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一個多月的時候,係裏讓貧困生們報名參加勤工儉學,也就是打掃一下教室整理一下圖書館什麽的,一個月能補助百十來塊錢。為了這百十來塊錢,於國琴也報了名。這天輔導員對她說,係裏有兩個退休的老教授沒人照顧,其中一個就是資助她生活費的廖秋良教授。係裏打算安排兩個學生去老教授家裏幫忙做做家務,打掃一下衛生,一個星期去一次,係裏就安排她去廖秋良教授家裏,廖教授也同意了。末了,輔導員說:“這也算是對老教授資助你們貧困生的一種回報吧。”她驚恐地聽完了這個消息,她的第一反應是,還是要和這個隱身人見麵了,這麽快?快得簡直讓她措手不及。但她知道她不能拒絕,事實上她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她像服毒一樣,狠狠心便答應了。是啊,拿人手短,終究是要還的。不過,有個回報也好,省得整天花著別人的錢心虛。

那個周五的下午,按照約好的時間,下課之後,於國琴便從教學樓出來,走了段長長的林蔭路。路上人很少,路兩旁都是高大的懸鈴木,樹影斑駁地落在路上,像落了一地硬幣。樹影又篩落在她身上,把她截成一段一段、明滅不定的。她一邊走一邊伸出一隻手,想接住一片正飄下來的落葉。然而在觸到那落葉的一瞬間,她心裏猛地驚了一下,秋天已經到了。此時的呂梁山漫山遍野都是金色的,酸棗和沙棘落了一地,鳥兒飛過來一口一口啄著吃,天空正藍得驚心動魄。

前麵是個小花園,她從裏麵橫穿過去,花園裏零星地開著鳶尾和雛菊,空氣裏滿是桂花的香味。出了花園繞近道便拐到了學校後麵的家屬區,她問了問廖秋良教授家在哪兒。別人指給她,就是後麵那棟白色的四層樓。離廖秋良家越近,她心裏越緊張,到爬樓梯的時候,心簡直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了,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她花了他的錢,他會怎麽對她?剛剛爬上二樓,她就看到門口有個頭發花白穿著整齊的老人已經站在那裏等著她了。老教授居然在門外等著她,這讓她更加惶恐。她站到他麵前,不知道該怎樣謙恭才好,她氣喘籲籲,反複絞著兩隻手,像受刑一樣,嘴裏磕絆了半天終於低著頭哼出了三個字:“廖老師。”

廖秋良說了句“是於國琴吧”,便把她讓了進去,倒算和藹。廖秋良家裏陳設很簡單,到處是書,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架高高聳到了天花板上,猛一進來還以為進了圖書館。屋裏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於國琴想了想才意識到,這是一種老人才會有的氣味。她進了屋都不敢往周圍細看,異常緊張地站在那裏,手腳和目光都是多餘的,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像一個終於挨到被提審的囚犯,雖然還生死不明,但光是這恐懼就夠她死個十次八次了。眼前這個老人說穿了其實就是她的債主,她不能不怕他。雖然進大學還不足兩個月,但每過一天她就會欠他一分,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她分明已經有了債台高築的感覺。逃也無處可逃,她隻能站在那裏巴巴地等著他給她分配幹什麽活兒,讓她幹的活兒越多,她越高興,她巴不得多幹點,再髒再累她也願意。隻要給他幹了活兒,他也就無權俯視她了吧,因為這樣她就不算是乞討了。

然後她又聽見了廖秋良的聲音,他對她說:“不著急,先吃飯,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間,等你回去了食堂都沒有飯了,吃完飯再做也不遲。”她心裏又是一驚,像是怕有陷阱一樣。廖秋良已經坐到沙發邊了,又對她說:“孩子,過來先吃點飯,你沒來時我都把飯做好了。”他居然叫她“孩子”,這讓她又惶恐又感動。她一邊慢慢挪到了沙發跟前,一邊偷偷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廖秋良指了指兩張沙發中間的那張茶幾,說:“今天就在我家裏隨便吃點飯吧,這菜都是我自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於國琴一低頭才發現黑色的茶幾上早已擺好了四個雪白的盤子,棋譜似的。四道菜毫無聲息地蟄伏在那裏,就像一道已經設好的機關——一道豆豉魚,一道炸丸子,一道白醋洋蔥,一道鹽水煮花生。她嘴裏分泌出了唾液,心裏卻由不得更加緊張。這時候,廖秋良擰開一隻白鐵皮酒壺,給自己倒了一盅酒。他並沒有給她倒酒,隻是捏著酒盅向著虛無中碰了一下杯,然後就倒進了自己嘴裏。

