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們在黑暗中默默地呆坐了不知多久,最後是她先站了起來,起身開燈,低頭收拾碗筷。然後她照例洗了碗,收拾了房間,盡職盡責的樣子。借著這個時間她讓自己平靜了下來。
從廚房出來時,看到廖秋良正坐在沙發上吃藥,她便上去問:“廖老師,您怎麽了?生病了嗎?”廖秋良抹抹嘴:“沒事,我心髒不太好,不是什麽大事。”於國琴說:“還是身體要緊,要不我陪您去醫院看看吧。”廖秋良擺擺手,說:“孩子,沒事的,死生之間自有機緣,不能強求。”說完,他就起身把那瓶藥放回了寫字台最上麵的一個抽屜裏,於國琴見他沒事便不再堅持。
這時候窗外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多數窗戶都在黑暗中亮了起來,像浸入了無邊的大海。海風把一種潮濕的寂寞和巨大的安詳送進了這扇窗戶,屋子裏的兩個人頓時都有了一種錯覺,覺得他們正乘著一艘小船漂在海麵上。在這個晚上,在這艘船上,他們兩個忽然都深深地感覺到了一種孤單。於國琴又一次看看表,說:“廖老師,我得走了,下周再來。”說著她準備出門。
就在這個時候廖秋良忽然站起來說了一句:“好孩子,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聽見這話的一瞬間,於國琴忽然感到了一種奇怪的緊張,但她還是努力平靜地說:“您說吧,隻要我能做到。”廖秋良不再說話了,站起來有些踉蹌著找到了他的外套,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卷什麽東西,然後走到於國琴跟前把手裏的東西遞到了她麵前。他說:“孩子,你答應我,一定要收下。”遞到她麵前的是一卷錢。她一愣,沒有動。廖秋良也不動,那隻手像樹根一樣牢牢地盤在她麵前。他說:“你來幫我做家務,這是你該得的,不要多想,拿起來,給自己買件衣服,天冷了,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我也幫不上你什麽。孩子,你真不容易。”
在最初的幾秒鍾裏她像是被那卷錢催眠了一樣,呆滯,一動不動,但是很突然的,她像是身上有什麽開關被碰著了一樣一下就跳了起來,跳到了一邊。她後退兩步躲避著那卷錢,唯恐它長出腳追上她一樣,她恐懼地、憤怒地跺著腳,手上的書包也跟著她一跳一跳的。由於用的力氣太大了,連說話的時候都唾沫四濺,她一邊跺腳一邊尖叫著說:“什麽意思?你什麽意思?為什麽要給我錢?把我當什麽了?你把我當什麽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突然把“您”改成了“你”。
廖秋良連同他的那隻手卻已經生了根,牢牢地長在原地紋絲不動,隻有那卷錢碩大無比地向她壓了過來。這時候她的腦子裏其實是空的,像懸在半空中一樣,隻有空氣在裏麵流來流去卻全無意識。隻有她的嘴還在最本能地掙紮著,一次又一次地重複“你什麽意思,你什麽意思”。廖秋良忽然像個真正的老人一樣寬容地笑了,他力大無窮地把錢塞進了她手裏,他說:“我老了,錢對我來說已經沒多少用了,孩子,你多不容易啊,讓自己強大一點,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我對我女兒說,孤獨是一種強大,對你我卻要說,其實無恥也是一種強大。”
這句話突然就讓她沒有了還手之力,她像是突然看清楚了自己原來竟是這麽委屈,隻是以前她不知道而已。她的淚嘩嘩就下來了。最後,哭也哭完了,錢終究還是收下了。這錢裝在身上當然還是讓她覺得羞恥和心虛,可是有更多的東西壓在了這羞恥和心虛的上麵,她想,是她那窮人的血液使她不得不收下了這一卷錢,是她的血液收下了這卷錢。推拉終於結束了,兩個人像剛從戰場上下來一樣,頹敗地、蕭索地麵對麵站著,彼此都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於國琴帶著這卷錢逃了出來。她在夜色中一路狂奔回宿舍,進了宿舍樓,她站在寂靜無人的走廊裏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就著走廊裏昏暗的燈光掏出了那卷錢,抖著手數了數。不多不少,整整一千。她第一次捏著這麽一大筆數目的錢。她呆呆地在樓道裏站了一會兒,樓道裏的燈光從她頭上斜照下來,把她的影子拖得長長的,然後她拖著影子,艱難地揉搓著那卷錢,無聲地裝進了口袋。
下一次再見到廖秋良的時候她戰戰兢兢的,許久不敢看廖秋良的眼睛,她不能不膽怯,因為她明白,這世上絕沒有免費的午餐。她害怕,這個開頭已經讓她隱隱嗅到危險了,隻是她情願繞開。凡事有了開頭就是播下了種子,隻要有一點陽光和水分,哪怕就一點,這種子就會破土而出。一切生物求生的本能都強大到無堅不摧,無孔不入,就算是一道縫隙的盡頭隻有一點陽光,它也會沿著這縫隙爬行生長。
