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深秋到了,整個呂梁山染成了剔透的金色。金色的玉米穗一串一串掛在棗樹上、牆頭上,窯洞前後金色的葵花垂著大腦袋在秋風中站著。柿子像著了火一樣把整棵樹都點著了。秋風過處紅棗落了一地,叮叮咚咚地砸著人們的頭,小孩子雀躍著跑過去搶著撿地上的紅棗。沒有紅的青棗就被放在火裏燒,不一會兒空氣裏就溢滿了甜膩的棗香。這和呂梁山裏的每一個秋天沒什麽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這個秋天又有哪個小孩子出生了、哪個老人死了。
就是這個秋天,鐵人白氏忽然時常感到胸悶氣短,幹活兒幹著就會忽然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黃土融化成了一截一截,踩上去一腳都是軟的。她隻能坐在地邊的石頭上先歇息一番再繼續。腰腹間經年積攢下來的脂肪像秤砣一樣把她壓在石頭上,又鬆又老的**在胸脯上流著,流到了臃腫的小腹上,合為一體,隔著衣服看上去隻看到那裏像小山一樣隆著一堆肉,她的目光跨過這堆肉隻能看到自己下麵的腳尖。她心想,一輩子吃土豆、蓧麵,也憑空長出這麽多肉來,簡直是無本生利。歇息半天,剛站起來就又是一陣眩暈,她扶著石頭悲傷地想,怕是得給自己準備一口棺材了,說不定哪天摔倒就再爬不起來了。村裏每年冬天都有這樣的老人,不小心摔倒在雪地裏,摔倒了就再也沒爬起來過。還有一個老太太摔得太用力了些,連眼珠子都摔出去了一隻,四處找也沒找到。下葬的時候隻好在她眼窩裏安了一隻小孩子玩的彩色玻璃球,老太太帶著一隻五光十色的玻璃眼珠入了土。
白氏唯恐自己死了沒處擱,便快馬加鞭地找了個鄰村的木匠來給她割棺材。眼看著天就要冷了,一下雪就沒法做木工活兒了。老木匠帶著一個打下手的小木匠來了,住在旁邊一口廢棄的窯洞裏。白天父子倆來白氏院子裏做棺材,晚上回破窯洞裏一窩,連燈都不用點,光一點月光就夠用了。白氏從地裏回來就抱著阿德坐在一邊專心看他們做棺材,棺材的雛形已經出來了,四塊板往起一合,一個留給她躺的地方已經長出骨骼了,再過幾天它就會連血肉都長出來,就差她往裏一躺了。隨著棺材一天天變真實了,她心裏的那點恐懼也一天天變具體了,似乎是一個人已經能數到自己的陽壽了,知道自己哪天鑽進那口棺材畢竟也不是什麽好事,覺得背上瘮得慌,陰慘慘的。
按照村裏的規矩,她還得給自己留一張遺像。等人死了再留就來不及了,村裏的老人一輩子不見得照過一張相,但都要趁還活著還能走路的時候趕緊給自己留一張遺像。有個走街串巷的攝影師隔陣子就光顧一次水暖村,看近來可有快要死的老人照相。老人一見攝影師來,就穿著自己平生最好的衣服,拄著拐杖前去村口照遺像。攝影師在村口掛好布景,布景上是粗糙的青山綠水,綠得喜氣洋洋,人一走過去就濺得人身上四處都是。攝影師知道黃土高原上的老人一輩子抬頭低頭見的都是黃土,就是死了也還是和黃土打交道,便在遺像裏替他們惡補一番青山綠水。他不厭其煩地擺弄著老人僵硬的臉:“好,稍微笑一下。”“好,把頭稍微側一側。”“好,看前麵。”“好嘞,大爺大嬸,包你滿意,快拿回家掛在牆上吧。”
是啊,掛在牆上隨死隨用,倒是方便。老人把遺像拿回家掛在牆上,終日與死後的自己對視著,死後的自己穿紅戴綠,背景是一片耀眼的青山綠水,不知底細的還以為老人正在遙遠的南國旅遊呢。