她終於坐下了,他催她吃菜,自己卻並不動筷子,隻抽了兩口煙,接著又給自己倒了第二杯酒,抽幾口煙後緊接著倒第三杯。兩個人半天沒說話,倒像事先就分好工一樣,一個專門吃菜,一個專門喝酒。她戰戰兢兢地吃了兩口,又停住,但放下筷子,手又閑著,好像坐在這裏就為了冷眼旁觀一樣,也是不妥,她隻好若有若無地吃一點嚼半天,再吃一點。而事實上她的腸胃被眼前的食物空前刺激著卻得不到滿足,正在她肚子裏絕望地掙紮著。她一隻手捏著筷子一隻手偷偷摁著肚子,生怕肚子裏發出不爭氣的咕咕聲,正吃著飯卻餓成這樣?活像隻大飯桶。其實現在就是給她一大鍋紅燒肉她都能吃下去。是啊,一年到頭幾乎和葷腥絕緣,就像老光棍兒見了女色就難以自持一樣,她見到葷腥的時候眼睛裏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漠然和恬適,即使有,也是裝出來的。她深信一個人隻要腸胃被滿足了就不存在貪婪,就像一個天主教徒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戰爭一樣。可是現在,她隻能死掐住腹中的饑餓,絕望地裝下去,裝作對食物不感興趣,裝作她根本就不想吃。

這完全是受刑。她每次偷偷瞟他一眼的時候,都看到他正微笑地看著她,他幾乎不吃東西,偶爾才拈起一粒花生米送到嘴裏,一粒花生米還要嚼好長時間,像牛反芻似的。其餘時間他都在一口煙一口酒,就像是就著香煙在喝酒。在老家的時候,於國琴見過有人就著鹹菜喝酒,有人就著一棵大蔥喝酒,有人就著瓜子喝酒,還有人就著一隻梨喝酒,這就著香煙喝酒的她還是頭一次見。然而最讓她害怕的還是他的微笑,就像她正站在一扇神秘的門前卻不知道門後究竟藏著什麽,會有什麽東西突然跳出來。她是真的怕他,因為他捏著她的七寸。她恨不得立刻衝到廚房幫他刷碗去,那也比坐在這裏舒服。她眼巴巴地等著他結束,可是他顯然並不著急。他又喝了一口酒,做出了一副努力要和她閑聊的樣子:“聽係裏說你家在呂梁山區?我沒去過,你們那裏都吃些什麽?”

她審視著他這句話,他想幹什麽?但是既然她每月要花他三百塊錢,那他問什麽都是理所應當的吧。那就給他講講呂梁山,也讓他知道一下她為什麽連這三百塊錢都需要。

她說,在她家鄉那裏至今都是一天吃兩頓飯,一年就有大半年時間靠吃鹹菜過日子。呂梁山上因為缺水,蔬菜很稀缺,為了節省蔬菜,家家戶戶在夏天蔬菜最多的時候狠狠醃上兩大甕鹹菜,那種大甕立起來比人還高,取鹹菜的時候人必得踩個板凳趴到甕口才能夠著,一不小心就會栽進去。鹹菜甕裏的內容也是依季節的不同而變化著的,夏天的時候甕裏扔著茄子、豆角、辣椒、胡芹、芫荽,秋天的時候甕裏補上蘿卜、荸薺、白菜,等到菜滿得快溢出甕口的時候,拿一塊大青石壓在上麵,這大青石有專門的名字,就叫鹹菜石,必須得找那些巨大而端莊、顏色又勻稱的石頭才可以鎮住鹹菜,鹹菜石像鎖一樣壓在眾鹹菜上麵。呂梁山上的人整整一個冬天就是靠這些鹹菜和土豆過活,一大碗蓧麵上蓋上幾塊鹹菜就是一頓飯。等到春天的時候,還要把一部分已經發酵好的鹹菜從甕裏撈出來,先煮再曬,等曬成深紅色的時候,鹹菜就老了,名字也變成了老鹹菜。老鹹菜軟得像肉一樣,一塊一塊串起來,串成一串往屋簷下一掛,晚上喝小米粥的時候,隨手扯下一根醃蘿卜就著粥稀裏嘩啦吃完也是一頓飯。那些繼續發酵的鹹菜在夏天的時候會生滿白色的肉蛆,甕裏密密麻麻地遊動著一層白色的蛆。鹹菜還是撈出來照吃不誤,還有的人專門喜歡吃蛆,且美其名曰“肉芽”。山裏人的說法,菜、米、麵裏生出來的蛆,肚子裏還是菜,還是米、麵,吃了它們和吃菜、吃米、吃麵沒有什麽區別。

