是隻要沒人來找她,她就不能開張營業。所以對眼前的老太太她是感激涕零的。
她暗中把天幹地支的口訣背了一遍,然後長歎一聲,悠悠地說:“是甲辰時。甲為樹木,乙為花草,丙為太陽,丁為燈火,戊為平地,己為山河。甲辰時好鬥訟,所以此人心性好鬥、壓不住火,好鬥嘴,這輩子易有官司,口舌之爭。怎麽個克法?甲辰時在濕土之下,大樹有水,濕土能培養木,地能生天。所以名字裏帶上個木字也就無妨了。”
老太太走了半天,她才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剛才的一點仙氣還殘留在她身上,揮之不去。她像在冰天雪地裏待久了,一時無法回暖,身上還結著一層厚厚的冰雪,動一動都能聽到骨骼處嘎吱作響。她在炕上摸索了半天才摸到一張皺巴巴的鈔票,她摸著辨認了一下,是張一塊錢的紙幣。老太太才給她留了一塊錢?難道她這半天的口舌就隻值一塊錢?也許老太太覺得她資曆太淺,對她說的那番話也根本是半信半疑,能給她留一塊錢讓她開張已經算是大慈大悲了。
可是,她不是人,是給人算命打卦問吉凶的通靈者,也算半個仙吧,既然是半仙,怎麽能在意別人給的錢多錢少?就是寺廟裏的佛陀也不能要求香客一定布施多少,一提要求便折了身價。她捏著那張鈔票站在屋裏忽然笑了起來,她笑自己剛才裝神弄鬼,笑了一半忽然又懷疑這屋裏會不會有人正盯著她看,就是有人躲在屋裏,她也是不知道的。這種被人窺視的感覺讓她覺得羞恥,可是不笑了似乎更羞恥,她便繼續站在那裏虛弱地假笑,想借著這假笑把心裏的恐懼和周圍虛擬的人都嚇跑。可是這張鈔票粘在她手裏,它的體溫浸潤著她,這種浸潤像排牙齒生生啃噬著她。一塊錢?這是打發叫花子嗎?她把鈔票揉成一團往炕上一扔,扔到炕上為的是過後便於尋找,然後她伏在炕上開始大哭。
過了幾天,又有一個姑娘過來算命,她想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能結婚。爺爺曾告訴她,給人算命之前先聽對方的聲音,從聲音裏判斷來人的年齡、心情,再根據來人的需要對症下藥。爺爺早告訴過她,來算命的一般都是沒文化少見識的人,還有就是走投無路病急亂投醫的人,一定要摸到他們的心思,順著心思來說,給他們寬心是最保險的,不要說絕對的話,盡說些模棱兩可的話,讓聽者自猜自解、自悟自明便可以了。她自然無法知道這姑娘什麽時候會結婚,便在掐算半天之後對她說:“你的如意郎君在北麵,在滿月之夜焚香祭拜北鬥七星便可以了。”姑娘走了,一分錢都沒有留給她。大約這姑娘覺得神仙還要錢做什麽,神仙又不用吃飯。常勇摸了半天沒摸到一分錢,便對著門的方向大罵:“你就不怕衝犯了北鬥七星更嫁不出去嗎?算命有不給錢的嗎?”