棺材越是接近竣工,白氏便越是有了身臨其境的悲傷,這種悲傷越來越逼真了,仿佛她馬上就要穿戴好躺進這匣子裏了,可是,她不能把阿德帶走啊。她忽然就落下淚來,她說:“阿德啊,我要是哪天死了你可怎麽活啊。”阿德伸著舌頭說:“奶奶,你也要洗(死)了嗎?”白氏悲傷地點點頭:“人都要死的,但是有人死得早,有人死得晚。別人都說死了誰苦了誰,我倒覺得苦了的是活著的人,人死了就什麽都不會覺得了,連活人哭不哭都不知道了。隻是可憐阿德你啊,早早沒了媽,你那老子又一年到頭不回家來。”阿德眼睛亮了一下:“奶奶,你洗(死)了係(是)不係(是)就能見到媽媽了?”又是他那母親,她吼道:“不許老提你那死去的媽。”
阿德不敢說話了,兩隻嘴角又開始往下撇,眼睛裏浮出了一層水光。白氏歎了口氣,一隻手放在他額頭上撫摸著,以一種從沒有過的悲傷看著他說:“阿德啊,要是有一天奶奶死了,你也會這樣想奶奶嗎?”阿德不說話,那層水光破了,淚水又紛紛揚揚掛了一臉。她抱住他說:“你這孩子真沒出息,這麽愛哭,以後可怎麽活啊,有人欺負你可怎麽辦啊。我哪天入了土,還有誰會管你?”
要給棺材上漆了,白氏選了一款轟轟烈烈的大紅色,似乎不選這等酷烈的紅便不足以對得起這螻蟻般的猥瑣一世,從生到死總應該囂張一次吧。就算這不過是個盛死人的匣子,也應該搞得像嫁妝一樣豔麗。然後小木匠在棺材上麵描金畫漆,應白氏的要求,他在上麵畫了蟠桃盛會、三打白骨精、豬八戒背媳婦,畫了各色花卉、各種時令水果。生前沒吃過沒見過的她都讓他往上畫,一時,棺材盒子被她裝飾得像個龍宮寶殿似的,金碧輝煌。
白氏連日沉浸在棺材的巨大氣場中,遐想著死後的坦途,這一日忽然抬頭猛然發現眼前站著一個端莊安靜的姑娘,她竟嚇了一跳。仔細一看,不過就是采采,正站在那裏看小木匠上漆。可是她卻覺得哪裏不對,在她抬頭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她覺得采采分明脫胎換骨成另外一個人了,就像是另外一個人披著采采的皮囊站在那裏,她看著她的目光,也不是采采的。有一種靜態的美麗像雪花一樣正落在她的眉梢和眼角,散發出一縷絕細的幽香。這姑娘又要搖身變成什麽?她一直都有著她危險的變幻。
一連幾日,采采都這樣文靜舒雅地站在一邊看小木匠幹活兒,給他端茶倒水,中午又把飯給他送過來。小木匠眉目清秀,但有些木頭木腦,始終沒有抬起頭看采采一眼,眼睛隻是寸步不離地盯著那棺材。不隻是和小木匠,就連和旁人說話采采也忽然變得細聲細氣,好像周圍都是正在睡覺的人,怕不小心就把別人吵醒了。她一旦溫柔賢淑下來,也讓人覺得妖氣森森,覺得哪裏不對。白氏終於發現了,采采無論在做什麽、無論和誰說話,都把眼角空出來,拴在小木匠身上。那點眼風真是風搖影動,沙沙作響。白氏恍然明白,采采這是看上小木匠了。
采采這邊磨刀霍霍,隨時都能擺出以身相許的架勢了,小木匠那邊還是羅漢之軀,百毒不侵,或許人家早看出采采不對勁,許是個花癡?避之不及。白氏在一旁看得心痛。白氏真有心一把把她從小木匠身邊拉開,不要讓她再像一條小狗一樣圍著那男子搖尾乞憐了。可是她以後呢?現在她便可一眼看到她的以後了,無非是哪個男人給她一點真的假的疼惜,她便跟了他,隻求對方對她有一星半點的好,她便不惜粉身碎骨。想到這裏,白氏眼圈發潮,恨不得趕緊把這小木匠打發走。
