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兒媳在窯洞裏叫了一聲采采,沒有人答應,她掀簾子出了窯洞,站在院子裏尖著嗓子又叫了一聲采采,聲音又幹又硬,沒有血色。正好采采從外麵回來了,一進院子就看到了鍾馗一樣的母親正站在那裏。兒媳劈頭一句過去:“又死哪兒去了?”阿德正在院子裏玩螞蟻,聽見聲音便抬起頭來看這母女倆。采采頓了頓,忽然跳起來衝著母親尖叫:“那你讓我去哪兒,學也不讓我上,我每天憋在這裏想把我憋死啊。”她開始邊哭邊叫,“我知道你們都討厭我,你們都不想讓我住這兒,你們都想讓我早點死。”
她這番話像寒光閃閃的兵器,一擲出去就把所有的穴位都點住了。她母親顯然戰敗了,呆若木雞地看著她,阿德坐在地上,嚇得也一動不動,就連正從門縫裏往外偷窺的白氏也怔住了。她白氏可是一世英名、有鐵腕的彪悍女人,居然被這樣一個小姑娘嚇住了?可她必須承認,她確實被嚇了一跳,就像是親眼看著一隻老鼠忽然搖身變成了一隻大象。她看著眼前這張牙舞爪跳著腳的小姑娘,想起那一日清晨她光著青色的腳賴在地上哭著不起來,真是判若兩人。看來吃驚的不僅是她,兒媳也站在那裏臉色發青。她想起自打采采住過來後,兒媳對采采一直是呼來喝去的,並沒有什麽好臉色,好像采采是她陪嫁過來的一個小丫鬟。她無非是自知理虧。結婚前講好的誰都不帶孩子,可是結婚之後沒幾天她的孩子就拖過來了。
她主動毀了契約,大約總是心虛的,憑什麽不養阿德卻要養采采,麵對著丈夫和婆婆就像終日麵對一個陪審團一樣。所以她不得不對自己女兒粗聲大氣一點,大約隻有通過呼來喝去才能交代過去。她這點狠可不是白狠的,這點狠兌換來的便是采采的口糧,這樣采采每日吃的喝的才有保障且名正言順。哪知她在這裏千方百計為采采爭取口糧呢,采采卻並不領她的情。
她的眼睛還夾在那道門縫裏偷看著這母女倆,周身卻打了個寒戰。
兒媳一手扶頭,做頭痛狀回到窯洞裏去了。自打她嫁過來還陪嫁過來一樣痼疾,就是頭痛。幹活兒累了頭痛,不高興了也頭痛,把她吃得營養不良了也頭痛,這世上所有蠅營狗苟的事情都能變成她頭上的緊箍咒,凡事稍有波動便能引發她頭上崇山峻嶺般的痛楚。每每看到她用弱柳扶風的姿勢捧著她那張銀盆大臉做頭痛狀,白氏便嗤之以鼻。她就是發著高燒再夾一泡尿也照樣能鋤完二畝地。
采采拖著自己的影子在原地呆呆站了幾秒鍾,眯著眼睛環視了一圈,忽然看到了坐在牆角的阿德。她眯起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皺了皺鼻子,然後拖著影子走到了阿德麵前。她俯視著這個傻子,然後問了一句:“阿德啊,你在玩什麽呢?”阿德伸著粉紅色的舌頭看了看她,舉起了一隻螞蟻。采采在他麵前蹲了下來,專心致誌地盯著他的臉看:“聽說你至今都數不到十,是不是?我教你個兒歌吧,來,你跟我唱啊:‘小螞蟻,搬蟲蟲。’”阿德不吭聲,畏懼地看著她,她歪著嘴角微笑著伸出一隻手,捏了捏阿德的臉蛋,說:“這可是給一歲的小朋友唱的,你都五歲了還不會唱,果真是個傻子。他們就是不讓我上學了,我也比你聰明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氣死你們全家也沒用。”
站在門縫裏的白氏聽了這話差點被噎住,她嘎吱一聲推開門,從窯洞裏衝出來,像枚肥大的火箭一樣降落在他們麵前。采采一看見白氏,又回頭對阿德說:“阿德,你跟我唱啊:‘小螞蟻,搬蟲蟲,一個搬,搬不動,兩個搬,掀條縫,三個搬……’”她邊唱邊朝白氏那個方向偷看了一眼,看她是不是還站在那裏。一看見白氏巋然不動的影子,她立刻掉過頭繼續唱,似乎是那女人塔一般的影子榨出了她顫巍巍的歌聲。白氏站在那裏威武地吆喝了一聲:“阿德,進屋。”阿德像條小狗一樣,伸著粉色舌頭跟著白氏進去了。一進門,白氏就大聲對他吼道:“以後少和她玩,聽見了沒有?”