她幾乎沒有生意,爺爺留下的錢也山窮水盡,為了不至於餓死,常勇開始到垃圾堆上找吃的。每天晚上到了十一二點,估計家家戶戶都差不多睡下了,她才開始出門,向城邊的垃圾場走去。這本是一塊空地,因為家家戶戶把垃圾倒在這裏,便日久成山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很多野貓野狗在這裏出沒,倒像是傳說中倏忽即逝的狐妖。常勇一點都不愁晚上出門,相反,她喜歡黑夜。因為,隻有在黑夜中她才能像一條魚融於水,她瞳孔裏的黑暗才能與這滿世界的黑暗天衣無縫地融合,那種無處不在的黑暗從她的每一根毛孔裏鑽進去又流出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盞沒有重量的孔明燈,周圍的黑暗都是托起她的空氣,她踩著這黑暗簡直是飛起來了。就連她手裏的竹杖磕著青石板路發出的滯重的聲音她也聽不見了,她覺得她身上開了另一雙天眼,這雙天眼甚至能看到風聲和月光。整個縣城變成了她一個人的星球,她在這個星球上是沒有重量的,是可以飛到任何一個隱秘角落的。
現在,她就這樣像女巫一樣騎著她的竹杖飛到了垃圾場。來過幾次之後她對這個地方已經很熟了,知道什麽地方會有新鮮的垃圾,她摸索過去,蹲下去開始在垃圾堆裏翻找。有很多是煤渣、廢棄的日用品,還有很多已經腐爛的菜葉和食物,有時候還會摸到動物的糞便。她像條狗一樣把那些垃圾放在鼻子下麵一樣一樣地聞著,因為沒有了眼睛,倒像是補償她一樣,似乎在她臉上長出了好幾個鼻子,任何一縷細若遊絲的氣味都能被她捉到。她一邊用鼻子找食物一邊用耳朵捕捉著周圍的聲音,她倒不是怕貓狗,她是怕這個時候碰到人。在深夜看到有人在這兒翻垃圾,誰都會覺得害怕吧。害怕倒是小事,別人會怎麽看她?她一個給人算命的半仙,居然在這兒找垃圾吃?簡直要與蟲豸貓狗為伍了,連人境都進不去了。不過,在這縣城裏,可有誰真的把她當人?她什麽都不是,不是仙,更不是人,連蟲豸都不算,她隻是這縣城身上的一塊爛瘡,明晃晃地擺在那裏。爺爺當初為什麽要收留一個瞎子,為什麽還一定要讓她活著?一隻野貓和她熟了,蹭進了她懷裏,她把臉伏在那隻貓的身上,那種溫暖讓她靜靜地流了一會兒淚。然後,她把那些還沒有怎麽變質的食物裝進隨身帶的一隻布袋裏,背著布袋開始往回走。
不重的布袋壓著她,她卻恍惚覺得這是一座五行山,連身上這層非男非女的皮囊也壓著她,似乎正把她向著大地最深處最暗處扣去,她每走一步都要用千鈞之力似的。她又擔心這時候碰到人,畢竟背著一袋垃圾是一件不體麵的事情,可是,就算真的碰到人了,她也無處逃遁。心裏著急,步子便快了些,竹竿篤篤地敲在青石板路上,茂密,蔥蘢,敲成了一片幽深的竹林,她一個人在這林子裏豕突狼奔。有月光正落在她身上,她能感覺到它纖巧柔軟的重量,可是,那月光也不過是天上的街市,她不能像嫦娥一樣奔它而去。
這個晚上,在這月光下的卻波街上,並不是隻有常勇一個人。這個時候路邊還坐著三個男人,在乘涼,隻是常勇看不到他們罷了。三個男人中有一個是楊德清。楊德清在縣城裏被納入“竄房簷的”,意思就是居無定所的流浪漢。其實他老宅中的破屋還是有一間的,隻是年久失修,看起來一觸就倒。他大約也是怕被埋進裏麵,十有八九就在外麵擇一處過夜。就是隨便往樹上一掛,他居然也能睡著。這楊德清十幾歲上便相繼沒了父母,為了找口吃的,他曾爬上鄰居家廚房的屋頂,揭去瓦片,在屋頂上刨出一個洞,再從洞裏跳進去找吃的,吃完再從洞裏爬出去。後來鄰居忽然發現屋頂怎麽開了天窗,開始疑心是老鼠幹的,後來又覺得沒有這麽巨大的老鼠,便暗中觀察了幾日。結果捉到楊德清正吃完往出爬,鄰居拽住他的腿像摘枚果子一樣把他摘下來,再綁到樹上好一陣毒打。
