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兩個女人又下地去了。采采挑起竹簾站在門口,院子中間生著一棵棗樹,早晨的陽光清脆透明,落在棗樹的枝葉間像一串串鈴鐺作響。棗樹下坐著阿德,他早早起來坐在那裏捏泥巴。院門從外麵鎖了,不許他們出去。
她從台階上緩緩邁下來,就像那腿不是她自己的,她是很不情願地提著它往前走了一步。院子裏靜極了,連陽光也是恬靜的。坐在樹下的阿德靜悄悄的,他手裏的幾個泥人也像他一樣閑適自在,似乎整個世界都被裝在了一扇透明的櫥窗裏麵,隻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地被關在外麵,她進不去,別人也不出來。她無端地焦躁著恐懼著,走到了阿德身邊。她俯視著阿德圓圓的腦袋,阿德卻不抬頭看她,還在專心地捏泥人。她在他對麵蹲下來,問:“你又在捏什麽?”阿德不說話,像是根本就沒有看見她,隻一下一下地捏手裏那醜陋的泥人。她知道他又在捏那個死去的女人,那女人都死了一年多了,居然還日日被一個傻子惦記著,光這點惦記就夠她再活幾次了。但讓她真正憤怒的是,連一個傻子都有可惦記的人,她卻沒有。
孤獨和嫉妒壓在她身上,像一個陌生人的體重,她呼吸艱難,隨手抓起地上的一個小泥人擺弄著,好像那小泥人會載著她浮上岸去。阿德忽然抬起頭來大聲對她說:“你放下我媽媽。”他的表情如此認真嚴肅,以至於讓人懷疑她手裏捧著的真是他媽媽身上的肢體。她沒有放下,眯著眼睛研究著他的表情,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原來這係(是)你媽媽啊。”阿德臉漲得通紅,像憤怒的公牛一樣向她撲過來搶泥人,她拿著泥人往後躲,兩個人摔倒在地上,泥人碎了。阿德坐在地上,兩隻嘴角開始向下彎去彎去,馬上就要折了似的。他開始流淚。
采采看著他,先是搖了搖頭咂了咂嘴,然後又歎了一口氣:“你這傻子,你以後可怎麽活啊,等那老東西死了你可怎麽活啊。到時候你怕連口飯都吃不上啊,你說你總不能去討飯吧。我也可憐,可是我和你不一樣,我本來是能考上大學的,以前我們學校的老師都這麽說我,可是他們不讓我上學了,讓我給他們省錢給他們省糧食,覺得我就是個累贅。我敢保證,不出兩年,他們肯定要把我嫁掉,把我嫁了就不用吃他們的飯了。我嫁出去也就算了,可是你呢,傻子,誰願意嫁給你啊,老東西再疼你也不能一輩子守著你,到時候你可怎麽辦啊。”阿德仍然淚流不止,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她抬頭看看樹梢上的陽光,有些著急了,她怕兩個下地的女人快回來了,回來了看見她惹哭了阿德,免不了又要打她一頓。
她皮笑肉不笑地哄他:“阿德,我再給你捏個泥人好不好?我給你捏個媽媽。”阿德不理她,繼續號哭。她看著地上的泥土,忽然心裏一動,她舔舔嘴唇,聲音略有異樣地對阿德又說:“阿德,你真想見到你媽媽嗎?”果然,阿德的哭聲猛然止住了,他的兩顆眼珠子還泡在淚光裏,卻忽然亮了一下,就像忽然被什麽隱秘的東西照亮了。她指了指地上的泥土,試探著看著他,說:“她就在這下麵。”
阿德說話了,語氣急切:“她係(是)在下麵睡覺嗎?”她忽然一笑:“不,她不是在睡覺。她隻是在下麵的那個世界裏,我們的世界隻不過是一個世界,下麵,就在這土裏,還有好幾層世界,每一層世界裏都有一個地王。我見過他們,就在地王圖裏,過年的時候就會在祠堂裏掛出來。他們和我們一樣,每天也在吃飯、睡覺、幹活兒,他們也有錢花、有飯吃,他們什麽都不缺的。你媽媽她就在那個世界裏,因為不在一個世界裏,所以你看不到她。可是不管你看到看不到她,她都在那裏。”
阿德身體前傾,好像要把他整個人都送過來了。他說:“那我什麽係(時)候能見到她啊?”她邪邪地安靜了一下,然後她看著他的眼睛詭譎地笑了:“隻有等你死了的時候才能見到她,等你死了你就和她團圓了。”阿德崇拜地看著她:“那怎麽才能洗(死)了啊?”
