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蔣蘆山早晨來一次晚上來一次,他帶了滿滿一口袋的藥,整日在院子裏挑揀。

我盡可能的躲他遠一些,沒曾想山不轉水轉,我不去找他他居然來找我。

院子裏的小奴才都不敢碰謝槐的藥,蔣蘆山想偷懶時我就成了倒黴蛋。

這院子裏的女人就那麽幾個,他這副掘地三尺的架勢實在是不必。

還是喊我小姑娘,不由分說就把那把破蒲扇塞進我手裏。

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哪來那麽多的熱鬧要看,我推辭的話說了千千萬萬次,他全當聽不見,一邊推著我往前走一邊囑咐我煎藥的時辰。

還說謝槐的狗命金貴,這藥可不能讓他人經手,他三更死,那麽你和我就都活不到四更。

“那你還讓我碰。”

“這次就算了,下次不許問這麽刁鑽的問題了。”

捋捋胡子,他佯裝惱怒,把我推到灶具前撒腿就跑。

我喊他他就跑的更快了,一副鬆鬆散散的骨頭,我真怕他半路散架。

認命坐下,我撐著下巴搖蒲扇,小夢枝抱著膝蓋坐在我身邊,她嫌棄湯藥嗆鼻,但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沒有安全感。

為此不得不忍辱負重,愁眉苦臉的在我身旁陪我。

閑聊時提起謝槐,她問我謝槐長什麽樣,嚇不嚇人。

成親那天她見過謝槐的,但她說當時隻顧著哭了,根本就沒看清他的模樣。

而且那時謝槐一身的血,小夢枝覺得他身上都纏繞著冤魂,黑紫色的瘴氣衝天濃烈。

一拍即合,其實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湊過去,我們兩個小聲說謝槐的壞話,講他麵目可憎、青麵獠牙,不得好死、不得善終。

想起二少爺的那隻眼睛,送藥時我手一抖,想撒一把砒霜進去。

終究也隻能是想想,我就是把砒霜含嘴裏都未必能帶進這個院子。

東廠裏的番役都不是吃閑飯的,一個兩個銀裝鐵甲、目露凶光,我在心裏罵人都小心得很,生怕被別人看出我的一身反骨。

但我實在愚笨,腦袋裏裝的好像都是漿糊,謝槐伸手把藥端走,我垂眸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不知怎地這時腦袋一抽,我居然問他:“你就是用這雙手挖人眼睛的?”

那一刻他動作定格,藥碗停在嘴旁。

揚眸瞧我,目色銳利逼人,像是在沉思,下一秒無畏的哼笑一聲,仰起頭一口飲進那苦澀的藥湯。

隨即遞出來,放在托盤上時有輕輕地一聲響。

那時候我怔愣住,忘記給他一個合理的反應,我本該跪下來求饒的,但是我什麽也沒有做。

怔怔看著,看他的那雙手,不算漂亮,和那些讀書人的不一樣。

拿刀的手滄桑粗糲,攤開了看,虎口和掌心一定會有一層或輕或重的刀繭。

如今就是這雙手掐住我的脖子,他病的這麽厲害,前幾天才在鬼門關裏走過一遭,可他也依舊是孔武有力的。

一隻手掐著我,另一隻手便探過來,在我眼睛上摸一摸,伸出雙指要往裏探:“這一次你可要看清了,我是怎麽挖人眼睛的。”

“別走神,沒有下一次了。”

“也別喊的太大聲,變得又瞎又啞就不招人喜歡了。”

我在那一刻真是半點想法都沒有了,整個人抖如篩糠,眼淚大把大把的往下掉。

被人掐著喉嚨,求饒討命的話說不出來,人被他單手拖至身前,半跪在地上。

隻曉得用手拍打他,扶著脖頸處的那截手臂往外掙脫。

當然是無果。

下一秒被人更用力的桎梏住,對準眼睛,謝槐的手指用力摳進去,他說要把我的眼睛摳出來泡酒喝。

千鈞一發的時刻,小夢枝把門撞開,也不知道她哪來的勇氣,大喊一聲三姑娘後跑過來抱住我。

後來她說她想把謝槐推開來著,走過來和他對上目光後就害怕了,所以就順勢給我抱住了。

是那聲“三姑娘”救了我,男人鬆了手,滿腹疑惑的重複著:“三姑娘?”

——哪個三姑娘?

“白家三姑娘。”小夢枝哆哆嗦嗦的說。

——白家三姑娘?

“對對對對對。”

——白家幾個三姑娘?

“就這一個,快要被你掐死了。”

就這點能耐了,小夢枝說完就哢哢哢的磕頭,她一個人磕還不行,摁著我的後腦勺還領著我一起磕。

那些我沒說出口的、求饒的話她崩豆子一樣的往外說,給謝槐誇的天花亂墜,活佛下凡一樣。

總之什麽好聽她說什麽,言語諂媚、詞匯浮誇,我一邊咳一邊伸手捂她的嘴。

謝槐也不是傻子。

沒捂住,小夢枝嘖一聲,怪我不聽話。

她害怕謝槐,害怕這鬼地方,明明謝槐要殺的人是我,可她抖得比我還厲害。

我想安慰她兩句,又覺得實在是虧欠了她,將軍府裏那麽多丫鬟奴才,隻有她願意跟我嫁過來。

我跟謝槐說你不要殺她了,她隻是一個小奴才。

什麽也不懂,她才十七歲。

把人摟在懷裏,小夢枝抽噎不止,她的眼淚總是說來就來、源源不斷,我有點無奈的歎了口氣,叫她別再哭了。

謝槐的眉頭早就皺起來了。

我捂住小夢枝的嘴,他就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明明是個太監,但他聲音低沉:“你就是白芙?”

我點頭,不言語。

片刻,我聽見一聲嗤笑。

沒理會我,也沒要我的命,謝槐叫我滾我就領著小夢枝連滾帶爬的出去了。

這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一點也不令我開懷,拿水洗了把臉,中午之後外麵飄起紛飛的雪花來。

小夢枝想堆雪人但不敢出去,隻趴在窗前略有憂傷的看著外麵。

穹空灰蒙蒙的一片,牆邊有兩顆枯死的柳樹迎風而擺,喜鵲在上麵壘了窩,可一整個冬天都不曾露過麵。

我想爬上去瞧一瞧,怎奈我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本事。

驚魂未定,雪一直下到了晚上,小夢枝給爐火裏加了些炭,這時候才後知後覺的出聲問:“我們還活著對不對?”

“對。”

聞言她笑,道了聲活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