因為愧疚,打這以後於國琴像盡義務一樣每個周五下午去一趟廖秋良家,風雨無阻,偶爾廖秋良留她晚一會兒走她便覺得心驚膽戰,好在廖秋良從沒有對她提出什麽要求。時間久了,兩個人都不再覺得生分,她去他家的時候也漸漸多了些親切,不再是應付差事,竟有些回自己家的意味了。隻是,她還是時不時會暗暗緊張,這緊張是因為她得提防著他哪天又突然塞錢給她。每月勤工儉學的一百塊錢是學校發給她的,廖秋良沒有理由再給她錢。不過她安慰自己,廖秋良塞給她錢除了因為他覺得她可憐,大約還因為她能陪他說話,能陪他度過周末的幾個小時。
不過,她願意來他這裏還因為每次她來到他家裏的時候,她都能感覺到他是真心誠意地喜悅。從小到大,因為自處卑微,她幾乎像條狗一樣是聞著別人的氣味長大的,一個人身上稍微散發出點什麽氣味,她便立刻聞到了。他對她到來的這種喜悅讓她覺得放鬆和安全,讓她覺得這確實是她該來的地方。
有時候在她臨走前,廖秋良會忽然從櫃子裏拿出些零食糕點遞給她說:“這是專門給你買的,拿回去慢慢吃,小孩子嘛,都喜歡吃零食的。”於國琴接住了,一邊心安理得著,一邊卻覺得心裏某個地方還是隱隱硌得慌。
提著一堆吃的在黑暗中向宿舍樓走去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腦子裏是空的,好像什麽都沒去想,可是,她必須承認,自己還是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那就是,這個世界上為什麽有一個人要對她這麽好。她必須為他做點什麽才能心安吧,可是,她能為他做什麽?她心裏不安是因為她明白,她做的是遠遠不夠的。
他一直都叫她“孩子”,他總是說“孩子,多吃點,小孩子要多吃點才好”。或者他會說:“你看你需要什麽就從我這裏拿走,想拿什麽就拿什麽,因為你是小孩子嘛。”他好像蓄意要無限製地縱容她,寵她,好像她真的是個很小的孩子。後來又有幾次他塞給她錢的時候也是這樣說:“你就是個小孩子,還在上學,還沒有掙錢,幹什麽都需要用錢,小孩子家就不要多說話了。”每次她都是像進行儀式一樣,先憤怒、恐懼地掙紮一番,最終還是把錢收下了。
然而更讓她驚恐的是,她發現,收下這些錢的時候自己分明是一次比一次心安理得了。就像看殺人一樣,第一次看的時候心驚肉跳,嚇得要死,第二次、第三次……再看的時候就漸漸麻木了,看見再紅再新鮮的血也刺激不著了——反正又不是自己身上流出來的血。
她像是越來越清晰地看清楚了自己身體裏一個晦暗可恥的部分,那是她嗎?可是,那不是她又是誰呢?她隻覺得恐懼,不敢朝自己多看。
但她喜歡廖秋良叫她“孩子”,當他這樣叫她的時候,她就會覺得他真的是一個慈祥的老人,而她真的還是一個孩子。然後她慢慢發現,她在他麵前居然真的越來越天真了。她會配合著他的慈祥讓自己的年齡折回去,從頭天真起來。他雖然是一個男人,但已經是一個老去的男人,老得隻剩下慈祥了就不算男人了,而是無性別的,單單就是一個老人。這樣想的時候她便覺得他這裏終究是安全可靠的,她把他這裏當成了一處巢穴,讓她覺得溫暖的巢穴,她可以隨時投奔他。她覺得她在廖秋良的話裏真的無限小下去了,真的像他說的那樣,還是個小孩子。在她被包裹到他話裏的那一瞬間,她會覺得自己無辜而柔弱,覺得自己確實是該被憐憫、寵愛的。
但是這些感覺再濃烈也蓋不住最下麵那點羞恥感,就像是最下麵的水果一旦腐爛了,這味道就怎麽也遮不住了,在空氣裏總能聞到。尤其是一天晚上,兩個人坐著聊天時,廖秋良忽然問了她一個問題——她是怎麽看待人類的肉身的。他說得很嚴肅,像在探討一個學術問題。但她沒有答話,假裝沒聽見,很快,便找了個借口落荒而逃。下次再見時,廖秋良不再提這個話題,他們又風平浪靜了。
就這樣,一年過去了,廖秋良每個月打到她飯卡裏的三百塊錢從未間斷過,都是在月初就準時打進去。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廖秋良從未在她麵前提起過這每個月的三百塊錢,就像他根本不知道這回事一樣。經過這麽長的時間她基本可以肯定,自己是遇到了好人。她安慰自己,這是自己的運氣。時間長了,她對廖秋良這裏也真的生出了些依戀,覺得他真的是她在這個城市裏唯一的親人。幾天不見她就會想念這個老人,就會想著去看看他陪他說說話。不管怎樣,她在心底仍固執地稱他為老人,固執地要把他的性別抹去。她並不知道,這其實是因為她內心深處並不真正感到安全。
在他麵前她越來越放鬆,一進他的家門就像把自己裝進了蒸汽室,可以舒展開四肢、舒展開身體、舒展開語言,她把每一個毛孔都張開,變得身心舒泰、恣意任性。她在他這裏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她受氣了就和他說,她看誰不順眼就和他發牢騷,她問他什麽他就回答什麽,他簡直是一本百科全書。他們融洽地站在廚房裏,她一邊幫他剝蔥一邊驚歎:“您怎麽什麽都知道?”他邊切菜邊微笑著說:“人老了就這樣。”哦,他在給她一種暗示,他什麽都知道隻是因為他老了。甚至後來有幾次,在聊天時他又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往拉偏套的女人身上引,她心裏雖然不快卻還是原諒了他。
