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數九寒天到了。這時候已經到臘月二十三了,水暖村家家戶戶在灶台上擺上糖瓜祭拜灶王爺,好封住他的嘴讓他上天言好事。還有的人家在一旁擺上兩顆雞蛋,這雞蛋是給黃鼠狼和狐狸的零食,因為它們是灶王爺的部下,不能不打點一下。二十三一過,年味就越來越重,人們忙著掃舍,忙著貼年畫,忙著蒸饃饃,忙著殺豬炸肉丸子,忙著把糞坑敲開把豐收的鯰魚撈出一頭宰了吃。
人們年複一年地按一個程序往前折騰,人在世上一共也不過幾十年,卻紛紛感覺被這年關歲尾**了兩百次不止,實在是因為無處上岸。人們已經不再去指望哪天早晨醒來時擺在他們麵前的日子會搖身一變,變得晶瑩發亮,變成另一樣東西。他們知道,唯一的變化無非是從這個山頭挪到對麵那個山頭上去。
蹦躂了幾日蹦過了除夕,大年初一這一天人們口袋裏裝著瓜子花生傾巢而出,坐在別人家的炕上嗑著瓜子說三道四,仿佛把整個水暖村的曆史都坐擁在自己屁股下麵了。白氏接待著前來拜訪的老婦人,一麵晃著肥乳哈哈大笑一麵卻如驚弓之鳥般提防著她們,往日她們來了又走了,這窯裏就必定要少幾樣東西,被她們順便摸走了。
兒媳更忙,她要趁此佳節拜訪村裏村外的媒婆,她得趕緊行動給自己找好下家,手中有糧才能心中不慌。於是,采采便帶著阿德漫山遍野地跑,她帶著他去村裏的地王殿看熱鬧。這時候已經黃昏了,地王殿裏人煙稀少,隻有香火繚繞,大殿已經很舊了,光線幽暗,在清冷的冬日裏顯得越發陰氣森森。采采指著牆上的壁畫裏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神秘地說:“你看,人們死了就到這兒了。他們在那裏也要結婚也要種地,和活人也差不多。”阿德瞪大眼睛盯著壁畫,忽然問:“我媽媽係(是)哪個,她在哪裏?”采采站在幽暗的光線裏,帶著掌握人物生死大權的得意說:“那隻有你自己去了那裏才能知道了,我又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
天色越來越暗了,地王殿裏沒有點燈,越發鬼影憧憧。采采和阿德麵目模糊地站在那裏,心裏忽然都生出了些恐懼,似乎誤闖進了什麽非人間的地方。采采說:“阿德,我們回家吧。”阿德帶著哭腔說:“不,我想看到媽媽。”采采忽然大聲尖叫起來:“你這傻子,我都是騙你的,根本就沒有地獄,人死了就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爛了。你永遠都見不到你媽了,可是你見不到她你也不可憐,因為有人把你這傻子當成寶一樣。”她頓了頓,聲音忽然低下去了,“阿德,等春天我媽再嫁人了,我就又得跟她走了,我也不知道我會去哪裏。你還有奶奶。你奶奶,她其實是個好人。”
天黑了,有人開始放鞭炮,整個村子歡呼雀躍著,亮如白晝。在轉瞬即逝的光亮中,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拉著手穿過去了。鞭炮的光芒把他們長長的影子投在了夜幕中,放電影似的。
驚蟄了,百蟲蘇醒,土地解凍。又一年的農事要開始了。兒媳已經成功地找好了下家,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兒,除了知道像牛一樣往死裏幹活兒,別的都不知道。兒媳和老光棍兒經過一番談判,談妥了條件,她雖是第三次出嫁了,那也是要待價而沽的。她的要求是得帶著女兒嫁過去。老光棍兒打了打算盤,最後答應了,拖個十四歲的閨女過來也好,一過來就能幹活兒,起碼不用白養。
眼看著兒媳即將從她眼皮底下再次出嫁,白氏嘴上不說什麽,臉色卻是不大好看的。好在春耕開始,地裏的活兒耗掉了她的大部分精力,她也就早出晚歸忙著耕地,婆媳盡量躲著不見。這一天,快到中午了,白氏忽然覺得有些頭暈,但還是決定把剩下的一壟地耕完。她再一次彎下腰的時候,忽然就覺得全身的血都湧到頭部了,血液就像洪水決堤一樣凶狠野蠻地衝了過來,她整個人被衝刷著,再也站立不穩。白氏肥碩的身體轟然倒塌在地頭。
等人們發現了把她抬回去的時候,她稍微還有些意識,但是已經不能說話了,身體有半邊不能動了,那隻僵硬的手和那隻僵硬的腳好像忽然和她已經沒有關係了,它們隻是蒼白呆滯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人們心裏想,這是腦中風了吧,估計也活不了兩天了。人們又瞥見了擺在窯裏的那口豔麗的棺材,想,老寡婦還真有先見之明,這棺材做好沒幾天就要派上用場了。