又過了幾日,棺材終於完工了。白氏二話不說,付了工錢,趕緊打發木匠走人。小木匠收拾東西往出走的時候,采采失魂落魄地跟在後麵,卻不說一句話。事實上,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和小木匠說過一個字。這一個字自然是再沒有機會說出來了。小木匠挑著東西就往出走,並沒有回頭,采采眼睛發直,就要追出去。白氏迅速把院門關上,把自己龐大的身軀垛在了那裏,擋住了采采的去路。采采直著眼睛盯著白氏龐大的身體,仿佛不認識那是什麽,她神情呆滯,似乎想把目光一寸一寸釘到這龐然大物裏。
白氏一動不動。過了半天,采采忽然蘇醒,她仿佛終於認清這眼前的城垛是什麽了。她看著白氏忽然邪惡地一笑,鼻子又皺了起來,她皺了幾皺,終於開口了:“棺材都做好了,你還不進去啊?”白氏見她皺起鼻子,情知她緩過來了,心裏鬆了口氣,嘴上卻天寒地凍地說:“不勞你操心,什麽時候進去是我的事。倒是你自個兒小心別被人拐跑了,又被人當腳下的一坨泥來踩。”
采采臉色慘白,卻故意把小胸脯高高挺起來,斜睨著白氏說:“我就願意,你管得著嗎?”說完,她開始在院子裏出出進進地高聲唱歌,以顯示她毫不悲傷。她聲音打戰,簡直像隻生物鍾紊亂的公雞。白氏看著她薄薄的背影,偷偷笑了。
第一場大雪下來了。冬至了,歲尾一天天逼近了。晾好的棺材已經被抬進了窯洞,窯洞裏黑黢黢的,幾件破舊的家具也早已辨認不出顏色,這豔麗的棺材往屋裏一放,簡直讓整間屋子蓬蓽生輝。棺材上還畫滿了大大小小的傳說,坐在炕上看過去簡直有看戲台的效果,豬八戒和白娘子都從棺材板上走了下來,在這幽暗的窯洞裏為這祖孫倆轟然開放。
棺材雖說豔麗,但散發出的邪氣還是讓阿德有些害怕,他說:“奶奶,這係(是)什麽?”白氏說:“人死了就要睡進去,就是死了睡覺的地方。阿德啊,要是奶奶有一天睡進去了,你可不要哭啊。”阿德說:“你要睡在裏麵,我也睡在裏麵。”白氏抱住阿德不再說話。黃昏已至,窗外的大雪還在下,整個水暖村都被大雪蓋住了,陷入了一種很深很靜的睡眠。爐子裏的紅色火苗劈啪作響,散發著柏木的清香。窯洞裏的一切在火光下都長出了一層虛弱的龐大的影子,像森林一樣長在一起,包裹著炕上的祖孫倆。
雖然給永泰去了兩封信催他回家過年,但永泰隻寄回來一點錢還有一封信,說隻要采采還在,他就不回去丟人現眼。兒媳讀了信之後連聲冷笑,她高聲說:“估計他在外麵已經有人了吧,要不怎麽連過年都不回來一趟?看來這婚不離是不行了,還是離吧。你,也該滿意了吧?”說完,她對采采一抬下巴,好像在欣賞采采的功德。她以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她,似乎今天才頭一次發現這個人原來是長這個樣子。她自然更無法相信這是她生下來的。采采則很投入地玩著自己的一根指頭,眼睛盯著那指頭一語不發,任憑母親的目光把她剝來剝去,她坐在那裏巋然不動。
窯洞裏擺著一隻老式座鍾,時鍾嘀嗒著像斧頭一樣淩空向她們砍下來。白氏坐在那裏覺得身上無端地被砍了幾刀。她忽然開口:“想離就離了吧,大不了他再娶第三個老婆,你再嫁第三個男人,再多一個也不多。”兒媳霍地蹦起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被白氏堵回去了,白氏看了采采一眼,說,“至於這拖油瓶,估計你再帶走還是嫌累贅,又要壞了你的好事。你不想帶走就給我留下吧,我養一個是養,養兩個也是養,就是多一口飯的問題,隻要我不死,就餓不死她。”
兒媳和采采同時回過頭,像不認識一樣驚訝地看著白氏。白氏並不看她們,用指頭撫了撫衣服上的灰塵,她腹部的贅肉連同衣服一起抖動著,那些灰塵則像小魚一樣遊進了周圍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