她從小就沒有被人疼愛過,從小就得在五個兄妹中間搶東西吃,動作稍慢點就搶不到。兄妹中她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最小的,什麽也輪不到她,反正就是沒資格被人疼愛。在廖秋良這裏,她忽然得到了一種被人疼愛的假設。雖然心裏也明白自己終究是在舞台上客串一個角色,總有卸妝的時候,卻無奈像上了癮一樣,漸漸有些欲罷不能了,總想著在這裏能多待一會兒就多待一會兒,像冬天裏貪戀著烤火一樣。有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就像童話中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冰天雪地裏老想著在他這裏蹭點溫暖蹭點光亮,一根火柴一根火柴地蹭,那是多麽微弱的光亮啊。她心中難免心酸,但一想到他也是需要她的便也釋然了。
她更願意理解成他們是各取所需。因為於國琴看出他其實比自己要孤單。
有時候她去他家晚了一點,他便什麽都不做地在沙發上專門等她。他坐在沙發上,看上去忽然變得很瘦、很小、很幹,像枚風幹的標本一樣掛在那裏。因為焦急,他滿頭的白發也不再紋絲不亂了,忽然像抽去了筋骨散了架一樣,她發現那些白發一旦亂了,真像滿地的枯枝敗葉啊,蕭索、寒涼,似乎踩上去都能嘎吱作響。她便想,他真的已經是個老人了啊,剝去一切虛假的表象,他就是一個孤單可憐的老人。這就是他為什麽會相中她吧,她也是個孤單的人,在人群中無依無靠,他才會一眼找到她吧。她想,憐憫她這種一無所有的人大約是很容易讓人有成就感的,因為隨便給她點什麽她都會感激涕零。
每次她進門的時候,他永遠是把白發梳得一絲不亂,穿著幹淨的襯衣在等她,她甚至能聞到他脖領子中間散發出的淡淡的香皂味。他每次都是在精心等她,在看似隨意的背後,她嗅到了,他其實每次都在隆重地等她,仿佛她是他這裏唯一的貴客。在嗅到這縷真相的瞬間,她有些惶恐,有些感動,還有些得意。她知道自己會更心安理得了,同時她也知道,她更依戀他了。
她覺得她對廖秋良的依戀就是最簡單、最原始的動物性的依戀,因為他願意對她好。同時,她漸漸地感覺到,她對他有了一種奇異的心疼。特別是每次見到他穿得整整齊齊地等她的時候,她都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就像一個母親心疼自己的兒子。所以每次去他家,她都覺得分明是一個荒漠裏的人去看望另一個荒漠裏的人去了。每次她都拚了命似的幹活兒,恨不得把一切都替他做好了。
這種格局平靜安全地持續了一年多,多數時間裏他看上去慈祥而虛弱,像個真正的老人一樣,她覺得他簡直像她的祖父,她心裏更願意把他當成自己的祖父來看。有那麽一兩個瞬間,她甚至會安慰自己,他一定是上輩子和她失散的親人,這輩子來找她了。他們就是親人。她分明可以感覺到,他們兩個人之間,正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漸漸長出了血肉聯係。這種血液裏的感覺成了她那些羞恥感的強敵,它弱化了她那些羞恥感,於是它們在她心裏便麵目模糊起來,甚至漸漸消散了。
在他麵前她越來越感到輕鬆了。見他毛衣的袖口磨破了,她便省下錢給他買了一件毛衣。買毛衣的時候,她覺得就是在給自己的祖父買衣服,沒有什麽不妥。她真心希望他穿得暖和點、體麵點。他試穿那件毛衣的時候,她不敢細看他的表情,找借口躲進廚房裏去了。等她出來時,他已經穿著新毛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等著她看了。她戴著圍裙,用毛巾擦著濕手,像母親一樣微笑地讚賞地看著他,鼓勵他穿上了新衣服。此時的他真像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子啊。
她努力笑著,眼睛卻潮濕起來了。有時候她還會想,等到再過兩年她畢業了,離開這裏了,他一個人怎麽辦?她相信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就像她已經習慣了他一樣。可是,她不可能把他帶走,他也不可能把她留下。他們終究是要再次失散的。想著這些時她還是會疼痛,她暗暗希望那天來得慢一點。她甚至想過,他要是哪天突然死了,她就安葬了他再走,這樣她還能走得放心一點吧。當然這話是萬萬不能告訴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