這次差點被打死,此後楊德清偷盜少了,也開始自食其力。誰家辦喪事就把他請來,抬個棺材,捧個童男童女、紙牛紙馬的。後來有些人家喪事規格高了,他還得負責捧紙宅院、紙汽車、紙小姐,反正這些送往陰間的東西都是他的專利,別人也不會和他搶。紙人、紙馬、紙車像綾羅綢緞一樣披掛了他一身。身上壓的東西太多,他像隻寄居蟹一樣幾乎全部被覆蓋了,隻能緩慢地往前蹭,從背後看上去,他肥大得驚人,像一坨吸飽了水分的棉花,蠻橫華麗地塞在喪葬隊伍中緩緩前進。等到喪事辦完了,主家賞給他一碗燉菜饃饃,外加幾塊錢的勞務費。專捧死人的東西,未必有多勞頓,但畢竟駭人,不是人人都幹得了。於是,楊德清也算蹭了死人一碗飯吃。
楊德清長到二十多歲的時候還是沒有女人,平日裏人們見了他連躲都來不及,哪個女人願意嫁給他?一天,楊德清在喪事上幫忙,主家為了招待來吊喪的客人特意殺了一頭豬,兩爿血淋淋的豬肉沒人扛得動,主家便讓楊德清扛進廚房裏。結果楊德清進去半天還不出來,主家打發人去看看那小子是不是在偷吃生豬肉。那人站在門口一看,立刻呆住了。楊德清把褲子脫到腳跟,光著屁股正在使勁戳一爿豬肉。原來他在這爿豬肉上發現了一個洞,這可是肉質的洞啊,帶著肉類才會有的葷腥和柔軟,不比那些牆上的洞、樹上的洞,堅硬而毫無情趣。於是,他如獲至寶,毫不猶豫地脫了褲子,拎起自己已經硬起來的家夥塞進了那個肉質的洞。
剛戳了沒幾下他就被人捉住了,來人像鍾馗捉鬼一樣一把揪住了他,硬生生地把他從那爿肉裏拽了出來,拽出來的時候他的家夥上還掛著幾滴豬肉上的血,像一把剛從屍體裏拔出來的刀,鮮豔,凜冽,詭異。在被拽出來的一瞬間,他臉上還掛著一種**即將到來的表情,緊張,**,狂喜,對那瞬間要死要活的最虔誠、最神聖的期待。然而,這表情在他被拽出來的一瞬間,像嬰兒提前出了子宮一樣被凍住了,甚至,這冰雪般凝固的表情還在他臉上停留了長達幾秒鍾。為什麽要這麽對他?隻要再給他哪怕一秒鍾,他就迎來**了,他人生的某一種儀式就完成了,不能和女人做,總能和豬肉做吧,他就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可是現在,他幾乎是整個人都被連根拔出了,在那瞬間的凍結之後,他就著窗外的陽光,清楚而恐懼地看到,他那個地方蔫了,它掛著死豬的鮮血瞬間便變得很小很柔弱,變得透明而無辜,它幾近於消失,要縮回到他的身體裏去了。他突然便覺得痛徹心扉,他不顧一切地掙脫開,褲子也不提,光著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此後辦喪事的人家也不敢雇用他了,縣城裏老老少少的女人隻要遠遠見到他,必定轉身就跑,就連八十多歲滿嘴沒有一顆牙的老太太也是如此,顛著小腳跌跌撞撞地亂跑,生怕楊德清掏出家夥強奸了她們。她們不僅如此,還恨不得把楊德清碰見的母狗、母雞、母豬都救下來,似乎楊德清身上的其他特征都已經退化消失了,唯一留下來的隻是一根碩大無比、令人恐懼的**。
楊德清為了活著,再次開始小偷小摸,有時候在農忙時節還替種地的人家挑挑糞,把糞澆到地裏再守到半夜澆一次水,免得莊稼被糞燒死。可能是長期營養不良的緣故,才二十多歲他滿嘴的牙就掉了一半,剩下的幾顆走風漏氣地站在他嘴裏遙遙相望,嘴唇癟進去,活像個老太太。這個晚上,楊德清和兩個“竄房簷”的小兄弟正坐在街邊乘涼,反正他們也無家可歸,夏天的晚上什麽時候犯困了往石階上一躺就是一覺。他們三個聽到竹杖聲就知道是常勇過來了,他們不說話,像看戲一樣等著常勇上場。果然,月光下,常勇背著一隻袋子,拄著竹杖篤篤地走過去了。