她絮絮地講著想博得他一笑。可是說到這裏,她卻突然停住了,兩個人之間突然出現了一段短暫堅硬的空白。一陣饑餓襲來,她有些頭暈,簡直坐都坐不穩了,這個時候她有些恍惚,還有些心酸,疑心自己究竟在幹什麽,真像個馬戲團的小醜一樣,這分明是費勁八百地討好,以此來寬慰自己那三百塊錢所得不虛?可能是因為剛才講話用多了力氣,這時候腹中的饑餓再也拴不住了,它自己跑出來衝著她和他狂吠不止,她已經來不及製止它的聲音了,連坐在對麵的廖秋良都清楚地聽見了。她先是一陣尷尬、臉紅,緊接著便是一陣悲從中來。她簡直恨不得奪門而逃,卻聽見他說:“孩子,你趕緊吃飯啊,別隻顧了說話,快吃快吃。”他像是比她還尷尬,不容她說話便緊接著又說,“有學生來我這裏吃飯我都是歡迎的。聽係裏說了你的情況之後,我就老想著什麽時候把你叫來吃個飯,稍微改善一下你的夥食,就怕你不願意。你今天能來,我真是高興。你看我家裏就我一個人,以後你什麽時候想來就來,你想自己做什麽吃都可以。”

她不再說話,重新拿起筷子時覺得筷子也好似生鏽了一般,但因為剛剛已經付出了勞動,她便多少心安理得了一些。她極力對他微笑著,以示感謝。在他的目光下,她安安靜靜地吃了兩口菜,筷子還沒放下,正噙著滿嘴的菜,她的淚忽然下來了。

這頓飯就此結束,她把自己關在廚房裏洗了碗,擦了油煙機,掃了地,然後又把客廳裏四處亂扔的書收拾了一番,掃地、拖地,把屋子打掃完之後她便趕緊告辭,說是還要去上晚自習。廖秋良也不留她,隻說下個星期歡迎她再來。然後她便迅速從他屋子裏逃了出來,其實她晚上並沒有什麽急事,卻還是一路狂奔。她一邊狂奔一邊慶祝自己今天刑滿釋放。她心裏卻悲哀地明白,下個星期轉眼就到,這種苦役分明就沒有盡頭。

果然,轉眼又是周五,又該到廖秋良家裏了。星期五這天一大早起來她就開始安慰自己,去吧,怎麽能不去呢?就當是在還債,花了人家的錢怎麽能白花?到下午的時候,她已經說服了自己,把自己哄勸妥帖了。為了不在他家吃飯,她提前去食堂買了個饅頭放到了書包裏,然後便向廖秋良家走去。該穿過小花園了。走進小花園中間的亭子裏時,她站住了,四下看看沒有人,便坐在亭子裏掏出了書包裏麵的饅頭,她一邊低著頭假裝看湖麵上的殘荷,一邊偷偷摸摸地狼吞虎咽地啃饅頭,因為頓頓饅頭,早吃順了,隻幾口便全吃下去了,倒也不費力。她一邊吃一邊暗暗祈禱這時候千萬不要有人來小花園,更不要進亭子裏來。還好,真沒有人進來。一吃完饅頭,她就快速站起來,清理了一下掉在身上的饅頭屑,又掏出小鏡子審視了一下嘴角有沒有吃過饅頭的痕跡,簡直像在毀屍滅跡。又看看周圍沒有人,這才放心地溜出小花園,拐進家屬區,又一次來到廖秋良家裏。

在路上她已經想好了這次一進門就先打掃衛生,打掃完就走人,速戰速決。她進去時,廖秋良正戴著眼鏡看書,他看書的樣子讓她忽然心生安全感。因為沒有開窗的緣故,屋子裏流動著一種黏稠的暖意,一切看起來都很祥和,沒有什麽不對勁。可是,在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的時候,已經一眼看到了桌子上擺好的飯菜。她恐懼地盯著桌子上的菜,像看著即將用在自己身上的刑具一般。這時候廖秋良已經放下書站起來了,他對她說:“孩子,還是先吃了飯再做其他的,人總不能不吃飯的,在我這裏你不用客氣的。”於國琴慌忙擺手:“廖老師,我不吃我不吃,我已經在食堂吃過了,我是吃過了才來的。”她說完這句話,廖秋良似乎有些微微的詫異,好像她說錯了什麽。他似乎想掩飾自己臉上的這種表情,把已經摘下來的眼鏡又戴了上去,戴上去又覺得有什麽不妥,於是又摘下來拿在手裏,好像那眼鏡是他的一件道具。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突然聲音比平時略高亢了一些,好像沒有緣由地興奮著,但語調略呆了一點,他說:“已經吃過了啊……那就不吃了,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