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訕訕地彎腰收拾桌上的兩雙筷子,似乎不願意讓她看見。於國琴盯著桌上的兩雙筷子,忽然明白了,她能陪他吃一次晚飯,他其實是高興的。可是今天,她讓他失望了,因為她有備而來,連一起吃飯的機會都不肯給他。他一隻手拿著眼鏡,一隻手拿著筷子,像個小孩子抓著兩件救命的玩具。他縮在沙發裏,看起來突然變得很薄很薄,像一張紙一樣貼在那裏。她突然之間就在心裏生出了一種憐憫,還有一種奇異的得勝感。雖然隻有那麽細細的一縷,可是就這一縷東西就已經夠讓她心生舒服了,與此同時她又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很蒼涼的安寧正從他們兩個人中間生出來。周圍一下就變得安靜了,他們兩個人一坐一站,靜靜地在暮色中對峙著。然後,她走過去,坐在了他對麵的沙發上,她寬容大度地對他說:“我吃過了也可以陪您再吃點。”

屋裏的光線已經開始慢慢轉暗了,還沒有來得及開燈,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坐著就覺得對方開始麵目模糊了。她巴不得他不要開燈,她喜歡黃昏時的光線,暮色給她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荒蕪、空曠,但是安全。她在這暮色中可以順流而下,自得其樂。

他任性地把菜夾在她碗裏,說:“你吃你吃。”她心裏暗暗笑著,知道他在懲罰她,懲罰她居然先把晚飯吃過了才來。這點小任性使他今晚看起來出奇地柔軟和可憐,她想,這麽多年裏他一個人過,確實連個可以任性的機會都沒有。上了講台他是教授,下了講台他還是教授,他隻能被高高地祭起來,沒有人會給他一絲一毫可以任性的機會,他連想都不用想。現在,他在她麵前突然幻化成了一個滿臉皺紋戴著花鏡的老小孩,這種感覺讓她對他有些憐憫,還有些淡淡的厭惡。

為了補償他,她還陪他喝了兩杯酒。呂梁山上不長別的水果,隻有耐旱的紅棗和沙棘,秋天的時候家家戶戶會用吃不完的紅棗釀春燒酒,酒色血紅,棗香撲鼻。過年的時候,女人就著瓜子稍微一喝就能喝下一兩斤春燒酒去,像喝水一樣。兩杯酒下去,外麵那層最生最硬的殼慢慢被撬開了,兩個人便都有了些信馬由韁的舒泰和吃飽喝足後的昏昏欲睡。屋裏仍然沒有開燈,他們任憑它暗下去,暗下去,任憑它掉到最深不見底、最不見人煙的地方去,就隻剩下他們兩個才好。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先是小心地試探著對方,像兩隻伸出觸角接頭的蝸牛。漸漸地,漸漸地,兩隻孤獨的蝸牛借助著酒精的力量都緩緩地從殼裏爬出來了。

他問她:“你們呂梁山上最好的吃食是什麽?”他好像在沒話找話。

她說:“油糕。”

小時候,就是在夢裏她也經常會夢到油糕。在呂梁山上,逢年過節最好的吃食就是油糕。呂梁山上的男人有一句民歌是專門唱給女人聽的,“油炸糕,板雞雞,世上兩樣好東西”。可見山裏人對食、色的渴望。還有民歌說“死了好,死了好,又吃饃饃又吃糕”。村裏如果有老人去世,除了孝子半真半假的悲痛外,其他人都是喪而不哀的,擠來奔喪其實都是等著吃油糕的。他們一個個袖著手眼巴巴地等著油糕出鍋,在死過人的主家麵前毫不掩飾盼望吃糕的眼神和心情。山裏還有專門的糕匠,婚喪嫁娶時都要被請去領軍擔綱,在村裏地位很高。其實糕匠來做活兒並沒有經濟報酬,隻有事後主家贈送的十個油糕,但在山裏這已經是很體麵的待遇了。糕麵蒸熟後,糕匠赤膊上陣,雙手舉起熟糕麵用力摔在糕案上,這叫摔糕,糕麵不摔不好吃。摔糕時響聲巨大,方圓十裏都聽得清清楚楚,幸虧糕案都是用棗木做的,厚有三寸,長約人高,看起來頗像棺材板。完事之後,糕匠帶著自己的十個糕,背上棺材板一樣的糕案離開,再落腳下一家。