阿德聽見沒聽見不知道,院子裏的采采是聽得清清楚楚,她一邊堅硬地微笑著,一邊抓起一根草棍,在地上開始畫圈,畫了一圈又一圈。黃昏的陽光斜斜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壓在了那些圓圈上,似乎她正心甘情願蹲在一個旋渦的中心,任是誰都別想把她拔出來。
白氏和兒媳一大早就扛著鋤頭下地去了,最近地裏忙,隻得把阿德留在了院子裏。阿德一個人坐在地上玩泥巴。采采湊過去彎下腰看著他,她皺了皺鼻子,先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糖來遞給阿德。阿德見了糖,眼睛一亮,飛快地把糖搶過去了。她說:“叫姐姐。”阿德一邊吃糖一邊含混不清地叫了聲:“姐姐。”她見自己的賄賂初見成效,便蹲下去摸了摸阿德的頭。她又說:“阿德,你捏的這是什麽啊?”阿德像蜥蜴一樣吸了一下舌頭說了一句:“這係(是)我的媽媽。”采采看著他手裏那個泥人,忽然微笑了,她吊起一隻嘴角問他:“你媽媽呢?”阿德繼續捏啊捏,並不抬頭看她:“她洗(死)了。”采采忍住笑,學他說話:“什麽是洗了?”阿德說:“就係(是)躺在那裏不能吃飯不能睡覺。”她把臉湊得更近了些,幾乎要貼住阿德那張圓臉了。她勉強抑製住聲音裏的快樂,因為壓抑,竟有些打戰,像是她忽然看見了什麽極度恐懼又極度興奮的東西,她抖著聲音問了一句:“那……你……想你媽媽嗎?”
阿德沒有說話,他兩隻手還在笨拙地捏那個泥人。采采死死盯著阿德的那兩隻眼睛,終於,她看到那兩隻眼睛裏結了一層透明的殼,冰花一樣掛在上麵,那殼越來越厚,終於承受不住重量開始往下墜了。在阿德的淚水掉下去的那一個瞬間,采采還是驚了一下,像被一道電流擊了一下。她身體深處的某個部位細若遊絲地疼了一下,像被什麽咬了一口。但很快,那縷細若遊絲的悲傷就被更龐大的東西吞噬了。她像在蚌殼裏突然發現了一粒珍珠一樣,一種近於邪惡的興奮推著她伸出手去,伸進蚌殼柔軟的肉裏,她要摘出那粒珍珠。蚌殼的肉太柔軟了,她觸到它的一瞬間幾乎流下淚來,那是怎樣一種柔軟的疼痛啊。可是,越是想著它的疼痛,她便越是不由得興奮。
她不顧一切地要把手伸進那蚌殼深處。她緊緊地看著他的眼睛:“你還記得你媽媽的樣子嗎?你一定不記得。”阿德大顆大顆地落著淚,還是不說話。她抽搐著笑了一下,又說:“你能告訴我她長什麽樣嗎?”阿德把手裏的泥人摔在地上,他終於開始失聲痛哭,他哭得那麽悲傷,像個大人、像個聰明人那樣哭,那絕不是一個傻子的哭聲。她被嚇住了,同時又覺得自己像被針紮過穴位一樣異樣地過癮,周身有一種奇妙的舒泰。她一邊觀賞著他的痛哭,一邊再往深裏試探:“你知道什麽是洗(死)了嗎?就是,隻要你還活著一天,你就再也見不到她,她再也不會回來看你,再也不能抱著你。你這可憐的傻子,你知道這世上什麽人最可憐?就是沒有了媽的孩子。可是我有。”阿德已經哭著趴在了地上,他的淚水和泥土攪在一起糊在了他的臉上,看上去他戴上了一副滑稽的麵具,像個撕心裂肺的小醜。
她一邊觀賞著他的哭聲,一邊斷斷續續地幹笑著,可是她心裏卻越來越疼痛。於是她一邊笑一邊開始流淚,倒像是怕哭泣的阿德太寂寞了,一定要陪著他哭一場。
就在這時,白氏從地裏回來做午飯了。她一見趴在地上哭泣的阿德就嗖地衝過去,她把泥人似的阿德搬起來抱在了自己懷裏。她把阿德那張滿是泥巴和淚水的臉緊緊貼著自己的臉。阿德還在哭,白氏一邊拍打他一邊用噴火的眼睛盯著采采。采采往後退了一步,說了一句:“我沒有推他,是他自己摔倒的,真的是他自己摔倒的,你問他。”阿德還在哭,像走進了一場無邊無際的噩夢。
白氏一邊說著“不哭了,不哭了”,一邊把自己的衣服往起一撩,露出了兩隻倭瓜似的老**,老**下垂得很厲害,快能別到褲腰帶裏去了。白氏把阿德的手放在自己**上說:“摸摸就不哭了哈,摸一摸就好了哈。”阿德把一張泥臉藏在她懷裏,一邊哭一邊摸她的**,摸了幾下,果然就哭聲漸小。再摸到後來,他隻剩下低低的抽泣了。這點殘餘的抽泣像秋天的枯枝敗葉一樣紛紛揚揚地落在了他們的頭上、肩上。
