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話在水暖村的上空飛了三圈之後,更加血肉豐滿、凹凸有致,隻怕再飛一圈就要長出鼻子和眼睛了。最後出了模子的話是永泰把人家十三歲的小姑娘給睡了,晚上母女倆一邊一個伺候他。老實巴交的永泰聽了這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他本想著一個小姑娘也吃不了多少,就是添了雙筷子,大不了把她養到出嫁。窯洞裏都是大得上天入地的土炕,睡十幾個人不成問題。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睡炕頭,采采睡炕尾,中間是他老婆,沒想到他在傳說中已經把十三歲的繼女給睡了。永泰連夜坐車走了,他要去省城打工,避避這漫天飛舞的邪惡蝙蝠。
兒媳見自己男人都被氣跑了,加上自己在這傳說裏的形象實在有點不堪,簡直是個拉皮條的,連著幾天在路上碰到村裏的男人,男人們都向她投來景仰的目光,似乎不能不懾於她們母女的巨大威力。她躲到無人處哭了一場,哭完了就回去把采采關起來一頓好打。白氏不說話也不阻攔,躲在一邊偷聽。她聽見兒媳在窯洞裏一邊打一邊吼:“誰讓你那樣說的,你為什麽要那樣說?這家裏誰不讓你吃飯了?你說,你為什麽要那樣和別人說?”
采采一邊號哭一邊歇斯底裏地大叫,聲音像刀片一樣刮人們的神經:“我爸嫌我是累贅影響他再找老婆,你也嫌我是累贅怕你男人不要你了。他把我趕走,你也要把我趕走,我光腳走了十裏的山路你都不給我找雙鞋穿,你根本就不是我親媽,我親媽早死了。我連傻阿德都不如,他媽死了還有人疼著他,怕他著涼,怕他感冒,怕他疼,怕他死,可我呢?你們就是把我當成一個累贅。你從來就是隻顧你自己,我小時候你和我爸一吵架你就往出跑,整夜都不回來。我打著手電筒,踩著大雪整晚上在山裏找你,可是你管過我的死活嗎?你放心,我這就死給你看。”說完,隻聽窯洞裏哢嚓一聲什麽碎了,瞬間的寂靜之後便是兒媳突然迸出的慘烈號哭聲。采采用玻璃片在自己脖子上劃了一道。
傷口並不深,在鎮裏的衛生站包紮了一下就回家了。兒媳被這一嚇嚇成了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一連幾天對采采連大聲說話都不敢了,每頓飯給她端到炕頭上去。采采則坐在炕頭兩眼盯著天花板上的梁子。脖子上纏了一圈雪白的紗布,她隻得把頭高高地昂著,看起來好像她的頭和身體是分開的,正各自浮動著。她這顆頭倨傲地懸浮著,俯視著這院子裏的兩個女人和一個傻子。
紗布拆掉之後,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粉紅色的傷疤,采采扛著這豔麗的傷疤重新回到人堆裏,活像個立下戰功後榮歸故裏的士兵。這下她身上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她是個多麽可憐的孩子。她昂著頭,伸長脖子,一副隨時要被砍頭的架勢,她站在那裏被人們瞻仰著新鮮的傷疤,然後一遍一遍細細講述這傷疤的由來。人們無限同情地一遍一遍聽她描述細節。白氏和兒媳不敢把她拖回來,怕她再給自己一刀。
於是她們隻好裝成聾子和盲人,什麽都看不見也聽不見,盡管如此,她們還是悄悄地羞愧難當,見了村裏人就像做賊一樣慌忙躲開,因為她們想象不出采采又編出了什麽更有殺傷力的武器,她們也不知道她們在傳說裏又被賦予了怎樣一副新鮮的麵孔。
再新鮮的東西幾天下來也就折舊了,她脖子上的傷疤被村裏人輪流瞻仰了一圈之後也黯然失色了。她還是成天往出跑,高高地抻長脖子,歪著頭亮出那道粉色的傷疤,像一個佩戴了名表的人,不能不時時亮出來彰顯一下,不然白戴在身上真是覺得可惜了。
日子又從春天飛到了夏天,水暖村從肥碩多汁的夏天裏繁衍出了更多的小雞、小豬、小羊、小鯰魚,還有小孩。白氏和兒媳、采采吵了架就跑到糞池邊看鯰魚,一看就是大半天,好像這鯰魚才是她的親人。