聽到這裏,他哈哈笑了起來,好像心甘情願地讓自己朝著一個小孩子的方向滑去。她看著他的笑有些微微的安慰,同時又有些無法遏製的厭惡。廖秋良讓她吃菜,他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向空中舉了一下,喝幹了。

她說:“廖老師,您為什麽每次喝酒的時候都要向空中舉一下杯?”

廖秋良笑著說:“自從退休後,每天除了看看書寫寫東西,唯一的娛樂也就是黃昏時自己和自己喝兩杯小酒。可我總覺得一個人喝酒不如兩個知音對酌,所以喝酒的時候我就總是假想著我對麵正坐著一個人,正陪著我喝酒。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真是老了,獨自喝酒的時候我會坐在這裏把過去的事情隨便拎出一件來,在腦子裏溫習一遍,像放電影一樣再放一遍,有時想著想著我會獨自笑起來,還會自言自語。我經常坐在這裏自己給自己放電影,一個人看的電影。”

於國琴有些心酸了,她忽然抬起頭看著他問:“廖老師,你一個人這麽多年就不孤單嗎?”

廖秋良看著旁邊的那張沙發,說:“我妻子已經去世十幾年了,可是我至今仍然會看到她經常坐在這張沙發上,就像她活著時一樣。”

於國琴也向那張沙發看了一眼。空的。她一陣不寒而栗。

廖秋良慢慢抽了一口煙,說:“孩子,孤獨是人最本質上的常態,無法改變的。我女兒不到二十歲就離開我出國了,現在她已經是麻省理工學院的老師了。她臨出國的時候我就告訴她,你要早些離開我,不然如果有一天我突然離開你了,你在這個世界上會更孤獨。不過,宇宙間一切有形的東西反而可能是最虛空的,佛家不是說嗎,‘照見五蘊皆空’。而那些最虛的東西也許就是世界的本質。所以,孩子,在這個世界上不要過分懼怕孤獨。”

於國琴靜靜縮在一團陰影裏不動,兩個人都靜靜坐著,半天沒動。

下次再到廖秋良家裏的時候,於國琴不敢提前吃飯了,她知道廖秋良肯定在等她,更重要的是,她已經知道,他需要她和他一起吃飯。這次,在兩個人吃飯時,廖秋良像個慈祥的長者一樣又問她:“孩子,你家裏人都還好嗎?”

於國琴沉默了半天,神情有些古怪,片刻之後她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抬頭看著他,說:“拉偏套您知道嗎?這是大山裏多麽古老的一種營生。為什麽叫拉偏套呢?就像一匹馬,雖然架著主轅,但也可以拉上偏套,其實就是兼職的意思。

“在呂梁山的大山深處,很多女人就是靠做這個養家糊口的。大山裏的女人隻要結過婚,就一人戴一頂藍色的帽子,把頭發包起來,一方麵是為了避免頭發髒得快,可以少洗幾次,另一方麵也是一種標誌,標誌著這個女人可以拉偏套了,這樣其他男人才能找上門來,就像妓院門口掛出的紅燈籠做招牌用。如果家裏有個女人在拉偏套,那男人就是什麽都不做,一家人也基本活得了。男人隻管每天白天袖著兩隻手往路邊一戳,扯著祖宗八代以上的閑話,數著來來往往的汽車,一見到有汽車過來,就拚命把自己家的雞和狗往車輪下趕,逼著家畜去碰瓷。如果有汽車碾死一隻雞或一隻狗,就可以訛車主幾百塊錢,算是有了兩個月的花銷。男人晚上就給自己的女人拉皮條,幫自己的女人拉拉客。來光顧的客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還有從縣裏特意跑來體驗野味的,還有深山裏的那些煤礦裏的工人領了工錢就定期過來解決一下生活所需,泄泄火。就是本村來的男人也分光棍兒和有老婆的,別說是光棍兒,就是有老婆的也是正大光明地來再正大光明地去。自己家裏睡在炕上的老婆是絕不會管自己男人一個字的,她們根本不把這當回事,你愛和誰睡就和誰睡去。男人們自然也不會怕老婆,還會數落自己的老婆,有本事你也拉偏套去,看看人家一年下來能拉多少,看看人家多能耐。所以在山裏人心目中,拉偏套絕不是件見不得人的事情,相反,能拉得了偏套的女人地位很高,就像家裏的主勞力一樣,自己的男人、公婆也得敬著幾分。”

