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嚴雨時是個可憐人,他是東廠的二檔頭,是能呼風喚雨的存在。

可我心疼他,我說他是個可憐人。

彼時我還不知道他是誰,他踢我的轎門我便當他是謝槐。

手遞過去,他也誇我的嫁衣好看,後來才知道繡娘都是他親自挑的,明麵上是在誇我,實際上是誇他自己呢。

我戰戰兢兢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這地方喧囂吵鬧,似乎是來了不少人。

我怕這群東廠番子,我想起他們的刀,又快又鋒利的刀,忍不住的往後退了退。

嚴雨時一眼就把我看穿,他領著我往前走,穿過高大的朱門。

他說他不是謝槐,謝槐有事,可能要晚點才回來。

不知道什麽在響,叮叮當當的聲音始終不散,我忍不住問,嚴雨時說是僧人在超度亡魂。

我有點後悔了。

早知如此,我也學三小姐上吊好了。

現在進退兩難的,拜天地的時候我雙眼無神,對麵是嚴雨時,他說他手裏捧著謝槐的斷刀,我看不見,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騙人。

反正頭磕了,天地也拜了,我進洞房之後就兩眼一黑又睡著了。

不管不管我不管了,就是東廠的人過來殺我,我也會乖乖把脖子洗幹淨遞出去的。

我真的是太困了。

誒。

早知道會夢到二少爺,我就不睡覺了。

二少爺始終是我心頭的一根刺,拔不掉的。

初見二少爺時我挨了手板子,那群教管姑姑都厲害得很,我年紀小,人也愚笨,隔三岔五就要吃一頓不輕不重的手板。

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子呢,挨了手板後哭的震天響,眼淚抹一把,鼻涕抹一把,抽抽搭搭的說我不活啦!

彼時二少爺已經是個出塵絕代的少年郎君了,他喜素色,不常與人爭鋒,那張臉絕代風華,叫人一眼萬年。

他不知道我是誰,或許憑借二少爺的聰明才智也知道我是家裏的奴才。

但他沒有嫌棄我出身卑賤,明明是給三小姐買的糖人他送給我了。

他說你哭什麽呢?我有糖人你要不要?

我當然是要了,把眼淚擦一擦,二少爺那張好看的臉就出現在我眼前了。

頃刻間我連糖人都給忘了,呆呆愣愣像個傻瓜一樣看了他許久,最後說:“你可真俊。”

估計沒有人像我這樣傻,言語何其匱乏,碰見了此等絕色就隻會說你可真俊。

二少爺叫我給逗笑了,把糖人給我他本身是要走的,我這麽說他就停下來了。

他問我叫什麽名字,在哪個院子裏當差。

“江璞寶。”

“在哪個院子裏?”

“在柴房分柴。”

看了看我弱不禁風的小身板二少爺笑一聲,走的時候什麽也沒說。

後來沒過幾天我就被人在柴房調出來了,我家老爺是武將,家裏麵堆滿了刀槍劍戟,我被調到武器庫裏擦刀,後麵又幾個月,小夢枝偷懶也挨了手板,她給了我兩個銅板叫我替她去給二少爺送飯。

第一天看見我的時候二少爺眼睛一圓,但他有些記不起我的名字了。

我一個一個替他把餐擺好,出聲講:“二少爺,奴才叫江璞寶。”

誒。

可惜我再也不是江璞寶了。

三姑娘死了,我頂了她的名字嫁給了閹人,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是被自己哭醒的,我是被不斷的吵鬧聲吵醒的,謝槐沒有自己的府邸,隻在東廠有一間廂房,現如今這裏像菜市場一樣亂,我迷迷瞪瞪的睜開眼看見的是滿地刺眼的紅。

紅色。

到處都是紅色。

我身上的嫁衣,門口掛著的燈籠,屋中燃著的喜燭,以及那鋪了滿地的、從謝槐身上流出來的血。

在我們的新婚夜,謝槐叫人從外麵抬進來,三根箭矢歪七扭八的把他的胸膛貫穿。

太好了,我麵臨著守寡的風險。

起初眼前模糊一片,後來我才看清謝槐那張臉。

嗯…

怎麽說呢…

和我想的不太一樣,又和我想的八九不離十。

沒有二少爺俊,也沒有二少爺白,不如二少爺平易近人,也不如二少爺討人喜歡。

整日風吹雨淋的緣故,謝槐有些黑,尋常的太監都是油頭粉麵的,東廠裏這些握刀的就不這樣,其中屬謝槐最為突出,他人高馬大的,比閻王殿裏的石像還凶。

總之我是不喜歡他的。

他中了箭,表情猙獰難看,當下我是想哭出聲的,我怎麽嫁給這種人。

血光衝天,紅色遮眼,來來往往的人我看不見,這樣的場景刻進生命裏,永遠也不會散。

一愣神的功夫,我沒來得及哭,但是有人來得及。

不止哭,還哭的聲音洪亮,生怕別人看不見她。

小夢枝這個蠢驢,我才知道她這麽笨這麽傻。

抽刀的聲音淩厲刺耳,寒光在我眼前一閃,她要命喪黃泉。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總之我救了她,或者說我身上的喜服救了她。

紅綢,紅燭,紅色嫁衣的我,怎麽會有人不明白我是誰。

刀子都落下來了,小夢枝的哭聲更響了,我捂都捂不住,眼淚順著我的手指縫往外淌。

那群閹人不知道怎麽稱呼我,也不知道該拿我怎麽辦,他們隻知道我是謝槐剛過門的新媳婦,這刀子就是再快也落不到我的頭上來。

所以小夢枝抽抽搭搭的說給我作牛作馬,她的鼻涕淌下來了,其實我也害怕,我不敢去要一張幹淨的手帕,就用我的喜服給她擦。

伺候孩子似的,我叫她別哭了,我救不了你第二次了。

在這地方多喘口氣都不行,你怎麽敢啊,哭的震天響。

我就是沒有你這本事。

我要是有…我要是有…嘿,我要是有,我也折騰不出多大的浪花,最多不讓小夢枝孤單,哭的時候我陪著她,下黃泉的時候我們一起也是個伴。

院子裏亂的很啊,謝槐的血好像都流不完,我明明離他那樣遠,可不知怎地還是沾在我的指尖上了。

我癡癡看著,嚴雨時推門進時外麵的梵音也一同傳進來。

似是索命,轉眼間濃雲壓頂,狂風怒卷,吹落了紅燭,吹翻了火盆,我的發冠掉了,朱翠散落一地,紅色的喜服飛舞起來遮住上方的天。

仰頭望著…望著…

我膽大包天,抓住眼前疾走的行人,問他天什麽時候才藍?