活蹦亂跳的生命破土而出,頂著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快快入土,好給新人騰出地方來。村裏的老人一過六十,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擁有一口上好的棺材,一口優質的鬆木棺材上麵描金畫銀,還綴以各種俏麗的花鳥魚蟲、各種人間沒有見過的亭台樓閣,璀璨華麗得如天上的盛世。能躺進這樣一口棺材裏入土,那活著時無論受過多少苦都算值了,都能把這世間的苦難抵消得片甲不留。所以村裏的老人隻要一過六十,就哭著喊著要棺材,心情之急切與小孩子要糖果沒有二異。因為村人篤信,在這世上隻要能活到六十就夠一輩子了,六十歲之外再活幾年都是白賺了,既然是白賺的,那就不可惜了。所以,即使隨時會被從這個世界上撤掉,他們也沒有太多悲傷。悲傷是留給活人的,對他們來說,最要緊的是那一口上好棺材,好裝著他們到達彼岸。
但往往是棺材割好漆好,擺在那兒就差裝死人了,老人卻偏偏死不了。有時候不是幾年不死,是二十年過去了,棺材都開始掉漆開始腐爛了,人還沒死,還堅如磐石地每頓飯吃兩碗幹麵外加一碗湯麵。但是棺材擺在外麵,風吹日曬會加劇腐朽的速度,所以棺材割好後一般都要抬進窯洞裏去歇著。對村裏的很多老人來說,棺材成了他們窯洞裏的一種必備家具,就像20世紀90年代嫁閨女時必備組合家具一樣,誰家沒有那就是落時,就要被人在背後笑掉大牙。老人往往也能把棺材充分利用起來,他們把棺材當櫃子用,裏麵儲藏著當年收成的蓧麥、土豆、黃豆,棺材蓋上則擺滿了琳琅滿目的鍋碗盆勺,完全沒有一點地府的陰氣和妖氣,相反,它和窯洞裏的任何一件家具一樣平凡樸實,恪盡職守。
白氏眼看自己即將六十,轉眼就是一輩子,已經是活到這個世界邊上的人了,展望一下前景,她覺得黃土已經埋到她脖子上了,也該給自己備下一口棺材了。隻是這永泰終年在外打工,隻怕這雇木匠割棺材的事還得她親力親為。不過這一輩子又有哪件事情不是她親自操持?就連當年接生也是她自己操持的。隻是可憐了這阿德,沒爹沒娘又是個傻子,萬一哪天自己先入土了,又不能把他拽進土裏。想到這裏,她一陣悲從中來,又把阿德按在了自己懷裏,毫不厭倦地問那個已經問了阿德一萬遍的問題:“阿德啊,這個世上你最親最親的那個人是誰啊?”阿德把重複了一萬遍的答案又重複了第一萬零一次:“最親奶奶。”他說得麵無表情,就像把一篇演講稿背得爛熟了,熟得都厭倦了、惡心了還得繼續一遍一遍地往下背。白氏半是滿足半是不滿足,又對阿德撒嬌:“再說一次,最親的是誰?”阿德突然造反了,臉陰著:“媽媽。”
“再說一次。”
“奶奶。”
“阿德,奶奶死了你可怎麽活啊?”
“奶奶,我想我媽媽了。”
阿德一邊說一邊又開始流淚,他咧開嘴,露出了粉色的舌頭,表情和一個白癡完全一樣。她有些吃驚、有些憎惡地看著他,這個小孩怎麽就養不熟呢?她養他這麽長時間了,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塞給他,把月亮摘下來哄著他,他居然沒有綻開一絲一毫的裂縫,但凡有一點不高興一點委屈,第一個想起來的永遠是他那已經睡在地下的母親。而她不過是一滴油,永遠融不進他們母子的血液裏。那個死去的女人巋然不動地長期占據著霸主的地位,光是她的魂魄就夠把白氏打敗了。鐵人白氏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悲傷,這點悲傷很深很靜,但是很有力。她渾身僵硬。
她把阿德的哭聲留在窯洞裏,自己走到了院子裏,她又想去看看那些鯰魚。已經是初夏,夜風如水,兒媳和采采正在籬笆旁邊吃晚飯。碩大橘黃的月亮從呂梁山上升起來了,整個水暖村浮動在透明清涼的月光裏,微風過處如舟行水上。白氏坐在小泥爐旁邊開始煮小米粥,紅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舔著鍋底,金色的小米粥呻吟著翻唱著,濺出一地清香。這時候,白氏忽然聽見坐在那邊的采采正和兒媳訴苦:“……老有人朝我身上摸。我站在哪兒都有人伸出手來摸我這兒,還有這兒……”她一邊說一邊在自己身上幾處開始凹凸的部位上比畫著,以驗證自己被摸的經曆是怎樣不虛。這話像風一樣吹進白氏的耳朵,最多不過就是一句話卻讓白氏覺得異樣地驚心動魄。她脊背上一陣陰涼,就像看到了什麽似曾相識的可怕東西。
這話她分明是聽過的,如此相似的邪氣,如此噬人的氣場,是在哪兒聽過呢?她忽然想起來了,上一次聽到的這話也是從采采嘴裏說出來的。唯一不同的是聽眾,上次這番話是采采出了家門後眉飛色舞地說給村人聽的,說睡在她旁邊的永泰晚上是如何一寸一寸摸她的。現在聽眾反過來了,她又在向家人訴說外人是怎麽一寸一寸摸她的。