屋裏沒有開燈,兩個人也都沒有去開燈的意思。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是感覺他的目光在暗處分外明亮。

她繼續道:“山裏的女人拉的偏套越多,地位就越高,因為拉得越多就說明這個女人漂亮,有能耐,體力好,**功夫也十分了得。其他女人難以望其項背。山裏的女人隻要一結婚就都恨不得能做這個營生,因為一年到頭在地裏扒食,最後也收不下幾筐土豆和蓧麵。如果拉了偏套,男人走的時候有錢的留錢,實在沒錢的白麵、大米、大白菜、土豆也要留半口袋。而且這活兒操作簡單,技術含量有限,隻要往炕上一躺就行,多數女人都幹得了。最受女人歡迎的還是那些礦工。這些鑽在深山裏的礦工大多數都是外地人,常年見不到女人,山裏那些拉偏套的女人則幫這些出門在外的礦工解決了這個大問題。所以礦工去找女人都是舍得花錢的,尤其有了長期業務關係的就更多了些人情味,看著女人家裏什麽活兒需要做的伸手就做,和女人的男人、孩子在一口鍋裏吃飯,根本不把自己當外人。農忙時節他們還會主動到女人家的地裏幫著幹農活兒,經常是十來個男人不約而同地在同一塊地裏幹活兒,男人一邊幹活兒一邊互相打招呼。幾畝蓧麥都收好了,女人還不知道是誰幫著收的。”

聽到這裏,廖秋良微笑著,輕輕地、異樣地“哦”了一聲。她停住了,看著他。他用手把頭發向後攏了攏,遲疑了幾秒鍾,然後又抬起頭,怯怯地、急迫地看著她:“然後呢?”

她心裏什麽地方抽搐了一下,但是她繼續說道:“山裏家家戶戶都住窯洞,窯洞裏都是那種長得像要上天入地的大土炕,夠十幾個人在上麵打滾,全家男女老少都睡在一張炕上。女人晚上拉偏套的時候,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並不回避。該怎麽睡還怎麽睡,家人和客人都睡在一張炕上。炕這頭折騰得天翻地覆,呼爹喊娘,幾乎快把炕壓塌了,炕那頭幾個孩子睡得又死又香,自己的男人則更是早已經打起了呼嚕。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也是這樣夜夜睡在母親身邊聽著母親一聲高過一聲的叫喚,還未嫁人就對這些事爛熟於心了。隻要嫁人了便也像母親一樣戴起帽子開始拉偏套,所以拉偏套的傳統在呂梁山上才會薪火相傳。然後女人把這靠拉偏套賺來的錢供孩子上學,孝敬公婆,給男人買新衣服、買酒,養活一大家子。所以拉偏套最多的女人不僅受男人尊敬,也受女人尊敬,地位相當高。”

說到這裏,她突然又停住了,用一種近於挑釁的目光直直看著廖秋良。他與她對視了幾秒鍾,忽然把目光移開了。但剛才他眼睛裏那點明亮像炭火的灰燼一樣仍然炙烤著她,使她不能不在心裏恐懼和冷笑。她側著臉鋒利地追著他的眼睛:“您覺得這些女人……可憐嗎?”語氣很平靜,但兩個人都能聽得出這層平靜很薄很脆,這層薄薄的平靜忽然間讓兩個人都打了個寒戰。廖秋良略略遲疑了幾秒鍾,然後他慢慢說:“不,我很尊敬她們。這些獨特文化的形成是因為你們那裏太封閉,山高路遠,不易受外界影響,就像那些獨立的大陸板塊上能保留一些獨特的生物。隻要不出大山,她們會生活得很好,內心也很平靜,在一種獨特的文明中有尊嚴也有價值,她們甚至都很強大。”