白氏看起來已經有點抱不動阿德了。采采看到她屈著膝蓋,挺起肚子,把自己架成一把椅子,竭盡全力要把阿德舒服地安頓在自己身上,她怕他掉下去,似乎他一掉下去就會摔成齏粉。他的整個人都掛在她那隻老**上,像從她身體上長出的一隻巨大而畸形的器官。采采不動,呆呆地羨慕地看著他們,一滴淚掛在她臉上,在陽光下靜靜閃著光。
就在這時,兒媳從外麵下地回來了,她一進院門,白氏的目光就嗖地追了過去,一下把她釘在了那裏,她指著采采對她吼過去:“你家原來還有沒有一點家教,是不是再沒人管她了?兩隻肩膀抬著一張嘴進來,每天吃了喝了還要欺負阿德,看見阿德傻,是吧?你讓她從哪兒來的再滾回哪兒去,這裏廟小放不下她。”
兒媳看著眼前這形勢評估了幾秒鍾,然後一聲不響地揪著采采的衣領把她拖回了窯洞。不一會兒,裏麵傳出了采采的哭聲和尖叫聲。她像瘋了一樣尖叫著:“我知道你們都討厭我,我知道你們都恨不得讓我死了給你們省下一口飯。”
但采采並沒有至此被趕出水暖村,據說她那十裏之外的父親已經又娶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拖著兩個孩子,又生了一個。一個蘿卜一個坑,那裏早就沒有她的坑了。自打她把自己點著發射到水暖村之後,就再也回不去了。每日送走一個一模一樣的日子實在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在無涯的時間長河裏幾乎沒有上岸的地方。為了打發時間,她開始跑出去跟著村裏人戳在山頭上閑聊,也袖著兩隻手數山下的汽車,再不就是眯起眼睛數對麵的墳包。她學會了向村裏人訴苦,她撩起衣袖,像個剛從戰場上退下來的士兵一樣向他們展示自己身上那些新的和舊的傷疤。她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像村裏所有已經生過孩子的婦人一樣,向聽眾描述她生父是怎麽打她的,她是怎麽光著兩隻腳跑了十裏路跑到水暖村的。跑到水暖村連口熱水都沒的喝她就又被趕回去了,回去怎麽辦?回去了就被打得更厲害了,誰讓她跑了?她隻好再一次偷偷跑出來,又是光著腳跑到水暖村來。
眾人像看稀罕的露天電影一樣包圍她,似乎她是地球上最近才出現的最新物種。眾人經年不洗澡的體味像磚頭一樣壘起來包圍著她,竟也讓她感到了一種異樣的暖意,就像是,她在這世界上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坑,足以把自己埋進去了。她的傾訴越來越流利,像打了蠟。然而眾人並不饜足:“還有呢?還有呢?”他們吃進去多少消化多少。她對著一堆模糊不清的臉笑了一下,努力討好他們。然而他們還是不放過她:“後麵還有呢,後麵還有呢。”她舔舔嘴唇,臉上燒得通紅,如火如荼。
她又開始講她的生母是怎麽對她的,她千辛萬苦跑來找她,她連雙鞋都不給她找就讓她回去了,回去幹什麽?回去了還不是挨打?她不肯收留她是生怕她連累了她,怕她掛著個油瓶要被婆婆和丈夫小看,怕自己在他們麵前活不出來了。眾人連聲嘖嘖。她吊起眼角來抹淚:“好像我連個傻子都不如。”有人問:“那白氏呢,白氏對你好不好?”采采冷笑:“她恨不得一口把我吃掉讓我給她家省下糧食,她隻認識她那個傻孫子,隻有他才是人。她們都不喜歡我,都不想讓我活,她們恨不得我今天就死給她們看。”忽然又有人問:“那永泰呢,永泰對你好不好?”采采聽到這話,一隻嘴角吊起來又落下去:“能好到哪兒去?他又不是我爸,我晚上就和他睡在一盤炕上,他就睡在我旁邊,他的手……”眾人齊齊倒吸涼氣,一邊吸涼氣一邊曖昧地笑,末了這招兒真是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