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經是夏天,天氣越來越熱,蚊蟲多起來,家家戶戶掛起了竹簾。竹子是新砍的,簾子一掛,滿街是竹子的清香。這點竹香在北方縣城的街道上流動著,像長出了一層陰涼的青苔。

常勇有段時間沒見到楊德清了,她無端地有些忐忑,但又不知道去哪裏找他,便四處問人打聽。這個晚上,楊德清忽然敲開了常勇的家門。她一開門就聽出他走路有些不穩,便問:“哥,你怎麽了,最近你到哪兒了?”楊德清沒有說話,進屋就坐在了炕沿上。常勇挨著他坐下來,又疑慮地問了一句:“你是不是病了?”楊德清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忽然對她說:“常勇,以後我要是不能來看你了,你自己可要小心。”常勇坐在那兒愣了幾秒鍾,然後她忽然伸出手向他摸去。他向後躲閃了一下,常勇便用更大的力氣撲了過去,他躲閃不及,兩個人都跌倒在炕上。常勇的手從他身上一點一點地向上摸著,她一邊摸一邊恐懼地說:“你怎麽這麽燙,你發燒了?你怎麽燙成這樣?”等摸到他的臉時,她的手不動了。她把那隻手哆哆嗦嗦地收回來放在自己鼻子下聞了聞,她突然尖叫了一聲:“你怎麽了,你到底怎麽了?”

楊德清靜靜地看著她,一句話都不說。他的臉看起來異常猙獰,上麵幾處很深的傷口正在發炎流膿,傷口像嘴唇一樣翻出來,露出了猩紅色的裏子,猩紅色的最下麵若隱若現地沉著幾點雪白,那是骨頭。事實上,他的整個臉都已經腫起來,變成黑紫色了,隻是常勇看不到。常勇的手再次伸過來,他不再躲了,安靜地坐在那裏讓她摸,她摸著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摸到後來,她的手漸漸停住了,她像個母親一樣無聲地把他的頭抱在了懷裏。楊德清一動不動地伏在那裏閉上了眼睛,他說:“常勇,以後晚上一定要把門關上了,不要再讓任何人進來。我就是不來了你也要自己好好往下活。”常勇忽然推開他,從炕上跳下去,開始摸索著收拾東西,她一邊收拾一邊說:“走,我帶你去省城的醫院,不要怕花錢,我有錢。我真的有錢,你看,你快看。”她收拾起一個小布包背在身上,然後就跌跌撞撞地去拽楊德清。楊德清不動,她就使勁拖他,她大聲說:“快走啊,你坐在這兒幹什麽,快起來。”

她拖不動他,她又使勁拽他的胳膊,他胳膊一鬆,她便整個人跌倒在地。她爬起來又一次摸到了那隻胳膊,她的淚下來了,落在楊德清那隻滾燙的手上。那隻手太燙了,以至於淚一滴上去她就能聽見它吱吱地被烤幹了。楊德清的聲音很輕很弱,像個很柔軟的嬰兒:“沒用了,丫頭,我就是最後來看看你,我真的不放心你,以後要是有人再欺負你可怎麽辦。我走了。你就養條狗吧,千萬別再讓什麽人進來了。丫頭,你別怕,就是走了我也在那邊等著你呢,我們肯定還會相見的。這樣死了多好,我起碼不是餓死的,不是被人像打狗一樣打死的,能這樣死掉是好事,你應該高興啊。”她抱住他號啕大哭:“你也不要我了嗎,連你都不要我了嗎?”

楊德清靜靜地流著淚,一句話都不說,淚水在他猙獰變形的臉上溝壑裏縱橫。常勇忽然把他按倒在炕上,她摸索到他的褲腰,開始拚命往下扯他的褲子。他不反抗,她把他的褲子脫了就開始用手摸索那個地方,那裏很安靜,她用手使勁撫摸它,但那裏始終是軟的,沒有一點點硬起來的跡象。她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它上麵。楊德清忽然起身,粗暴地把她推在了炕上,隻兩下他就脫掉了她的褲子,他把她的兩條腿大大攤開,然後,他的一根手指頭從那裏伸了進去。他用那根指頭捅著她,她開始呻吟,他便捅得更用力了。他一邊捅一邊說:“哥對不起你,就當你是哥的女人了。”常勇一邊嘩嘩流淚一邊扭著身體大叫:“我本來就是你的女人,我都懷過你的孩子了,快×我,你狠狠×我吧。”楊德清也流著淚,嘴裏不停地說:“哥這就×你。你這小**婦,你真****,其實你是交城縣裏最****的女人,別人都以為你是半男不女,其實你是交城縣裏最****的女人,你恨不得讓所有的男人都把你×一遍,是不是?你可真是個女人。”