於國琴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她的語氣急促,像是在趕路一樣一分鍾都不能耽擱。她追著他的眼睛:“那您覺得,她們的女兒,那些一直和母親躺在一張炕上的女孩子,如果她們長大了,有一天離開大山了,她們又會怎麽樣?”廖秋良沒有說話,他眼睛裏的那點明亮正一點一點地熄滅,好像被罩在大霧裏的燈光。他微微有些困惑地看著她。她頓了頓,看了看周圍,像是要看看周圍還有沒有別的人一樣,然後她快速地、堅硬地、狠狠地往下說去,好像生怕被他打斷了就說不下去了:“您心裏猜得不錯,我媽當年也是做這個的。晚上,我們全家七口人就睡在一張炕上,而且,我就睡在離我媽最近的地方……”廖秋良隻是坐著,半天沒有說話,甚至一動都沒有動,她隻能就著窗外灑進來的燈光看到他一個毛茸茸的輪廓。他的影子看上去安詳、脆弱,還有一點蒼老。

於國琴把目光移向了窗外那潭幽深的黑暗,繼續說:“您還想聽嗎?我再給您講講我的哥哥。我上大學家裏不給我一分錢的生活費,難道他不知道嗎?我上大學之後,他居然好意思三番五次地問我要錢,居然問我一個身無分文的學生要錢,時不時讓我給他寄過去一兩百塊錢說他要急用。還有我妹妹,眼巴巴地說等著我回去,你以為她真的就那麽想我嗎?她隻想著讓我給她買東西回去。還有我嫂子,我去她家的時候,她居然當著我的麵就把桌子上的幾塊糖收起來鎖進了櫃子,好像我是個賊,在偷吃她家的東西時被她捉住了。這就是我的家人。”

她像存心自虐一樣越說越過癮,她簡直停不下對他的這種傾倒,話越說越多,到最後簡直近於癲狂的狀態了,大約是因為平時什麽都悶在自己心裏,生怕被人別窺視到,還以為永不得出世了。不想,今天卻是自己親手把它們都刨出來了。

她把自己的親人一個個從呂梁山裏刨了出來,七零八落扔了一地。最後,她終於不再往下說了,坐在那裏麻木而疲憊,看著親人的碎片遍地都是。

但她必須承認現在她有一種陌生而奇異的解脫感,這是從未有過的。是的,在這個晚上,她願意犧牲他們,除了為著她自己的傾訴,大約也是為了讓眼前這個老人能對她有一點真心誠意的同情吧,她必須承認她需要這點東西,隻有這樣才能使她接受起他那點施舍來不至於顯得無恥。

母親成了她的祭品,她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像一炷香一樣被點著了,然後化成一道青煙向著空中飛去,眼看就要消散不見了。她的淚忽然下來了,仿佛真的在與自己的母親道別一樣。她怎麽能不明白,她之所以要出賣自己的母親,卻是因為,她其實是多麽渴望與拉偏套的母親劃開界限啊。

這種罪惡感襲擊著她,她必須更殘酷地對待自己才能減少心中的一點點罪惡感。

忽然,她自己對自己遲鈍地笑了笑,說:“其實我有什麽好裝的,我還能裝成什麽?這年頭,是處女的恨不得在額頭上刻行字,我可是處女,我還純著呢,所以我有資格對男人提出更多的要求。離過婚的女人恨不得在身上貼上標簽,我有車、有房、有婚史,男人跟了我少奮鬥二十年,歡迎入住。談戀愛都談傷了還沒結成婚的剩女隻好說,別人都裝處,我裝經驗豐富算了。人人都會裝。其實,和您說句實話,我恨不得裝無恥,因為這樣我會更容易活下去。可是,我裝不出來。原來,連裝無恥都是一件艱苦的事情。”

她在黑暗中淚光閃閃地看著他。像是過了許久,他突然對她說了一句話:“你是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