等到常勇走過去半天了,一個男人忽然說:“一個瞎子半夜出門幹什麽?”另一個說:“他到底是男的女的?有人說他是男的,還有人說她是女的。”那一個便用胳膊捅捅楊德清:“哎,你知道嗎?你要是不知道,那別人就更不知道了。”另一個又接口說:“哥,你給咱們弄清楚瞎子到底是男的女的,要是女的,這不就好了嗎?她一個瞎子,誰把她睡了她也不知道。哥,我們可就指望你了。”楊德清身體發飄,站起身來豪爽地說:“你們等著,我這就給你們看看她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在月光下,楊德清一路跟著常勇來到了她家門口。常勇一進去便把街門從裏麵閂住了。他聽到篤篤的竹杖聲進了屋便躍上牆頭,爬牆進了院子。屋裏開著燈,但沒拉窗簾。楊德清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前往裏看,他想,瞎子怎麽還開燈,這不是浪費電嗎?他隔著玻璃看到常勇先在炕沿上坐了幾分鍾,然後又起身把布袋裏的東西倒在了桌子上。楊德清看清楚了,袋子裏裝的原來是些垃圾,他明白她剛才是去哪兒了,他心裏什麽地方忽然難過了一下。
又見常勇走到臉盆架前就著臉盆裏攢下的髒水洗了把臉,然後便摸上炕鋪開了被子,她一手摸著燈繩,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麽,下了炕,摸起一隻罐頭瓶子,她背對著窗戶,一隻手脫了褲子,另一隻手拿著罐頭瓶,她開始站著往罐頭瓶裏撒尿。昏黃的燈光下,她的屁股正對著窗外的楊德清,那屁股反射著燈光,有一種釉質的光澤。楊德清一陣眩暈,差點沒站穩。這麽肥、這麽圓潤的屁股分明是女人的,可是,如果是女人,為什麽會站著撒尿?怎麽會有女人站著撒尿?莫非她真是傳說中的雌雄同體?他忍不住輕輕碰了一下門,裏麵的門閂輕微地響了一下,也是從裏麵閂住了,他進不去。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隔著玻璃看到常勇那兩條褪了褲子光著的腿正在輕微地打戰,但因為她正站在燈火通明處,他看清她的一舉一動是毫不費力的,就像正看著被關在罐頭瓶裏的螢火蟲。她打戰是因為……她害怕。可是她為什麽會害怕?他的手不小心又碰了一下門,裏麵的門閂又輕微響了一聲。他忽然明白了,瞎子的耳朵是遠比一般人靈敏的,也就是說,她知道這個時候門外有人,並且正看著她。那就是說,她開燈、她站著撒尿都不過是故意給人看的,讓人以為她是男人,而事實上,這瞎子其實就是個女人。難怪會長著這樣一個屁股。楊德清再次看到了燈光下那個又肥又圓的屁股,常勇正在提褲子。他馬上要看不到了,他不甘心,身體的某一個部位開始冒火,開始不安,他急忙摸自己下麵,就是隔著玻璃意**一下也是好的。
在他用手摸到自己下麵的一瞬間,他一驚,那裏是疲軟的,軟塌塌的一堆,就像什麽都沒有一樣。以前,他什麽時候一想女人,那裏都會立刻變得硬邦邦的,簡直像剛淬好的鋼刀,現在怎麽了?他有些害怕,連忙脫了褲子,開始用手擺弄那個地方,他又是搓又是揉又是拽,不行,它硬不起來。它像摘了殼的蝸牛,軟若無骨地縮在那裏,沒有一點會硬起來的跡象。他又拚命往裏張望,奢望能看到常勇更多的部位,好刺激他能硬起來。可是常勇一上炕就關了燈,屋裏漆黑一片,他什麽都看不到,反而是他暴露在月光下了。他絕望地坐在台階上,又費盡力氣擺弄了半天,最後幹脆躺在石階上,開始拚命想女人,想女人的屁股、女人的**,想象他正和一個女人**。可是不行,那裏始終是軟的。他突然想起那次他生生地被從那爿豬肉裏拽出來,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不行了吧。他被閹了。
他久久地躺在月光下,一動不動,像死了一般。
第二天又在街上碰到那兩個弟兄的時候,那兩人埋怨他:“你怎麽進去就不出來了?害得我倆等了大半夜,你是不是和那瞎子睡了?真是個女的?”楊德清遲疑了一下,說:“是個男的,我見他站著撒尿呢。”那男人又問:“可看清楚了?”楊德清眼睛斜睨著天空,急促地說:“這還能有假?你倒找一個女人站著尿給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