常勇流著淚大笑:“是的,是的,我就想做女人,我本來就是女人,我就想讓男人×。哥,你快要我,你今晚就把我弄死了好不好?你×死我吧。”楊德清哽咽著連聲說:“好,好,這就要你,哥這不就在要你嗎?”他的那根手指更深地伸了進去,那個洞穴把他的一根手指吞沒了,他開始伸進去兩根手指、三根手指……最後,他的整隻右手都伸進那洞穴裏了。常勇不顧一切地瘋狂大叫,她叫著:“我還要,還要!哥,再深點,再深點,你再插我,再插進去啊。”楊德清的那隻手更深地向裏伸去,伸去,他把整隻胳膊都要伸進去了。常勇把兩隻腿分開到了極限,她像個真正的**一樣大笑著扭動著,忽然她大叫著:“哥,你插進我的子宮裏了,你插得好深。”然後,她開始渾身抽搐,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瀕死的極致的笑容。現在,她是女人了,他是男人了,他們**成了一枚血腥的標本,久久交纏,再不放開。

兩個人都久久地一動不動,楊德清的那隻手還插在她的洞穴裏,他的整隻手臂都快被吸進去了,他就那麽安靜地趴在她**,看起來他像是剛從她子宮裏生出來的嬰兒,身體出世了,一隻胳膊還沒有出世,還連在母親的子宮裏。

一切都那麽靜謐、安詳,似乎一切不過是從頭開始。

常勇閉門謝客,不見任何人。她和楊德清在一起關了三天三夜之後,門終於開了。楊德清已經死了,死在了她的炕上。東街大隊隻雇了兩個人,草草地把楊德清埋在了城外的墳地裏,送喪的隻有常勇一個人。

又是半年過去了,一場大雪覆蓋了卻波街。棗樹和柿樹的鐵畫銀鉤映在蒼青色的冬日天空下,看起來分外寂寞。柿樹的頂端有一些夠不著的柿子還掛在枝頭,這些金色的柿子一半被埋在了雪裏麵,早已凍僵了,在陽光下閃著一種玉石的光澤。人們踩著積雪的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出來進去,忙活著又一天的營生。竹簾已經換成了厚厚的棉布簾,棉布簾多是用碎布頭拚成的,一塊一塊地細細鑲嵌在一起,看起來有一種五光十色的卑瑣的華美。厚厚的簾子捂著後麵白菜燉土豆的氣味,窗台的罐頭瓶裏插著一隻白菜花。整個冬天卻波街的人們吃的都是土豆和白菜,還有長長的手擀麵。這個冬天看起來和以往的冬天沒有什麽不同,節氣的變換微微給人們帶來一點調劑。冬至來了要吃頓餃子,然後就該等臘八了,臘八家家戶戶要做餾米,要醃臘八蒜,然後就該等著過年了,周而複始,永無盡頭。

可是就是在這個冬天卻波街上忽然平地掀起了風波。縣裏下來文件,卻波街被納進老街改造的項目中了,這條街道要拓寬要重修,也就是說,臨街的老店鋪老宅子全部要拆掉。整條卻波街鼎沸了,一時間有的人哭,有的人笑,有的人集成一串已經準備要上訪告狀,還有的買好農藥、刀具準備隨時以抹脖子、上吊、喝毒藥來要挾。幾乎所有的人嘴裏都說著同一句話:“還讓不讓人活了?這老街拆了,店鋪拆了,老宅子拆了,人們靠什麽生活,住在哪兒?”雖說最後也要折合成拆遷房來賠償,但一平方米的老房子折合一平方米的新房,新房子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蓋起來不說,還在偏僻的城郊,店鋪是沒法開了,這店鋪沒法開就意味著人們唯一的生路斷了,往後的日子怎麽過?全家老小都餓著嗎?縣裏的領導自然是管不了這麽多的,他們要政績,要政績就得先修路,最沒活路的永遠是平民百姓。

