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直等到天亮這院子裏的人都未散,來來往往熱鬧的如同集市一般,我打了幾個盹,天亮時被嚴雨時的折扇敲醒。

天上是一層厚厚的雲彩,這東廠裏似乎是半點光亮也透不進來,我睡眼惺忪的,起初隻聽見他一聲笑。

這閹人討厭的很,陰陽怪氣的,遇事先笑招人煩。

他把折扇遞過來,迷迷糊糊的,我膽大包天的把手扶上去,他這才緊跟著說:“走,帶你去見見謝槐。”

我沒準備手一鬆,一屁股又坐回地上了,漂亮的綢緞褂子沾了灰,嚴雨時說我真能糟踐這好東西。

等我把灰拍幹淨了他才又一次的遞出折扇。

我挺抗拒見謝槐的,但我知道嚴雨時的扇子一定比這院子裏的任何一把刀都要快。

估計我一個不字都來不及說,他就已經讓我人頭落地了。

識時務啊。

眼下得識時務啊。

我像個瞎子一樣任他牽著,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過帶血的青石路,跨過高高的門檻。

謝槐的臉色白的像個鬼,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三魂七魄來不及歸位。

但嚴雨時是個殺人不見血的,他把我領到他麵前,他對謝槐說:“來,先別急著死,先睜開眼看看你剛過門的新媳婦。”

說著他把我遞過去,猝不及防,我離他那樣的近。

他睫毛輕顫,人是醒著的,我沒準備撞他一下他還悶哼一聲,額頭上浮起一層薄薄的汗。

我以為這就完了,沒想到他還有力氣說滾,雖然是氣若遊絲的,但依舊聽得出咬牙切齒。

我當然是躲得遠遠的,嚴雨時在後麵大笑出聲,恍惚間聽他說一句沒死就行,然後搖著折扇大步流星的離開。

他也不像個太監。

他像個…嗯…像個輕浮浪**的公子,他不應該在東廠裏殺人,他應該去西江河上泛舟聽曲,吟詩作對才行。

四處都是人,四處都是這沒了根的閹人。

嚴雨時大概是交代過,旁邊的廂房開了門,我和小夢枝連滾帶爬的躲進去,狼狽的像是乞丐。

小夢枝還要哭,我伸手捂住她的嘴。

她的那雙眼睛那麽好看,裏麵浸滿了眼淚,就那樣驚恐的看著我…看著我…那些傷人的話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咽下去,變成無能為力的一聲歎息,抓著袖子在手裏,她的眼淚被我一點一點的擦了去。

“不哭了,累了你就去**睡一陣。”

她搖頭,一把向我撲過來,她叫我三姑娘,夏天的時候我還是江璞寶呢,如今落了幾場雪,就人人都叫我三姑娘了。

誒。

真真是世事無常。

恨不得哭斷了肝腸,小夢枝的眼淚把我的頸窩都給打濕了,謝天謝地我終於聽不見和尚的誦經聲了,這小夢枝實在吵鬧,一直在我耳旁胡言亂語。

她一邊哭一邊說,膽子真大,在閹人的底盤還敢說閹人不好,我聽的心驚膽戰,一邊伸手捂她的嘴一邊和她不知不覺的睡著。

真是累,短短的一個日夜我比那耕田的老黃牛清閑不了多少,吃又沒得吃,睡還睡不好。

外麵噔噔噔的始終有人在疾跑,一會謝槐挺不過今天了,一會又看見有人舉起刀,砍瓜切菜一樣的殺人。

是給謝槐陪葬嗎?

來不及想,飛濺的血落在我的臉上,我不過是推開窗偷偷的看一眼而已,沒有什麽壞心思。

血好熱好腥,受不了,我這種平民百姓根本就受不了。

所以下一秒就吐的昏天黑地,比這院子裏的任何一出好戲都熱鬧。

一開始大家都愣一下,都是在東廠裏的當差的,殺過的人比吃過的飯還多,誰也不像我這樣沒出息,所以一開始眾人都被我搞得莫名其妙。

後來才有聰明人站出來說話,叫了幾個奴才過來收拾,又不由分說的給我關回房子裏了。

我是謝槐的新媳婦,燙手的山芋一樣,大門落鎖以後就不知道該把我怎麽樣了,後來支吾片刻,說去請二檔頭來。

難為嚴雨時日理萬機還要管我這樣的小嘍囉,他抱著臂,折扇貼著身側向後橫過腰間,不怎麽開心,門還沒打開呢我就聽見他斥責下屬的聲音了。

罵的挺莫名其妙的,我雖然是謝槐才過門的新媳婦,可歸根結底不過螻蟻而已。

新媳婦哪裏娶不來啊,謝槐要是想,他甚至可以天天做新郎,到時候新媳婦堆成山、堆成海,比地上的土還多。

根本就不值得他人高看一眼,在這東廠沒有什麽比命更賤的了,我甚至都在想,就是有一天我衝撞了院子裏的巡邏兵,被人殺了剮了都未必有人能知道。

提起我時又滿不在意的聳肩,說管她做什麽。

浪費時間。

但嚴雨時怪他們怠慢了我,別看他平時如沐春風的,一副好說話的樣子,但此時他板著臉,語氣也不過是些許嚴肅罷了,可平日裏那些跋扈囂張的番役竟是大氣也不敢喘。

我也大氣都不敢喘,眨巴著眼睛看他,不知怎地莫名腿軟。

拿折扇敲一敲我的腦袋瓜,他說我作為謝槐的媳婦,體麵一些是應該的。

不然就是打謝槐的臉。

你站出門問問,這院子裏的哪一個敢在謝槐麵前這樣放肆?

他們連抬頭看他都不敢。

話到這裏他又笑,和我擦肩時腳步停了下來。

我的衣服鬆了,男人伸手替我整理領口。

他生的很是秀氣,可能是沒根兒的緣故,居然有些女相。

口蜜腹劍,笑裏藏刀,我忍不住後退,看起來像是他揪著我的領口。

察覺出來了,他叫我別怕,我臉上還有血花呢,嚴雨時伸手替我抹去,同時他也講:“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知道什麽話不能說,什麽事不該做。”

話落,我仍舊木訥的看著他,愣了很久後才恍然大悟,斬釘截鐵的說了聲知道,隻是那時人已經走遠了。

站在院子裏,我長久的凝望著遠方,嚴雨時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耳旁又傳來那些和尚的誦經聲。

有人進來傳話,生死二字掛在嘴旁,那樣的普通,那樣的尋常。

我麻木的看過去,紅紅的喜服與這副場麵是格格不入的,可我麻木的神情和這地方又是如此的契合。

似乎我生長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