陽光透過樹梢落在了采采臉上,明滅不定,光影在她臉上築起了一種時空的錯覺,仿佛她正迅速向一個神秘的隧道深處退去。她的聲音也是從那隧道深處浮上來的,詭異幽暗:“死的辦法太多了,隻要你想死就能死,可以上吊,可以投井,還可以像這樣。”說著,她忽然從幽深的隧道裏伸出了兩隻手,漸漸合攏到阿德的喉嚨上。就是這樣一個傻子也有人不要命地愛他。她卻沒有,沒有。那兩隻手往緊裏一收。阿德被掐住脖子開始劇烈地咳嗽。那兩隻手忽然鬆開了,她整個人從隧道裏跌了出來,她渾身發著抖抱住了阿德,她一邊劇烈打戰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這可憐的傻子,我隻是在和你開玩笑,姐姐在和你玩呢。”
阿德聽不見她說話,他一邊紅著臉劇烈咳嗽,一邊又開始號哭,他大聲地抽泣著,一聲比一聲響亮。陽光已經爬到頭頂了,正午了,兩個女人馬上就要從地裏回來了。采采臉色蒼白地看著阿德,她開始感覺到恐懼了。她想把他那張開的嘴堵上,可她知道那樣他隻會哭得更厲害。忽然她像想起了什麽,她站起來迅速抱起阿德,阿德反抗著,要從她懷裏跳下去。她蠻橫地抓起他的一隻手,迅速塞進了自己的衣服裏,把那隻手放在自己一隻剛剛開始發育的**上。她說:“你摸摸,你不是摸摸你奶奶的**就不哭了嗎?你摸我的好不好?”
那隻小**被塞到阿德手裏的瞬間,他的哭聲戛然而止。他不再哭泣也不再掙紮,整個人忽然變得異樣地寧靜,好像她正抱著一懷柔靜的光線。他久久地靠在她懷裏,不說話也不動,眼睛裏還包著兩滴淚,卻不往下落。他那隻捏過泥巴的手還在那隻**上摸索著,她像個母親一樣緊緊抱著他,把他的臉貼在她的臉上。正午的陽光從頭頂落下一束,把他們包進去了,他們仿佛正躺在這世界的心髒裏,都安全了。
她像剛跋涉了很多路一樣,喘著氣在椅子上坐定,懷裏仍然抱著睡著的阿德。她把他那隻手從她衣服裏抽了出來,完好無損地放在他自己身上。她剛坐好,院門從外麵開了,白氏和兒媳相繼出現在門口。兩個女人吃驚地看著樹下的兩個小孩。
自此,阿德成了采采的門客,一刻不見她便滿院子尋找:“姐姐呢?姐姐呢?”采采頭一次被人這樣需要,厭煩之中不乏得意,出出進進地答應著他,以顯示自己在這個家裏頭一次被需要了。兩個女人都不在的時候,她就帶著阿德在院子裏的一畝三分地裏捏泥人、捉蝴蝶、采喇叭花貼在他額頭上。阿德樂此不疲,和白氏倒是疏遠了些。白氏因阿德平白得了采采不少愛,像負債了一般,心裏愧疚。再加上她覺得兒媳從沒給過采采多少愛,自己當然也沒有,現在倒像所有人都在采采麵前債台高築了一樣。她便開始主動向采采示好,煮幾根玉米送給采采一根,烤個紅薯也遞給采采一個,甚至當著兒媳的麵塞給采采幾塊零花錢。采采接過錢接過吃食的時候並不看她,隻是拚命把鼻子皺起來,皺得高聳在臉上,好把眼睛擠下去,似乎這樣別人就看不見她的目光了。白氏給她什麽她都不拒絕,仿佛她是一隻擺在路邊的大郵筒,別人可以隨便往裏塞信件。
兒媳看在眼裏,臉上的霜氣又重了一層。本來她就心裏有氣,自打采采氣跑了永泰,她這第二任男人就基本不回家了,除非過年。她好不容易從前夫的凶暴下逃出來,逃到這裏,卻又入虎口,一不小心做了活寡婦。她懷疑永泰是不是在外麵已經和什麽女人開始搭夥過日子了,聽說但凡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都會找個女人同居,俗稱打夥計,雖不會結婚,但和夫妻也沒什麽區別。她白天晚上地被閑置著,身體裏早就長滿了荒草。有心再離一次婚吧,這油瓶采采肯定還要拖過去的,她可以再光腳跑二十裏山路跟過去,反正她嫻熟得很。拖個油瓶,這又大大降了她的身價。這十三四歲的姑娘喂又喂不熟,嫁又不能嫁,又不能放出山外去掙錢,一放出去估計就隻能賣**了,想上學又沒錢供她,何況她自身尚且難保。這時候又見這采采忽然做了叛徒,一夜之間投誠到對麵的部隊裏去了。她有意懲罰她,便對她越發冷淡,出出進進好像她隻是這屋裏的一口空氣,有她不多,沒她不少。