拆遷的最後通牒下來了,到時推土機會開過來把臨街的老店鋪全部推倒,催促人們趕緊搬家。卻波街上的男女老少沒日沒夜地聚在一起商量對策,不能搬啊,搬走了就是死路一條,可是不搬呢?怎麽才能不搬?常勇家的老宅也是臨街的,也在拆遷範圍。離開從小長大的老宅子,離開沒有眼睛也熟悉不過的卻波街,她怎麽活?常勇心中明白,嘴上卻什麽都不說,人們這麽一忙也顧不得去她家算命看扶乩表演了,她閑得慌,每天也拄著竹杖湊在人堆裏,聽別人在那兒出各種計策。

人們嘴上說再多終究也沒有擋住推土機的鋼鐵之軀,拆遷如期開始了,先從卻波街的最東邊開始動工,隻半天工夫,房子便倒了一排。雖然人們嘴上硬著說死也要死在自家宅子裏,可是真的眼見推土機開過來了,還是沒有人敢玩命的,哭著喊著,終究把房子把店鋪給人家騰出來了,家具什麽的沒來得及往出拿的直接就被埋進塵土裏了。開旅店的王老七,自恃是個瘸腿的殘疾人,旅店又是他唯一的收入來源,眼見推土機開過來了就是躺在**不起來,他放出話去,推土機有本事就把他直接埋了。結果,拆遷拆到他旅店這裏了,幾個大漢進去把他連人帶床抬了出來,把他露天安置在了雪地裏,由他躺著,想睡到什麽時候就睡到什麽時候。不一會兒,推土機轟隆隆地就碾平了一排旅店。

眾人一看這形勢便越發焦急,這樣下去,不過幾天整條卻波街就會被推平。被拆了房子的楊金花像瘋了一樣,衣冠不整,蓬頭垢麵,見人就罵,她跳著腳,嘴角吐著白沫,一個指頭直直戳著天空:“我非要去找他拚命不可,我要去堵他家的門殺他全家,讓他光著屁股跑出來跑進去地向我求饒,讓他給我跪下求饒。”說歸說,也沒見她哪天早晨去堵縣長的門,大夥就任由她跳來跳去地說,說再多也不過是個自我安慰,沒有用的。馬上就要拆到自己家門上了,除了搬走,真是沒有一點辦法。可是,又搬到哪裏去?天寒地凍的,再租個小破房住?恐怕連爐子都不能生,屋裏放盆水都能結成冰。這是北方的數九寒天啊。

眾人正圍在一起跺著腳想辦法,這時候,一個年老的女人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常勇。一瞬間她兩眼發光,蹣跚著走到常勇跟前,滿嘴走風漏氣地對她說:“常半仙,你快給人們算算,這怎麽才好啊?快給人們想個辦法啊。”眾人一聽立刻圍了上來,急病亂投醫,就是有一根稻草都不會放過的,何況常勇還是個半人半仙的乩身。人們七嘴八舌,都包圍著她:“快給我們算算,這劫能躲過去嗎?”還有個聲音在人群裏忽然說:“常勇,你也想想辦法,你家那宅子不是也靠著街?等那宅子一拆,你往哪兒住去?你連眼睛都看不見,幹什麽方便?我們好歹有眼睛能看見,你怎麽辦?”人們一片唏噓,頓時覺得自己的不幸稍微輕了些,他們把自己的不幸轉嫁到這個瞎子身上一部分了。是啊,誰不幸能不幸過常勇?雖說她能算個命打個卦,可大家心裏明白,她不過也是個肉身,哪能扛得過一架推土機?她孤人一個,連個住處都沒有了,眼睛又看不見,以後怎麽活?

眾人正唉聲歎氣的時候,沉默多日的常勇忽然開口了。她靜靜地站在人群裏,臉上有一種神秘安詳的微笑,她說:“我來給你們想辦法。”人群靜了一下,仿佛沒聽懂她在說什麽,繼而明白過來了又相繼做出了各種複雜的表情,她一個瞎子能有什麽辦法?除非她真的不是人,真的能召喚神靈來幫助這些肉身的人。可是,她真的不是人嗎?她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這麽多年裏人們一直沒有搞清楚,現在,連她到底是不是人,人們都搞不清楚了。不過,這種迷惑稍微安慰了絕望中的人們,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總是會想到向神靈求助的,即使平時不信鬼神,也會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為自己臨時杜撰出幾個神靈來。