兒媳手裏的筷子凍住了,她怔怔地坐著,一言不發。白氏順著月光看過去,兒媳的臉正埋在一片陰影裏。但白氏能感覺到,兒媳的目光此時也正往她身上流動。她沒有去接,這樣會顯得她過於友好,但這種被依靠的感覺還是不能不令她舒泰。關起門來終究還是一家人。她們沒有說一句話,沒有對視一眼,就已經在黑暗中在月光下結成了罕見的臨時同盟。
白氏和兒媳開始跟蹤采采,采采一出門,她們便輪流跟著她,觀察她的動向。采采最怕一個人待著,誰家一有打架、死人、娶親之類的熱鬧,她立刻就跟著人群呼啦啦往過跑。人群密密匝匝圍了好幾層,連點縫隙都沒有。她把自己壓扁壓平了硬往裏塞,周圍的銅牆鐵壁把她箍死了令她動彈不得,有人在打嗝,有人在放屁,空氣又厚又黏稠,吸進肺裏像喝了糨糊一樣。她試著踮起腳,看到的還是前麵的後腦勺——層出不窮的後腦勺。然而,越是黏稠,她越是想攪進去。她專心致誌地盯著前麵那些後腦勺,表情是僵硬的,身體也是僵硬的。
沒有人知道她在人群中正等待什麽。
隻有站在暗處的白氏和兒媳看明白了。她在人群中等著那幻想中的撫摸。並沒有一隻手放在她身上,可是每天一回家一關上門,她立刻就會幻想出層出不窮的撫摸與猥褻來。那些男人,她不知道是誰,也看不清臉,也不知道他們的年齡,他們全部變成了一雙遊走在她身上的手。她編得繪聲繪色,為了追求真實效果,她甚至模仿男人的動作在自己身上摸。她說:“喏,他們就這樣。”白氏和兒媳作為觀眾,都看得目瞪口呆。她們明白了,這姑娘是有癔症了。也就是說,永泰睡在她旁邊對她的撫摸也不過是她自己想象出來的。
兒媳氣喘如牛,倒像是被猥褻的是她自己,她要標榜自己閃閃發光的節操,於是她喘著氣一個耳光飛了過去。這個耳光力度之大足以讓采采後退三步。她站穩後披頭散發地揚起了臉,白氏以為她又要像上幾次那樣歇斯底裏地尖叫號哭了。可是她沒有,她如同被鬼魂附體一樣,忽然兩眼發著詭異的極亮的光芒,妖媚地笑了,她對母親妖嬈地笑著,尖聲說:“我知道你們都討厭我,你們都不喜歡我,沒有一個人愛我,可是,你們不愛我,有人會愛我。那麽多男人喜歡我,老盯著我看,還要往我身上摸來摸去,嗬嗬,他們是喜歡我才會這樣的,不是嗎?”她說著閉上了眼睛,兩隻手摸到自己剛剛長出骨朵的小**上,再往下摸去又摸到自己的屁股上。她假想著那是兩隻男人的手,正在她身上遊動,用她的語言體係來說,是他們正在愛她。采采嫻熟地撫摸著自己,觀眾是無法呼吸、臉色慘白的白氏和兒媳。最後麵還站著個麵無表情的阿德。
兒媳掐著大腿哭了好幾場,她感歎自己命運多舛、家門不幸,怎麽能有這樣一個可怕的女兒,被人看到了還以為是妖孽。她一邊哭一邊向白氏申辯,采采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她以前就是個很正常的小女孩,上學的時候也是好學生,前夫家牆上至今貼著她上學得的一排獎狀。她離婚前沒有發現她有什麽不正常,她也從沒有過這麽可怕的舉動。她從小很害怕她爸爸,更不可能胡說。怎麽突然就變成這樣了?簡直就是被換了一個人。她哭著認為她的女兒被調包了,眼前這個一定不是她生下來的女兒。這麽丟人下去可怎麽辦啊?
白氏隻是默默聽著,並不答話。院門被嚴嚴實實關上,采采被囚禁在院子裏了,她母親不許她再出去丟人。她呆呆地坐在籬笆前,用幾個小時去玩籬笆上的一朵喇叭花。她眼睛裏那點妖氣已經燒盡了,隻剩下一堆荒涼的殘垣,呆滯、淒涼。白氏久久地看著她小小的背影,忽然又一次在心裏燒過一陣疼痛,她對這個姑娘的疼痛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有時候,人就為了那一點點被愛的感覺,都是情願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的吧。年輕的時候,在丈夫死後,她不也有過這樣的渴望嗎?那種渴望一旦發作,簡直像一種赴死的衝動,不管什麽形式,不管多少,不管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哪怕是殘的、瞎的,是肺癆,隻要有人給她一點點愛,她就會感激涕零,都恨不得能以身相報。再後來,她慢慢想明白,慢慢放棄了,慢慢磨成了一尊鐵人。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上去抱住她的衝動,可是這時候那小姑娘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她忽然邪惡地笑了。白氏再一次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