采采自然感覺到了,為了把這懲罰以更大的力度反擲向母親,她加倍討好對麵的老女人和小傻子。她殷勤地幫著白氏幹活兒,忙前忙後。隻是在無人處,她便詭異而悲傷地獨自微笑起來,如漫天大雪下唯一的夜行人。
白氏對采采的表現很滿意,作為獎賞,她還帶著采采和阿德一起去喂鯰魚。這個黃昏,夕陽壯碩如血,灑滿了丘壑縱橫的呂梁山,連鯰魚的身上都閃爍著珠玉的光澤。采采一邊看她喂魚,一邊問:“你自己都不舍得吃,怎麽盡把省下來的吃的都喂了這些魚啊?”白氏看著這些前呼後擁向她遊過來的魚說:“也不知怎的,我就是可憐它們。自打它們來了這水暖村,就住在糞池裏。我這輩子沒有出過水暖村,沒坐過汽車火車,不知道外麵是什麽樣子的,我就是覺得,要是它們能生活在別處的大池塘裏,到處是幹淨的水,該多享福。”
白氏和兒媳下地幹活兒的時候,采采就帶著阿德滿山亂跑,跑一圈又繞進水暖村的墳地裏去了。村裏人在這個山頭上立著就能看見對麵的墳地裏飄**著兩個幽靈般的影子,不過沒人奇怪,還能有誰?肯定是傻子阿德唄。隻是,他現在勢力壯大,後麵又跟了一個瘋女子采采。那女子,真嚇人,年紀不大,但見個男人就想往上貼。男人一邊咂嘴,一邊兩眼放光,仿佛剛剛被采采的小**貼過。
采采和阿德在墳地裏發明了一種遊戲。他們找到了一個廢棄的墳坑,這個墳坑不知道為什麽被廢棄了,就剩下一個荒涼的長方形大坑,剛好能躺進一個人去。阿德先躺了進去,他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忽然睜開眼睛說:“我見到我媽媽了,她就在下麵,她離我好近。”他翻身起來開始用兩隻手在地裏亂刨,似乎急於要挖出一個母親來,因為找不到,他更著急了,兩條腿也開始跟著亂刨,他像隻豪豬一樣四肢拚命地在土裏刨動,如沉在了一個很深的夢魘中。漸漸地,夢魘抽身離去了,剩下了阿德的軀體躺在墳坑的底部。他不再動了,靜靜地睜開了眼睛,看著頭頂的天空。他的眼睛像剛被過濾過一般,純粹、安詳,好像把整塊藍天都裝進去了。在那一瞬間,傻子阿德看起來像個天上來的聖徒,周身散發著一種靜謐的華美,連坐在一邊旁觀的采采也看得呆住了。
然後,采采把阿德拉上來,自己跳下去,躺在了坑底。躺了一會兒,她突然喚阿德:“阿德,要不你就把我埋在這裏吧,我覺得活著真沒有什麽意思。”阿德呆呆站著看著她,她躺在那裏忽然流淚了,“你真的把我埋了吧,我要讓她們後悔。我有個親媽卻連你都不如,你媽就是死了她也愛你,可是沒有人愛我,連我媽都不愛我。我恨不得能和你換過來。你說,我要是死了,她會不會哭?我活著就是別人一個累贅,所有人都恨不得我能死。可是我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你媽媽也不在下麵,阿德,我都是騙你的,人埋到土裏就爛掉了,最後爛成了一把骨頭。地下沒有什麽地王,也沒有那十層世界。好人不會上天堂,壞人也不會下地獄,人無處可去,死了就隻是一把骨頭。”
阿德臉色慘白地看著她,怔了片刻,他忽然咆哮著跳了下去,正好砸在她身上。他一邊用手拚命挖土,一邊號哭:“你騙我!你騙我!我媽媽就在下麵,我能看見她的。”他的手指開始往出流血,他還在不顧一切地刨土,要把他母親刨出來。采采慌忙爬起來,抱住了阿德,他使勁掙脫了她,繼續刨。采采害怕了,從後麵又一次抱死了他,她氣喘籲籲地說:“是我騙你,阿德,你媽媽就在下麵。下麵有好多好多人正看著我們,我們看不見他們,可他們能看見我們。地下真的有十層世界,每個世界裏有一個地王管著他們,所有的人死後都會去那裏,所有的人死了都會再次相見的,你一定會見到你媽媽的。”
阿德的瘋狂動作終於停住了,他指頭流血,開始大聲哭泣。她也開始哽咽,便更緊地把他抱在了懷裏。他順從地用頭抵住她的下巴,整個人靠在了她的懷裏。她抓起了他的一隻手,然後,那隻手熟練地伸進了她的衣服,放在了她的那隻**上。他們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兩個人就那麽靜靜地抱在坑底。在他們頭頂是一片切下來的四角天空,小心翼翼,藍如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