現在,人們齊刷刷地盯著常勇,人們真希望她不是人啊,希望她這副肉身其實是假的,轉眼之間她就可以飛上雲端,變成救苦救難的菩薩。可是常勇沒有任何飛起來的跡象,她還是那麽篤實安詳地站在那裏,還是個翻著白眼的瞎子。

她開始往回邁步,隻聽她說:“先回吧,明天一早我自會有辦法的。”說完便拄著竹杖,一步一步向自己家門口量過去。沒有人敢跟著她,她最後一句話雖然給了人們一些微薄的安慰,但也莫名地讓人覺得恐懼,似乎是她真的要在明早搖身變成什麽怪物要使出什麽可怕的神力了。人們一邊期待一邊恐懼。這一夜,卻波街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失眠了,包括常勇。

這一夜又下了厚厚一層雪,新鮮的大雪把前幾日的殘垣都覆蓋了,整條卻波街看上去潔淨而荒涼,像是一個異域的星球,雪地上還沒有人踩過,所有早起的人看著這原始的雪原都有點莫名地發怵,似乎已經身在異域了。八點以後推土機又開過來了,雪天也不影響工程的,今天要繼續拆,再過兩天整條街也就被拆平了。人們陸陸續續地來到卻波街上,嘴裏嗬著白氣站成一堆,都呆呆地看著那輛推土機。就要開工了,就在這時候,人們忽然聽到了竹杖戳在雪地裏發出的渾濁沉悶的聲音,是常勇過來了。

常勇拄著竹杖,一步步向推土機走去。所有的人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他們齊齊為常勇讓出一條路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常勇,他們想看清這瞎子在一夜之間可有變化。沒有,沒有一點變化。隻是,她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似乎是剛剛不小心掉進水裏了,剛從水裏爬出來。衣服濕透了,貼在她身上,這一貼,人們突然發現這瞎子居然有胸有屁股,難道,她真的是個女人?濕漉漉的男人一樣的短發貼在她額上,正往下滴水。她看起來有些冷,嘴唇凍得鮮紅,這抹鮮紅使她看起來甚至有些嬌媚了。有個男人甚至想,這女瞎子其實還長得不賴,真是可惜了,這麽多年就裝成個男人,也不容易啊。

常勇已經走到推土機五米開外了,她站住了,忽然回過身來,用白眼珠子看著後麵的人群。然後,她扔了竹杖,盤腿在雪地裏坐下了,她坐得很端莊很沉靜,就像平日她在炕上做扶乩一樣,立刻讓人感到有一種神秘的可怕的氣場從她身上散發出來了。眾人不知道她要做什麽法術,全都屏息看著她。忽然人群中有個小姑娘的聲音在空氣中撕裂開來:“媽媽,她身上有汽油味。”

就在這個時候,常勇那隻放在口袋裏的手已經掏出來了,她手裏捏著一隻紅色的打火機。就那一點紅,跳動在無邊的雪地裏,看起來有些妖嬈。常勇忽然微笑了,很靜很深的一種笑,像株蓮花一樣在雪地裏笑著。人群忽然反應過來了,幾個男人在雪地裏向她衝去,推土機裏也跳出了兩個跌跌撞撞的男人。可是晚了,她已經打出了一簇火苗,然後,她輕輕一抱,無比安詳地把這簇火苗抱在了懷裏。

謔的一聲,她整個人都燒著了,很快,她浸過汽油的每一寸皮膚都被火焰吞沒了,她變成了雪地裏的一團火,照亮了所有人的麵孔。在點著自己的一瞬間,她意識裏隻閃過了一句話,是對死去的楊德清說的:“我們憑著自己的力量終於衝出了自己的地獄。你是,我也是。多麽好,我們都不是餓死的,也不是被人打死的。”

是的,爺爺說得對,楊德清說得也對,在這個世界上誰先走都沒有關係的,不過是殊途同歸罷了。在一切苦難之後,所有的人都會再次相見,再次擁抱。在即將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秒鍾裏,她的盲眼在金色的火焰裏第一次看到了她自己的身影,一個女人嫋娜的身影站在一條金色的大河邊,一頭拖及腳跟的長發,衣袂紛飛,她正低頭看著自己在河中的倒影,如臨水照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