兒媳不在家,睡到老光棍兒家裏去了。夜深了,昏暗的燈光下隻有采采和阿德守在白氏跟前。她已經喝不下一口水了,眼睛隻能勉強睜開一點。阿德哭累了,趴在炕沿上睡著了。這時躺在炕上的白氏忽然顫巍巍地抬起了那隻尚且能動的手,她費力地睜著眼睛卻扭不動脖子,隻好拚命斜視著采采。她太用力了,以至於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然後,她把自己那隻手放在了采采的手上,采采沒有挪開,一直靜靜地看著她。她用盡全力握著采采那隻手,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有兩行淚無聲無息地從她的眼角滾落下來,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白氏不吃不喝兩天了,她兩天沒有一滴尿,兩天之後忽然尿在了褥子上,尿出來的卻是血。兒媳加快了出嫁的進度,她要趕著在白氏咽氣之前出嫁,否則還得守孝。兩個人像賽跑似的,不知道到底誰要跑到前麵。
這個晚上,白氏用那隻尚能動的手緊緊抓著阿德的一隻手,阿德已經睡著了。采采縮在牆角裏也睡著了。等到天亮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忽然感到這窯洞裏分外清冷,就好像忽然少了一個人一樣。她朝炕上看去,那一大一小兩個人都還在。阿德還趴在炕沿上沒有醒來,他那隻手還在白氏手裏。她無端地恐懼,顫巍巍地走到了他們跟前,白氏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眼睛半閉著,露出了一線紋絲不動的眼珠子。她後退了一步,然後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白氏的那隻手上。那隻手已經僵硬了。
白氏被水暖村的人裝進了那口豔麗的紅棺材裏,她生前用過的那把破木梳、她陪嫁過來的那隻鏽跡斑斑的梳妝盒都被一起裝進了棺材裏。下葬這天,選了八條漢子抬著白氏的棺材向著對麵的西山頭走去。采采拉著阿德的手夾在人群裏,跟著人群爬上對麵的山頭,他們親眼看著紅色的棺材慢慢被土埋了起來,直到最後,白氏變成了墳地裏一座嶄新的墳墓,站在一群肥肥瘦瘦的墳墓中間,宛如剛回到了自己家裏。從墳地回來,為了紀念白氏喂養鯰魚的功德,村人把糞池裏的所有鯰魚都撈了出來,宰了,用殺豬鍋煮了滿滿一大鍋雪白的魚湯,在這東山頭上全村人圍著熱氣騰騰的大鐵鍋美美吃了一頓魚宴。吃完魚宴,天已經黑下來了,於是人們再次向墳地出發,該給死去的人燒夜紙了。
就著月光,人們跪在白氏的墳前燒紙,一邊燒一邊把酒倒上去,就算白氏喝過這酒了。酒一灑上去,火苗忽地變成鬼魅的藍色跳了起來,這藍色的火焰燃燒在每個人的臉上、眼睛裏,看上去,好像從每個人的眼睛裏都能達到地麵下那個最深的虛無之處。最後火苗漸小,漸漸熄滅了,那一圈被點著的眼睛也跟著熄滅了。夜紙燒完,就等於把死人送到彼岸了,活著的人可以安心回自己家裏睡覺了。散去的人心中也不免淒惶,這次他們送白氏,下次還不知道是誰送他們。
剛才人們聚精會神地燒紙,沒有注意到這個夜晚那兩個小孩子都沒有在墳地裏。這個夜晚是采采早已謀劃好的,在白氏臨死前她就已經把這個夜晚謀劃好了。那就是,等到村裏人都去墳地裏燒夜紙的時候,她偷偷潛進每一家的窯洞裏翻箱倒櫃,因為村裏人沒有鎖門的習慣,都是鄰居,鎖門要被人笑話的。她在每一家的窯洞裏都翻出了一點錢或者是一點她以為能賣錢的東西。她要湊點路費,她要帶著阿德離開水暖村。她想好了,去了城裏她可以打工,她什麽都可以幹,她可以賺錢,她可以一輩子去養活這個小傻子。
等到燒夜紙的人快要離開墳地的時候,她帶著一個小包和一隻手電筒來到墳地裏找阿德,她知道他一定在墳地裏。她左一聲右一聲地喊阿德,卻沒有人答應。人們都已經下山了,她更著急了,萬一他們發現自己家裏都被翻過了,肯定會想到她這裏。她怕被人們聽到了,便捏著嗓子喚阿德的名字,墳地裏卻靜悄悄的。
忽然,采采像想到了什麽,她渾身哆嗦了一下,然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白氏的墳墓跑去。墳墓是白天剛剛壘起來的,紮在墳堆裏看起來像個剛入校的新生,呆呆地立在那裏竟有幾分羞澀。她拿手電筒往墳墓後麵一照,果然看到了阿德。他看上去像鴕鳥一樣把頭紮進了白氏的墳堆裏,隻把一個身子露在外麵。看樣子他是先在這墳墓上刨出了一個洞,然後把頭鑽了進去,結果新墳的土很鬆軟,就勢把他的腦袋埋進去了。她明白了,他是想從自己刨出的這個洞裏鑽進去,他以為鑽進去就可以見到媽媽和白氏了。
她開始號啕大哭,一邊號哭一邊拚命用手刨開那些泥土,她要把阿德刨出來。她尖叫著:“阿德,阿德,你說話,你說話啊。”
可是,阿德隻是靜悄悄的,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他被她刨出來的臉上滿是泥土,鼻孔裏和嘴唇間也是泥土。
她轟地跪倒在地,把整張臉都埋在泥土裏久久抽泣著。雪一樣的月光大片大片砸下來,蓋住了人間這些大大小小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